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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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红玫瑰(2)

往事原值不得思量,但灵魂里完全浸透这悲哀的主流,由不得伊不思量。伊走到街上,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买卖人,挑着一篮娇黄的杏儿,伊便想起慈爱的母亲最爱吃这杏儿,或者伊要回想去年暑假在上海,正是红梅结实的时候,伊用白玉般磁盘,托着那鲜如胭脂的红梅,放在母亲的面前,怡声说道:“妈妈,好吃吗?”母亲含笑说:“比上次甜些。”呵!现在呢!记得伊回家的时候,母亲住的房间,只摆得几张方桌大椅,已变成客厅了,母亲睡的床,已被他们拆毁,放在院子里,只有一个长方形黑漆木盒,哥哥告诉伊母亲睡在里边已经三天了,唉!母亲睡了!伊从今以后不能再见母亲了!“上帝呵!我只相信,你那里是安乐园,我慈善的母亲一定早已到了你白玉阶前,听你抚慰和洗礼了。”

伊或许是一夜不曾睡熟,伊想着这次离家的时候——离母亲的死不过一个月——那时正是冬天的早晨,母亲坐在软钢丝的铁床上,指点女仆替伊拿行李,一方面又亲自切了两块面包,叫伊一定要吃下去,伊匆匆忙忙接过来,嚼了两口便放下忙着走了,当伊出了房门,还听见母亲说:“路上一切要小心,钱收好,到京立刻来信,……”呵!谁想这便是母亲对伊最后的叮嘱呢!早知道如此,那剩下一块半的面包,无论如何,也要吃下去了!唉!这也只是流星般一闪,但伤痕却永久深炙了!

(四)固执的人们

谁相信伊居然敢站在许多青年人面前,侃侃议论起来,伊说:

“你们要记住,无论谁来到这绝大的舞台上,都只是作戏,不过一个剧里要用许多角色,你们不能不各涂粉墨,欺人于一时,等到闭幕铃一响,你们退到后台去,你们是一样的人呵!世界上两性的分别,各种阶级的不同,也一样不是根本的,你们不要把假当作真,互相争夺起来,等到闭幕后懊悔自己的无谓已经是晚了!”

伊觉得这种议论是很新颖而且确切的,讲完之后,又恳切问听众说:“你们有所怀疑吗?”有一个青年站起来说:“男子究竟不是女子,阶级制度都可打破,唯有这男女两性的区别不能含糊呵!”伊说:“是的,棉花造成一个人,和木头刻成一个人,固然不是一样,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他同是个人,男人当然是男人,女人当然是女人,但是终究他和她全是一个人,仿佛夹衣服的两面,里和面虽是不同,而合起来只是一件夹衣服……”好深奥的解释,他们似解似不解只怔怔地看着伊,仿佛说:“上帝真好弄人,到处洒满神秘的种子!”

青年人退出去了,一些年纪很大的听众进来了,他们都是这些青年人的师表,但是他们这时候走到歧路上来了,不胜彷徨的痛苦,一个担任管理的先生,更是凄苦,他锁紧两道浓眉眯着一双小眼,用一种极沉着的语调对伊说:“口哀!对于现在新旧潮流交替期中,管理尤其困难,严了吧,学生不服,都说现在新潮流,应尊重个人自由,若是压制了便要反抗;松了吧,纪律又不整齐,我们究竟应取何种态度呢?”呀!好困难的问题,伊思索了些时说:

“对于青年,用一种划一的方法管理他们,养成他们被压迫,而生出的阳奉阴违的现象,是很可悲观的,反不如让他们自由发展,虽然纪律不整,而是真实的表现……但是引导他们到光明路上的使者,必定是人格健全,能以人格化人于无形中的人。”他似乎不大领会说:“这法子虽好……但严厉的手段也未尝没有效果。这一点,我可以举个实例,在我们的学校园里,栽着一棵大杏树,树上的杏子结得很多,起初一年还没等熟,杏子已被学生吃得精光,后来定了一个规约,若有摘杏子的学生,一定要重重责罚,从此这颗杏子树,居然到了成熟,也没人敢吃了……照这样看来,严厉的方法,未尝不可用……”伊听完之后,微微笑了一笑说:“是的,在严刑重罚之下,绝没有不服从法律的,但这是压迫的结果,只要一得机会,这久蓄的弹性,将爆发得更远,以至于不可收拾了……”底下的话,伊不愿再说了,那位管理先生依旧不大以为然,只是点头叹道:“……这事真难!真难!”

