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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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厚黑教主外传(1)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地啼。

人家讨嫌我,

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地讨人家的欢喜。

胡适《乌鸦》

这首诗,是几乎三十年前作者自行编入《尝试集》里的。在当时,胡博士显然是借这不讨人喜欢的“乌鸦”以自喻;时至今日,作这首诗的人与其留以自喻,倒不如拿来移赠厚黑教主更为适当。因为厚黑教主的一生言论,的确是不讨人喜欢的。上自圣贤豪杰,下至市井小人,他都毫无容赦地去揭穿他们的面皮,洞照他们的心迹,使人世间的魑魅魍魉一齐现形。他如此这般地哑哑而啼,真把人叫得冒火,叫得心焦。所以说,他才是真真的一只乌鸦!

我现在还想送他这样的一首诗: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要问这又是什么诗?这就是“猫头鹰诗”。咕咕喵,是猫头鹰在叫;哈哈哈哈……是猫头鹰在笑。我们故乡人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传说:猫头鹰叫,固然是不甚吉利,却还没有什么;而猫头鹰笑,就非死人不可,或是预示着极大的凶兆。厚黑教主一生的冷笑,每每使人毛骨悚然戒惧不安,好像听见猫头鹰的叫与笑一样。所以说,他不仅是一只乌鸦,更是一只猫头鹰!

再就他是“一颗思想界的彗星”来说,他也是应该受到天怒人怨的。彗星俗名扫帚星,它一出现,就预示着天变人祸。不但愚夫愚妇怕它,王公大人怕它,就是精研科学的天文家们,也都警觉起来注视它的行动;假使其他星球上也有人类的话,他们惶恐惊怪的程度,想也不亚于斯世。因为它在自然界,不肯遵循自然律的轨道,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横冲直撞,所以人事界对它也无从作如理的测度,是以可怕。思想界的彗星,在新旧思想界所起的作用,亦复如是。厚黑教主的思想,不遵传统,不安故常,也不信从中外时人的意见,无论对于天道人事,他只是一意孤行,提出他自己的看法和解释,像这样的叛逆思想,不是一颗彗星是什么?宜乎招惹得天怒人怨,被社会认为是不祥之物了。

我既为这位“不祥之物”,一再地写成正传与别传;现在仍想把一些弃之可惜的材料,再来找补一番,写成《厚黑教主外传》,作为本书的附录。

厚黑教主生平好为滑稽文字,或用杂文体,或用小说体,无一篇不是嬉笑怒骂,语含讽刺。有人说:厚黑教主的在世,是天地间一大讽刺,我亦云然。他不独讽刺世人,有时也讽刺自己。不过当他讽刺自己的时候,更是恶毒地讽刺世人,这是他一贯的伎俩。例如他倡“厚黑学”,明明是借以痛骂世人的,但他偏偏一身独当,自居为厚黑教主,而有《厚黑经》、《厚黑传习录》的写作。如果有人质问他:“你为什么骂人呢?”他必然回答道:“我怎敢骂人?我是骂我自己。”试问你对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本篇首先要介绍的是他所著的《怕老婆的哲学》一文,仍是袭取的这种故智。他著此文的动机,想是鉴于吾国的伦常,日趋乖舛,所谓五伦,几乎是破坏殆尽的,社会上无非是些“好货财私妻子”的东西;但他却不像道学家们的一贯作风,说什么“世风不古,江河日下”的慨叹之词。他竟喊出“怕老婆”的口号,加以提倡,而且著为专论,名之曰哲学,末附“怕经”,以比儒家的“孝经”,这种讽刺,真可说是恶毒极了!他自己怕不怕老婆,我们不甚知道;但他曾极力主张当约些男同志,设立“怕学研究会”,共相研讨,俨然以怕学研究会的会长自居,这不又是一种现身说法吗?

