你们说,革命家造成的暴行是恐怖的。
我不争辩,对这个我还要加上一点,他们的事业除了恐怖以外,也同样愚蠢,同样击不中目标,正像你们的事业那样。但他们做的事:所有这些炸弹和暗杀,所有这些非常可恶的谋财害命勾当——所有这些事不论多么恐怖,多么愚蠢,都远远不如你们干出的那些事罪大恶极和愚蠢。
他们做的完全和你们一样,并且也出于同样的目的。他们像你们一样,抱着同样的(我想说可笑的,如果它的后果不是这样可怕的话)谬见,一些人只管拟订计划,应依照他们的意见建立多么合乎希望的社会,他们就有权利和可能照着这个计划安排另一些人的生活。谬见完全一样,达到臆想目的手段也完全一样。这些手段是直到杀死人的种种暴力。为暴行作的解释一模一样。这解释就是为多数人的幸福做出的坏事,不是不道德的,因此,假如能为多数人实现我们所想象、所计划以及希望设置的那种假设出来的幸福境遇,就可以说谎、抢劫、屠杀,而不破坏道德的原则。
你们,政府人士们,把革命家的事业称之为暴行和罪大恶极,但他们过去没有做,现在也没有做任何你们不曾做过的事,你们也不曾做到极端的事。所以,当你们使用你们用来达到自己目的的那些恶劣的手段时,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指责革命家。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你们做的那些事:你们雇用间谍特务,一再欺骗人们,在报刊上传播谎言,他们也这样做;你们使用各种暴力手段夺取人们的财物,按你们自己的意愿处置,他们做的也是同样的事;你们处死你们认为有危害的人,他们也这样做。
凡是你们能够用来为自己辩护的一切,他们也同样用来为自己作辩护,且不说你们还做了许多他们没有做的坏事,如挥霍人民的财物,准备战争和进行战争,征服和压迫其他族人民等等。
你们说,你们有你们遵循的古代传说,有平常伟大人物的活动典范。他们也有同样来自远古的、比法国大革命还要早的传说,而伟大人物,可以仿效的典范,为真理和自由牺牲的殉难者,也不比你们少。
所以,如果说你们和他们之间有区别,那么,这仅仅是你们期望一切都像过去和现在这样保留下来,而他们却希望改革。当他们想着一切不能永远停止不动,如果他们没有从你们那里取来的,荒唐和有害的谬见。以为一些人能知道未来一切人所特有的生活形式,况且可以用暴力建立这种形式,那他们就会比你们更加正确。其余一切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你们做的那种事,而且采用的手段也是完全一样。
他们完全是你们的学生,他们,像俗话说的,都是你们一盆水里的几滴水珠;他们不仅是你们的学生,他们还是你们的产物,你们的孩子。没有你们,就不会有他们。所以,当你们希望以暴力镇压他们的时候,你们所做的,就和一个人使劲在挤对他开着的门一样。
如果说你们和他们之间有区别,那么,这决不会有利于你们,而是有利于他们。
他们可以从轻的理由,第一,他们的暴行是冒着很大的生命危险干出来的,这种危险比你们冒的大得多,而冒险和危险,在容易受骗的年轻人眼里,可以为许多错误辩护。第二,他们极大多数都是年纪轻轻的人,本身容易犯错误;你们却大多数是成熟的人,年老的人,对犯错误的人是能持以心平气和、宽宏大量的理智态度的。第三,利于他们的可以从轻的理由还有,不管他们的杀人行为多么惨忍,他们还不像你们的施里塞尔堡要塞、苦役、绞架、枪毙那样冷酷残忍。第四条,可以减轻革命家罪过的理由,他们都完全不接受任何宗教教义,认为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正确。因此,为了臆想的多数人的幸福而杀一个人或几个人,他们的行动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然而你们,政府人士们,从下级的刽子手到高级的主管他们的人,你们是保卫宗教、捍卫基督教的,而基督教无论如何也同你们所干的事不能相容。
