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江谢绶青,光绪三十三年,在四川高等学堂与我同班毕业。其时王简恒任富顺中学堂监督,聘绶青同我当教习。三十四年下学期,绪初当富顺视学,主张来年续聘,其时薪水以两计。他向简恒说道:“宗吾是本县人,核减一百两,绶青是外县人,薪仍旧。”他知道我断不会反对他,故毅然出此。我常对人说:“绪初这个人万不可相交,相交他,银钱上就要吃亏,我是前车之鉴。”有一事更可笑,其时县立高小校校长姜选臣因事辞职,县令王琰备文请简恒兼任。有天简恒笑向我说道:“我近日穷得要当衣服了,高小校校长的薪水,我很想支来用。照公事说,是不成问题。富顺这一伙人,要攻击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廖圣人酸溜溜说道:‘这笔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这个脸放在何处?只好仍当衣服算了。”我尝对人说:“此虽偶尔谈笑,而绪初之令人敬畏,简恒之勇于克己,足见一斑。”后来我发明《厚黑学》,才知简恒这个谈话,是厚黑学上最重要的公案。我尝同雷民心批评:朋辈中资质偏于厚字者甚多,而以绪初为第一。够得上讲黑字者,只有简恒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说:“你叫我面皮厚,我还做得来,叫我黑,我实在做不来,宜乎我做事不成功。”我说:“特患你厚得不彻底,只要彻底了,无往而不成功。你看绪初之厚,居然把简恒之黑打败,并且厚黑教主还送了一百银子的贽见。世间资质偏于厚字的人,万不可自暴自弃。”
相传凡人的颈子上,都有一条刀路,刽子手杀人,顺着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脑壳削下。所以刽子手无事时,同人对坐闲谈,他就要留心看你颈上的刀路。我发明厚黑学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来的朋友作为实验品,用刽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发现些重要学理。滔滔天下,无在非厚黑中人。诸君与朋辈往还之际,本我所说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无限趣味,比读《四书》、《五经》、二十五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无志用世矣,否则这些法子,我是不能传授人的。
我遇着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学,叨叨絮絮,说个不休。我睁起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忽然脸一红,噗一声笑道:“实在不瞒你先生,当学生的实在没法了,只有在老师名下行使点厚黑学。”我说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语云:“对行不对货。”奸商最会欺骗人,独在同业前不敢卖假货。我苦口婆心,劝人研究厚黑学,意在使大家都变成内行,假如有人要使点厚黑学,硬是说明了来干,施者受者,大家心安理顺。
我把厚黑学发明过后,凡人情冷暖,与夫一切恩仇,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对我说:“某人对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说:“我这个朋友,他当然这样做。如果他不这样做,我的厚黑学还讲得通吗?我所发明的是人类大原则,我这个朋友,当然不能逃出这个原则。”
辛亥十月,张列五在重庆独立,任蜀军政府都督,成渝合并,任四川副都督,嗣改民政长。他设一个审计院,拟任绪初为院长。绪初再三推辞,乃以尹仲锡为院长。绪初为次长,我为第三科科长。其时民国初成,我以为事事革新,应该有一种新学说出现,乃把我发明的厚黑学发表出来。及我当了科长,一般人都说:“厚黑学果然适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长官来了。”相好的朋友,劝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于是众人又说道:“你看李宗吾,做了科长官,厚黑学就不登了。”我气不过,向众人说道:“你们只羡我做官,须知奔走宦场,是有秘诀的。”我就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着相好的朋友,就尽心指授。无奈我那些朋友资质太钝,拿来运用不灵,一个个官运都不亨通,反是从旁窃听的和间接得闻的,倒还很出些人才。
在审计院时,绪初寝室与我相连,有一日下半天,听见绪初在室内拍桌大骂,声震屋瓦,我出室来看,见某君仓皇奔出,绪初追而骂之:“你这个狗东西!混账……”直追至大门而止(此君在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时曾当教职员)。绪初转来,看见我,随人我室中坐下,气愤愤道:“某人,真正岂有此理!”我问何事,绪初道:“他初向我说:某人可当知事,请我向列五介绍。我唯唯否否应之。他说:‘事如成了,愿送先生四百银子。’我桌子上一巴掌道:‘胡说!这些话,都可拿来向我说吗?’他站起来就走,说道:‘算了,算了,不说算了。’我气他不过,追去骂他一顿。”我说:“你不替他说就是了,何必为此已甚。”绪初道:“这宗人,你不伤他的脸,将来不知还要干些甚么事。我非对列五说不可,免得用着这种人出去害人。”此虽寻常小事,在厚黑学上却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评绪初“厚有余而黑不足”,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来,何以此事忍不得气?其对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范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反复研究,就发现一条重要公例。公例是什么呢?厚黑二者,是一物体之两方面,凡黑到极点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极点者,未有不能黑。举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陈琳作檄,居然容他得过,则未尝不能厚;刘备之面至厚,刘璋推诚相待,忽然举兵灭之,则未尝不能黑。