他那篇自称哲学的文章,大意是说:大凡一国的建立,必有一定的重心,我国号称礼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所以说:“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建立在一个“孝”字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我国雄视东亚数千年,并不是无因的。自从欧风东渐,一般学者大呼“礼教吃人”,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国失去重心,于是谋国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战阵就无勇了。有了这种现象,国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侵凌?因此必须另寻一个字,作为立国的重心,以替代古之“孝”字,这个字仍当在五伦中去寻。我们知道:五伦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更是早已抛弃了的;所幸五伦中尚有夫妇一伦存在,我们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立在这一伦上。天下的儿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孝,所以古时的文化,建立在“孝”字上;世间的丈夫,无不知爱其妻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的文化,应当建立在“怕”字上。于是怕老婆的“怕”字,便不得不成为全国的重心了。

他说怕学中的先进,应该是首推四川。宋朝的陈季常,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河东狮吼的故事,已传为怕界的佳话了。所以苏东坡赞以诗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这是形容他当时怕老婆的状态,真是魂灵无主,六神出窍的。但陈季常并非阘茸之徒,他是有名的高人逸士。高人逸士都如此的怕老婆,可见怕老婆一事,应当视为天经地义的。东坡又称述他道:“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这是证明了陈季常肯在“怕”字上做工夫,所以家庭中才收到这种良好的效果。

时代更早的,还有一位久居四川的刘先主,他对于怕学一门,可说是以发明家而兼实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孙夫人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着不了的事,就守着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无不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发明这种技术,真可说是渡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凡遇着河东狮吼的人,可把刘先主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闺房中顿呈祥和之气,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

他更从史事来证明: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发了怒,文帝怕极了,跑到山中,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诸人把皇后劝好了,才敢回来。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隋文帝之统一天下,谁曰不宜?

隋末天下大乱,唐太宗出来,扫灭群雄,平一海内,他用的谋臣是房玄龄。玄龄也是一位最怕老婆的人,他因为常受夫人的压迫,无计可施,忽然想道:太宗是当今天子,当然可以制伏她。于是就向太宗诉苦,太宗说:“你喊她来,等我处置她。”哪知房太太几句话就说得太宗哑口无言,便私下对玄龄道:“你这位太太,我见了都怕她,此后好好地服从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见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为开国明君!

我国历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统一全国;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危局。从前东晋偏安,全靠王导、谢安出来支持,而他们两人,就都是怕学界的先进。王导身为宰相,兼充清谈会的主席,有天手持尘尾,坐在主席位上,谈得正起兴时,忽然报道:“夫人来了!”他连忙跳上犊车就跑,弄得狼狈不堪。但他在朝廷中的功劳最大,竟获得天子的九锡之宠。推根归源,全是得力于怕字诀。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围棋别墅,不动声色,把苻坚杀得大败,也是得力于怕字诀。因为大家知道的:谢安的太太,把周公制定的礼改了,拿来约束她的丈夫,谢安在他夫人的名下,受过严格的训练,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习惯,苻坚怎是他的敌手?

他如此主张怕老婆的重要,自不免启人之疑。所以有人问他道:外患这样严重,如果再提倡怕学,养成怕的习惯,敌人一来,以怕老婆的心理怕之,岂不亡国吗?他说:这却不然,从前有位大将,很怕老婆,有天愤然道:“我怕她做甚?”传下将令,点集大小三军,令人喊他夫人出来,打算以军法从事。他夫人出来,厉声问:“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请夫人出来阅兵。”此事经他多方考证,才知道是明朝戚继光的事。但他并不觉得奇怪,继光虽然行军极严,他儿子犯了军令,就把他斩首,可是夫人寻他大闹,他自知理屈,不敢声辩,就养成怕老婆的习惯;谁知这一怕反把胆子吓大了,以后日本兵来,他都不怕,就成为抗日的英雄。因为日本虽可怕,总不及老婆的可怕,所以他敢于出战。凡读过希腊史的人,想都知道斯巴达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对他说:“你不战胜归来,不许见我之面!”一个个奋勇杀敌,斯巴达以一蕞尔小国,遂崛起称雄;倘平日没有养成怕老婆的习惯,怎能收此效果呢?