你们年老的人,另一些人的领导者,基督教的信奉者,你们说:“不是我们开的头,那是他们。”,这就像打架的孩子,因打架受到责怪时说的话一样。你们,担当人民统治者角色的人,不会也不能讲出任何比这更好的话了。可是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们是认为这样的人为上帝的人,他以最明确的方式不仅禁止任何屠杀,而且也禁止对我们弟兄发泄任何怒气;他不仅禁止法庭和惩罚,而且也禁止责备我们的弟兄;他以最明确的语言废除一切惩罚,承认永远宽恕不可避免,不管罪行会重复多少次;他吩咐把右脸送给打了你左脸的人,而不要以恶报恶;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妇女被判受石块打击的刑罚,这就非常简单、十分清楚地表明一些人不能责备和惩罚另一些人。你们,承认这位导师是上帝的人,除了“他们开了头,他们杀人啦!——来吧,咱们也来杀他们”,却找不到任何别的话说明自己做得对。
五
我清楚一位画家想画一幅《死刑》图,需要一名刽子手做模特儿。他打听到那时莫斯科有一个看门的仆役做刽子手的工作。他去到看门人的房子里。这天是复活节。家里人衣冠楚楚,都坐在茶桌旁,男主人却不在,后来才弄清楚,他看见陌生人,就躲起来了。妻子显得很困窘,说丈夫不在家,但小姑娘却道出了他的底细。
她说:“爸爸在阁楼上。”她还不知道,她父亲知道自己干坏事,所以他应当害怕大家。画家向女主人说明,他需要她丈夫作“模特儿”,好照着他的模样画一幅肖像,因为他的相貌适合这幅希望画的画。(当然,画家没有说他需要这位仆役的相貌画一幅什么画)。同女主人谈了一会,画家为了做个人情,就向她提出一个建议,说可以把她的小男孩带回去学画。这个建议显然得到了女主人的好感。她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男主人皱着眉头走进来,很阴郁,有些惊慌失措,他把画家一直追问了好半天,为哪桩事,是什么原因他需要的正好是他。当画家对他说,他在街上遇见过他,觉得他的相貌很适合画画。仆役问,他在哪里看见他的?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显然,由于恐惧和疑心有什么坏事,他完全拒绝了。
是的,这个动手干的刽子手清楚他是刽子手,知道他干的是坏事,由于他干的事,人们都憎恨他,他也害怕人们。我认为,这种意识和在人前的恐惧至少可以洗刷他的部分罪过。而你们大家,从法庭书记到首席大臣和沙皇,每天发生的暴行的间接参加者,你们仿佛不感到自己有罪,也不觉得可恶,而参与制造恐怖,你们是应当感到可恶的。不错,你们也害怕人们,像那个刽子手一样,你们对罪行的责任越大,就害怕得越厉害:检察官比书记更是害怕,法庭庭长比检察官更是害怕,省长比庭长怕得厉害,总理大臣怕得最厉害,而沙皇又怕得比所有的人厉害。你们大家都害怕,但不是由于你们知道你们办坏事,像那个刽子手似的,而你们之所以害怕,是由于你们觉得人们在办坏事。
因此,我认为,不论这个不幸的仆役堕落到多么不可救药的地步,比起你们,比起你们这些可怕罪行的参与者和多少负有一些罪责的人,只责备别人而不责备自己、还高傲自大的人,他们在道德上毕竟高超得多。
六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人,我们大家都是弱者,我们大家都怀有谬见,一个人不能责备另一个人。我和我的感情作了长时间的斗争,我这感情是这些可怕罪行的肇始者过去和现在激发起来的,而这些人在社会的阶梯上爬得越高,就激发得更加厉害。但现在我再也不能,再也不愿同这种感情斗争了。
我之所以不能和不愿,第一,这是因为这些看不见自己罪孽的人需要揭发,他们自身需要揭发,在这些人表面的奖励和颂扬影响之下支持他们骇人听闻的勾当,甚而还竭力仿效他们的无数庶民百姓,也需要这种揭发。第二,我之所以不能和不愿再做斗争,这是因为(我公开承认这点)我希望我对这些人的揭发,能引起我十分希望的通过某种方式把我从他们那些人的圈子中清除出来,我现在生活在他们当中,不能不感觉到自己是发生在我周围的罪行的参加者。
要知道,现在在俄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共同的幸福,为生活在俄国的人生活温饱、平安安静而做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一切也是为了生活在俄国的我而骄傲的了。然而,为了我,这却是人民贫困,被剥夺了起码的、天赋的人的权力——使用他们所诞生的土地。为了我,这是近十万穿上制服,被训练来杀人的失去幸福生活的农民;为了我,这是负着歪曲和隐瞒真正基督教的主要职责的冒称宗教界的人们。为了我,这是把人们从此地追赶到彼地;为了我,这是千千万万迷茫在俄国的饥饿的工人;为了我,这是千千万万在不够大家使用的要塞和监狱中死于伤寒和瘟疫的不幸的人。为了我,这是被逐放、被监禁、被绞死者们的父母和妻子的痛苦。为了我,就是这些特务侦探和阴谋暗害,是这些杀人的警士,因杀人得到奖励的人。为了我,这是掩埋成十、成百遭枪杀的人;为了我,这是以前很难找到,而现在却不那么讨厌这种事情的刽子手的恐怖工作。为了我,是这些绞架和吊在上面的妇女、儿童和男人;为了我,这是人们相互间可怕的愤恨。
