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弄不清我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惶惑。
三十多年了,她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严厉的,甚至有些不近情理的主宰者、主宰着我的一切,而从十四周岁的那个早上开始,这种主宰又有了另一味色调。
那是个初夏的清晨,初中二年级学生的我,走到正在做早饭的她的身边,低声告诉她我的“红宁”来了。她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擀面杖,转过身来足足地盯了我五分钟,尽管,我一直是低垂着脑袋,可还是针刺般地感觉到她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几乎要把我的全身都透视遍了。
“女孩子,不该听的就不要听。”每每,我们家属大院的左邻右舍们谈起社会上的奇闻轶事,她就把我叫回家去。下班回来,如果发现我不在,回家后定要受到她的严格审问,弄的我即使是在同学家做功课,也常常是心不在焉,总在看着钟表记挂着回家。
即使是在院子里,只要看到我和女孩子们一起疯,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多少年了,到我们家里串门的邻居看到的总是这样一副情景,爸爸常年在外,弟弟也不常回家,唯有她和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守着电视,我的手上拿着一本书。
我一直是胆怯而懦弱的,她的事无巨细的管束常常左右着我的一切,我也一直是失意而又失败的,所以也总是被淹没在她喋喋不休的唠叨和斥责声中。
“你做什么都不行,你到哪儿也干不好。”她总是这样看扁我。的确,比起她来,我确实是没有光彩,她只上过一年初小,却做了许多文化比她高的妇女的领导,成为小区的街道办主任,我却是靠顶父亲的职才进的铁路工厂,一直从事着非常繁重的三班制工作。
可是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天性怯懦呢。
自然,也有冒犯她的时候,在我19岁生日的那一天,我把一个身高1米85的小伙子突然领回了家中。当时,是她开的门,她愣在门口,直直地盯着我,那眼神好像是在打量一个从不相识的人。
结果可想而之。那天晚上,她对我的责骂让我无地自容。
说实话我真的怨恨过这种无规无矩的管束,尤其是当我发现我婚姻的小舟将不得不搁浅的时候,我觉得是她的严厉塑成了我的古板、拘谨的个性,自卑、害羞,不敢窥视和欣赏那些与我同龄的男孩子,只把自己修身成一个标准的闺中淑女,坐等着人家上门来收受,而这种收受有时是无奈的。
那段时间,因为心绪烦躁,回到家我竟一反常态地跟她顶起嘴来,弄的她惊愕极了,若不是看在我也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已经扬起的手臂是不会放下的。
看得出来,她十分地伤心,好多日子对我不理不睬,甚至在我把自己最后的决定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时,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吧。”
我几乎以为,她对我已经不再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了,她对我的一切都是那样地失望;儿子也不给我带了。
直到,那个冬天,我开始独自带着儿子行走我的人生旅途的那个冬天,一天傍晚,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被一条突然从路旁窜出的狗伤了。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她匆匆地赶来,一进门就抱住了躺在床上的我,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她连声说着,泪珠簌簌地滴落在我的面颊,和我的泪水交汇在一起,真的,那一刻平生也是第一次,我抱住自己一直十分敬畏的母亲,放声大哭了。
我曾以为,我会做一只永远栖息在这个记录着我人生初始的小巢里的笨鸟,守着她和爸爸,就这样星移斗转,岁月轮回,我永远是她的乖巧而温驯的女儿,她也永远是一位恪守古训,保护和照顾我的好母亲。她把一个女人的名节看的是那样珍贵,就连晚上上夜校,我套上一件紫红色的丝绒风衣,她都不允许:“晚上出去,不要打扮,我不放心。”
然而……然而心中毕竟埋藏着一丝不甘。
当我鼓足勇气,把在口袋里装了几天的文学院录取通知书交给她的时候,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讶,只是把信拿过去,一连沉默了几天。
那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她就推门走了进来,把信交给我,神情相当平静地说:“你去吧。”
我的心里一怔,要知道三十多年了,我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没有离开过家,而这一去,还将面临着一种骑虎难下的选择。
“您同意了?”我呆呆地望着她,一下子变的迟疑起来。她点点头,“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吧,萌萌交给我。”她的语气出奇地坚定。
准备动身的头天晚上,我正埋头整理着行装,她走到我的身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声说:“莹莹,过两天再走吧。”
我愣了愣,我已经超过了报到的日期。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再呆二天,再帮我做点家务活吧。”
我的心里猛然一揪。
哦,我的妈妈,在我的心里一直是那么严厉,那么能干,那么富有主见的妈妈,此时才让我真正感觉到,她也……已经是一位老人了她一直是在照料我的,而今,她也已经到了需要人照料的年龄了。可我……却从没有想到要照料她。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人世间,只有母亲对待女儿是最最真切的,她的严厉,她的苛责,甚至她的不近情理都是因为她太爱我。
对于女儿不公正的命运,她才是最最痛心疾首的呀。
在京城,独自走在这个繁华、大气却又冷漠无情的城市,我终于体会到母亲的良苦用心了。是母亲严格的苛求才让我忍耐了繁华背后的残酷和冷血,是母亲训导出的自律才让我在那些芜杂的诱惑面前恪守自尊。
我会走下去的。为了我心中的梦,也为了不辜负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