他不但由历史上证明了应当怕老婆的至理名言,而且他更从当代政治舞台上的人物去考察,得出的结论,是官级越高的,怕老婆的程度越深,

官级和怕的程度,几乎成为正比例。于是由古今的事实,又归纳出精当的定理,而特著“怕经”若干条,垂范后世。

上经十二章,据他说:“为怕学入道之门,其味无穷。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最后,他对于今后的历史家,尚有此建议:旧礼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礼教注重“怕”字,我们如说某人怕老婆,无异誉之为忠臣孝子,是很光荣的。孝亲者为“孝子”,忠君者为“忠臣”,怕妻者当名“怕夫”。旧日史书,有“忠臣传”,有“孝子传”,将来民国的史书,一定要立“怕夫传”。

许多人读了他的《怕老婆的哲学》和《厚黑学》,还觉得有些趣味;惟前者附有《怕经》,后者附有《厚黑经》,只知套用些四书和孝经的文句,未免令人感到无聊。这话被他听见了,他立时予以答辩道:

“昔人说,世间哪得有古文?无非换字法、减字法罢了。譬如有人请你作寿序或墓志,你就信笔写出一篇文字,然后把文中的俚俗字,换为典雅字,再将闲冗长句尽量删短,就成了一篇简雅的古文。我们也可以说,世间哪得有真革命呢?所谓革命,就是革名词,不革实质,无非是挖字法、嵌字法罢了。清末以来,革命党抛却千千万万头颅,考其实效,也不过把皇帝革成大总统,总督、巡抚革成督军、省长,其他种种名词,改变一下,革命即算成功,实质则依然如故。世间许多书,都是名词变,实质不变。

即如我李宗吾是个八股先生,这是实质。假如满清时,有人举发说‘李宗吾是革命党’,上峰委员查办,查办员复称:‘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学术纯正,断不会革命。’到了民国,又有人举发说:‘李宗吾反革命’,上峰委员查办,查办员复称:‘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学术纯正,断不会反革命。’品行端方,学术纯正,实质全没有变,在满清时不革命,在民国就曾革命,岂非奇事?世上又有一种人,品行实在不端方,学术实在不纯正,在满清则为忠君爱国的正人君子,在民国则为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岂不更奇?究其实,无非是表面名词变、里面实质不能变罢了。只要悟得此理,包管你受用不尽。例如,你当了官吏,有人冒犯了你,你就捉他来,痛打一顿,这本是专制时代的野蛮办法,而你口中不妨说道:‘而今是民主时代了,你这种扰乱秩序的人,君主时代容得过,民主时代断断容不过!’这无非把‘君主’二字挖下,嵌入‘民主’二字罢了;闻者必称赞你深谙法治,有民主时代的精神。所以说,挖字法、嵌字法,是革命家的秘诀。我把这种秘诀,应用到著作上,《怕经》十二章是如此,《厚黑经》全部也是如此,是之谓‘革命式的文字’,又有何人敢说‘革命’是无聊呢?”

其次要介绍的,是他著的《孔子办学记》。这是一篇小说体裁,借孔子的办学,来讽刺现在人的办学。我想他是鉴于全国的各大都市中,有许多的冒牌教育家,专意投机取巧,想借创办学校的名义,以图发财,或是另有其他作用,以夤缘富贵,于是他禁不住要笑骂了。

那篇小说,开首是叙述孔子周游列国,官运很不亨通,不惟枉送盘费,并且遇着匡人桓魋,几乎性命不保。一般老腐败,如长沮、桀溺、荷蒉、微生亩诸人,还对他冷嘲热骂。心想:“做官一事,与我无缘,不如回家休息,消遣余年。”于是收拾行李,回到山东曲阜原籍去了。哪知回到家来,满目凄凉,儿子伯鱼死了,媳妇改嫁了,丢下小孙儿,乳名“汲娃子”,时时寻娘觅乳,哭得他老人家心肝俱碎。孔大先生孟皮,年纪已老,兼有脚疾,不惟不能挣钱养家,还要消耗些医药费。兼之侄女儿,许嫁南宫适,自己的女儿,许嫁公冶长,一切妆奁,也得他去设法,试想如何担负得起呢?他虽做过中都县知事,无如读书人初次做官,不懂弄钱的方法。后来升任鲁司寇,政费无着,只靠卖些状纸费,来维持伙食。所以他回到家来,真是宦囊如洗,两手空空。他老人家偌大年纪,按常理论,已经是“非肉不饱、非帛不暖”;而今说不得了,只有吃些蔬食菜羹,聊以充饥;茶叶买不起,茶炉烧不起,口渴了,只有喝点白水:这就是读书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