伊知道他们的毒受得深了!活泼泼的青年,真不知要牺牲多少个性发展的机会!唉!伊觉得这虽是和流星般一闪即息,伤痕却永久深炙了。

(五)她的信

她今天无意中接到阿娟一封信,白而且平的云笺上,明明白白写道:——“姐姐!

我告诉你件很奇怪的消息,那不合你意的少年,竟宣言爱我了。他现在很觉得‘恋爱自由’四个字,有无上的价值。

你觉得这件事情很滑稽吗?其实呢,什么不时髦,和思想陈旧都是不自然的假面具,等到他自己需要时髦时,便要重整旗鼓另开张了!可笑世界上的事情,比那戏台上五花八门的变化还多呢!……”

她看完这信,觉得一幕电影,在她眼前映照出来了:

记得那少年,穿着很狭小的长袍,笔直像那烟筒般,尤其是有油渍的大襟,更和烟筒在太阳下闪烁,一样的耀人眼目呢,而他的思想,也和他的衣服一样的表示不时髦,只要一个新名辞的声浪,不幸跑到他耳朵去,他总要摇头不迭,示意反对。

在那天晚饭后,全家人都坐在回廊上乘凉,天上微微浮着几片白色的行云。月姐娇懒的,搴着云幕,用那纯洁的月光,射到污黑的人类世界上,这一家人都笼罩在月姐的光辉之下。在那西边的角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带着病后怯弱的娇喘,青白色的双腮,无力的睡在一张沙发上,使人感到柔弱的美,好像爱惜雨后梨花般的心情。离这女子约有三尺的藤椅上,那个很活泼的阿侠,左腿站在地下,右腿搁在藤椅上,手里拈着一朵含露的白茶花,放在鼻边轻轻的嗅着,眼望着她身旁的老妇人——两鬓如银丝般,随风飘拂着——说:“阿娟病得久了,怎么总不见起色!”

老妇人摇着头嘘着气,正要说话,忽见阿侠用极怯弱的呼声道:

“呵!妈妈!那树底下,活似一个人!”老妇人仰着头,垫起脚,往那幽黑的树林里愕望,阿侠似乎已经知道是谁了,放下茶花,飞步往树林里跑去,只见柳条儿,在她头上和眉上拂了两拂便不见了。

阿娟和那老妇都怀疑着凝望,没一刻忽听到两个人争辩的声音,阿娟侧耳听了听说:“只是轩哥同姐姐争论什么了。”那老妇微微叹道:“阿侠总是这个脾气!”阿娟笑道:“妈妈快别说吧!他们来了!”

阿侠姗姗来了,背后跟着轩哥,正是那个和烟筒一样古板的怪物。老妇问道:“轩哥儿!你和阿侠吵些什么?”那少年带着滑稽的口调道:“舅妈!现在的女孩子,简直想的事情太奇怪了!……侠妹说:‘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她全没读古人的书,岂不知道乾为父,坤为母,乾属阳,是指男子,坤属阴,是指女子;又说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照这些古人的名训说起来,男女天然一样,还说什么平等自由……侠妹她不服我的话,因此争辩起来。”老妇人微笑着说:“原是呵!她们现在是洋学生,自然不讲究这些了!”阿侠冷笑瞧着那少年说:“算了吗?和你们越说越没劲!”从栏杆上拾起那朵白茶花,慢慢回房去了。阿娟看着那少年,点头微笑,那少年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叹了一声,仿佛有无限感慨似的。

(六)惆怅

静悄悄的幽斋里,只有壁上的钟摆,均齐的滴答着,沙发旁有一盆已开残的丹桂,碎蕊和金星般铺在地上,余香兀自阵阵浸我的鼻观,那秋天无力的斜阳,随着树叶忽隐忽现的照在我的书案上,无聊的我,仿佛有些惆怅,《水浒》里的李逵,我觉得他太煞风景了,不愿再看下去,只支颐闷坐,无意中抬头,忽见从对面的像框里,映出一个憔悴的人影,仿佛不胜悲愁的压迫,两目凝视天空,“呵!莫不是感到生的厌烦,求慈悲的上帝接引吗?”我想着把像片拿过来,翻来复去的细看,只见像片背后写道:“亲爱的姐姐!病后的小妹,直瘦到这般!不是贪吃了零嘴,不是受了晚凉,又那固结的思母之情,不时的摧伤肝肠!”

呵!这是何等的悲伤呵,只身独寄的客子,寂寞独坐的时候,有什么能力来抗这惆怅之魔呢?流星呵,你本是天空的过客,无奈我脆弱的心,被你炙得焦痕斑斓了!

(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