说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我而做,我是这些可怕事情的参与者,这样的断言不管多么无知,我还是不能不感觉到,我宽敞的房间、我的午餐、我的衣服、我的余暇和为了铲除想要夺取我享用之物的那些人而造成的恐怖罪行之间,有着毫无疑义的依附关系。虽然我知道,如果没有政府的威胁,会把我所享用之物夺走的所有这些无家可归、满腔愤怒、堕落败坏的人,都是政府自己制造出来的,但我还是不能不感觉到,我现在的安宁实际上是政府现在制造的恐怖造成的。
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能,我应当从这种痛苦的处境里解放出来。
不能这样生活。至少是我不能这样生活,我不能,也不会。
因此我写上这篇东西,我将用尽全力把我写下的东西在俄国内外传布,以便二者取其一;或者结束这些非人的事件,或毁掉我同这些事的关联,以便达到或者把我关进监牢,在那里我会清楚认识到,所有这些恐怖都不是为我制造的,或者最好是(好到我不敢希望有这样的幸福)像对待那二十个或十二个农民似的,也给我穿上尸衣,戴上软圆帽,踢开凳子,让我全身的重量勒紧套在我这衰老喉管上抹了肥皂的套索。
七
现在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中的一个目的,我呐喊这些可怕事件的所有参加者,我呐喊大家,从给人类兄弟、给妇女、给儿童戴软帽,套绞索的人开始;从典狱官到你们,这些恐怖罪行的主要指挥者和许可者。
人类兄弟们!觉醒吧,反省吧,要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回想回想你们是谁。
要知道,你们在成为刽子手、将军、检察官、法官、总理、沙皇之前,你们首先是人。今天你们出现在神的世界,明天就不会有你们了。(你们,过去和现在都为人们十分憎恨的各类刽子手,你们特别需要记住这一点。)难道你们,神的世界上瞬间即去的人——要知道,如果你们不遭杀害,死神时刻都站在我们大家背后的——难道你们在你们光明的时刻,看不出你们生活的使命不能是折磨人、杀害人,对自己被杀却吓得发抖;看不出你们向自己说谎,向人们和上帝说谎,却要自己和人们相信,你们参加这些事情,是为成千上百万人的幸福做一件重要和伟大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没有为环境、阿谀逢迎和司空见惯的诡辩所陶醉的话——想出这一切话语,其目的不过是就是做坏事也可以认为自己是好人?你们不可能不清楚,你们,正如我们每个人一样,只有一件包含其余一切事情的真正事情——要依照派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意志,活过赋予我们的一瞬短暂时刻,再依照那个意志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个意志所希望的只是一件,就是人人互爱。
可是你们在做什么呢?你们把自己的精神力量用在什么上面呢?你们爱谁?
谁爱你们?是你们的妻子吗?你们的孩子吗?但这并不是爱。妻子和孩子的爱,这不是人类的爱。动物也会这样爱,而且更强烈。人类的爱,这是人人相爱,是爱一切人,像爱神的儿子和弟兄一样。
你们对谁有这样的爱?谁也没有。那么谁爱你们?谁也不爱。
人们害怕你们,像害怕刽子手或野兽一样。人们奉承你们,因为他们在心里看不起你们,憎恨你们——那是恨得多么厉害啊!你们知道这个,你们害怕人们。
是啊,你们大家都想想吧,从高级到低级的参加屠杀的人们,你们都想想你们是谁,停止你们所做的事吧!停止吧!——这不是为自己,不是为自己个人,不是为人们,不是为了人们不再怪罪你们,而是为自己的灵魂,为不管你们怎样摧残都活在你们心中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