我们同辈中讲到厚字,既公推绪初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这个公例。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贯通的,厚字翻过来,即是黑,黑字翻过来,即是厚。从前有个权臣,得罪出亡。从者说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对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对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遗我以鸣琴,我好佩,他就遗我以玉环。他平日既见好于我,今日必以我见好于人,如去见他,必定缚我以献于君。”果然此人从后追来,把随从的人捉了几个去请赏。这就是厚脸皮变而为黑心子的明证。人问:世间有黑心子变而为厚脸皮的没有?我答道:有!有!《聊斋》上马介甫那一段所说的那位太太,就是由黑心子一变而为厚脸皮。
绪初辱骂某君一事,询之他人,迄未听见说过,除我一人而外,无人知之,后来同他相处十多年,也未听他重提。我尝说:“绪初辱骂某君,足见其人刚正,虽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后绝口不言,隐人之恶,又见其盛德。”但此种批评,是站在儒家立场来说,若从厚黑哲学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条公例:“黑字专长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暂;厚字专长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暂。”绪初是厚字专长的人,其以黑字对付某君,是暂时的现象;事过之后,又回复到厚字常轨,所以后此十多年隐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于心不安,故此后见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办叙属学堂的时候,业师王某来校当学生,因事犯规,绪初悬牌把他斥退。后来我曾提起此事,他蹙然道:“这件事我疚心。”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复常轨的明证。因知他辱骂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绪初已经死了十几年,生平品行,粹然无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学生,至今谈及,无不钦佩。去岁我作了一篇《廖张轶事》,叙述绪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迹,曾登诸《华西日报》。绪初是国民党的忠实信徒,就是异党人,只能说他党见太深,对于他的私德,仍称道不置。我那篇《廖张轶事》,曾胪举其事,将来我这《厚黑丛话》写完了,莫得说的时候,再把他写出来,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绪初为廖大圣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个厚字。我曾说:“用厚黑以图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绪初人格之高尚,是我们朋辈公认的。他的朋友和学生存者甚多,可证明我的话不错,即可证明我定的公例不错。
我发表《厚黑学》,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与朋友写信也用别号,后来我改写为“蜀酋”。有人问我蜀酋作何解释?我答应道:我发表《厚黑学》,有人说我疯了,离经叛道,非关在疯人院不可。我说:那么,我就成为蜀中之罪酋了。因此名为蜀酋。我发表《厚黑学》过后,许多人实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有人向我说道:国中首领,非你莫属。我说:那么,我就成为蜀中之酋长了。因此又名蜀酋。再者,我讲授厚黑学,得我真传的弟子,本该授以衣钵,但我的生活是沿门托钵,这个钵要留来自用,只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脱与他穿。所以独字去了犬旁,成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弟子之足高,则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寸,则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寸字,成为酋字。有此原因,我只好称为蜀酋了。
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惟有厚黑学最特别,知也难,行也难。此道之玄妙,等于修仙悟道的口诀,古来原是秘密传授,黄石老人因张良身有仙骨,于半夜三更传授他,张良言下顿悟,老人以王者师期之。无奈这门学问太精深了,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叹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门学问不但明师难遇,就遇着了,也难于领悟。苏东坡曰:“项籍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衣钵真传,彰彰可考。我打算作一部《厚黑学师承记》,说明授受渊源,使人知这门学问,要黄石公这类人才能传授,要张良、刘邦这类人才能领悟。我近倡厚黑救国之说,许多人说我不通,这也无怪其然,是之谓知难。
刘邦能够分杯羹,能够推孝惠、鲁元下车,其心之黑还了得吗?独至韩信求封假齐王,他忍不得气,怒而大骂,使非张良从旁指点,几乎误事。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其面之厚还了得吗?沼吴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践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亏范蠡悍然不顾,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刘邦、勾践这类人,事到临头,还需军师临场指挥督率才能成功,是之谓行难。
