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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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碧波

天气热,头部特别昏懵,满桌上乱摊些稿纸,好像乱麻般纵横着,心里烦燥,丢下笔只管叹气!唉,那里去找一些解暑汤润润我干枯了的喉和心。

门外电铃一阵紧似一阵的狂吼道。“什么人呢?”我低声问着。

老王已出去开门了,两位女客站在门外问道:“某人在家吗?”老王“哦”了一声道:“等我上楼去看看。”

这来客的声音好厮熟,不由自主的我狂奔下楼去,一个中等身材,三十多岁年纪的女人,见了我,跑近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道:“呵!沙,多年不见了”

“喂,你是碧波呀?!太不像了,假使在街上碰到,我一定不认得了。你以前多瘦小而且皮肤那样白晰,现在简直换了模样,莫非几年的法国面包,把你吃得又黑又胖吗?”

“哈哈”一阵大笑在我们中间震荡起来!

另外一个女人,身段比较矮小,她的名字叫肖莲,是一个奇怪的女士,平生最讨厌男人,每次遇见人们和她谈到男女问题时,她总是皱皱眉,悄悄的躲过,因此到现在——三十多岁了——而还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我把这两位女客请到书房里坐下,碧波一直走到我的书案前,看了那一批横纵散漫的稿纸说道:“你又在创作吗?……唉!你真算可以,这样热的天,还只管这样卖劲,我真佩服你了!”

“那里的话,我并不是卖劲,实在这长日无法消遣,胡乱写几行玩玩。”

“唉!说到写文章,我真有些绝望,近来一些烟丝披里纯都没有,想写竟一个字也写不出……喂,沙,你到底教教我,怎样可以得到一些灵感呢?”

“碧波你真是问道于盲了!我一切都不懂,……那时髦的‘烟丝披里纯’,我更莫明其妙是什么玩意儿!”

“口哀,你不要挖苦老朋友了……我只问你,你的脑汁怎么绞不尽,十年来继续你的创作生涯?”

“这真有些悲哀,这些绞不尽的脑汁,都是从灵魂的创伤中所流出来的血汁呀。”我默然的说。

“沙!我相信这是实话,一个作家常常为文艺把生活来冒险,你能大无畏冒各种险,当然你生命的渊泉,永无枯竭的时候,可惜我是时代的落伍者——一个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的人。所以我的一生,也只好这样灰色的过去。”

碧波的一段话使我联想起一件事:

在春天的一个下午,我被两位朋友邀到“一品香”吃饭,在那里遇到几个昔年的同学,其中一个名叫秀林同学——她是法国的教育学博士,同碧波一同到法国去的,最近一年她不曾听到碧波的消息,她非常关心,在我们散席的时候,她约我到窗子前低声问道:“你知道碧波的消息吗?”

“不知道。”我回答。

“真奇怪,上海的许多朋友都不知道她的消息,有人传她因为婚姻不满意,失踪了!”她说。

“什么意思呢?我对于她婚后的生活,简直什么都不清楚,她究竟嫁了怎样一个人?”我问。

“一个工程师,……永远不知道感情是什么的一个冷涩的男人。”

“为什么她要嫁给他?”

“他们从幼年的时候就定了婚。”她说。

“那更不成理由,幼年定了婚,难道性情不合不能解除婚约吗?

……她本身还是一个留学生!”

“当然,你的话是对的,不过碧波到底不是现代的新女性,有着因循苟安的惰性,所以就勉勉强强结了婚,……”

“那么她觉得苦恼吗?”

“当然,——听说她要提出离婚呢!”

“很好——到底她还是不平凡……”

我回忆到以前关于碧波离婚的问题,不知下文究竟如何,在我沉思以后便问道:

“碧波,听说你同你的丈夫离了婚。是吗?”

“哦,谁告诉你的?”

“我听许多朋友都这样说。……你们夫妇间思想趣味都合不来……”

“的确我们结婚七八年来,从来谈不到思想趣味上面去,偶尔把话锋转到这上面,立刻就要起冲突……不过离婚却没有实现。”

“那是什么缘故?”

“我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好歹再混一二十年也就要死的,何必再生什么枝节呢……而且这些男人们,够得上谈趣味思想的也就少,女人没有脱离作机器和玩具的时代以前,女人永得不到幸福的。……所以我也懒了,只算我不曾结婚,一个人东飘西荡的混日子,有时回来看看他,大家客客气气住几天,也还罢了!”

“是的,你的主张很中正和平,不过这样生活下去,你将被懒散所危害,为什么不肯再击起些生命的波浪呢!”

“唉,我没有勇气!……”

“天下一切含着眼泪委屈求全的女人,都只是没有勇气!”我心里深深的感觉着。但是,我看了碧波那颓唐的神情,我又不忍再去撩拨她。我们沉默着,直到肖莲从楼上下来道:“你们的话谈完了吧,时候不早,我们该走了。”碧波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再会吧,我希望最后能从你那里得到些勇气!”

我只握住她的手,含着凄凉的微笑,送她出了大门。当我回到案旁,我提起笔在稿纸上写了“碧波”两个字,我的心被紊乱的思绪所困搅。我的灵海里涌起来一股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