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论及沼吴之役,深以范蠡的办法为然。他这篇文字,是以一个黑字立柱。诸君试取此二字,细细研读,当知鄙言不谬。人称东坡为坡仙,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种妙谛。诸君今日,听我讲说,可谓有仙缘。噫,外患迫矣,来日大难,老夫其为黄石老人乎!愿诸君以张子房自命。
厚黑丛话卷三
有人读《厚黑经》,读至“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发生疑问道:“李宗吾,你这话恐说错了。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见仁义是本然的。你怎么把厚黑说成本然,把仁义说成外诱?”我说:“我倒莫有说错,只怕你们那个孟子错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他这个话究竟对不对,我们要实地试验。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来,由我当着孟子试验。母亲抱着小孩吃饭,小孩伸手来拖,如不提防,碗就会落地打烂。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母亲手中拿一块糕饼,小孩伸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寻得出一个小孩,莫得这种现象,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既是全世界的小孩无一不然,可见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学当然成立。”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就伸手去夺,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义,都该认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扩而充之,现在许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钱,即是把小孩时夺取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许多志士,对于忠实同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来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现在的伟人,小孩时那种心理,丝毫莫有失掉,可见中国闹到这么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干的,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指定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几个人为模范人物。迄今廿四年并莫一人学到。假令有一人像刘备,过去的四川,何至成为魔窟?有一人像孙权,过去的宁粤,何至会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伪满敢独立吗?有一人像刘邦,中国会四分五裂吗?吾尝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刘备、孙权斯可矣。”所以说中国闹得这么糟,不是我的信徒干的。
汉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夺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唐太宗杀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这即是《厚黑经》所说:“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咏汉高祖诗云:“俎上肉,杯中羹,黄袍念重而翁轻。羹嫂,羹颉侯,一饭之仇报不休。君不见汉家开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乃如此。”汉高祖把通常所谓五伦与夫礼义廉耻扫荡得干干净净,这即是《厚黑经》所说:“去夫外诱之仁义。”
有人难我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据你这样说,岂不是应该改为‘恻隐之心,人皆无之’吗?”我说:“这个道理,不能这样讲。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恻隐’四字。下文忽言‘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凭空把‘怵惕’二字摘来丢了,请问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说:‘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这是孺子对于井发生了死生存亡的关系,我是立在旁观地位。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请问孟子,此心作何状态?此时发出来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恻隐?不消说,这刹那间只有怵惕而无恻隐,只能顾我之死,不暇顾及孺子之死。非不爱孺子也,事变仓促,顾不及也。必我心略为安定,始能顾及孺子,恻隐心乃能出现。我们这样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为我的念头,恻隐是为人的念头。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讲仁义,以恻隐为出发点。我讲厚黑,以怵惕为出发点。先有怵惕,后有恻隐,孟子的学说是第二义,我的学说才是第一义。”
成都属某县,有曾某者,平日讲程朱之学,品端学粹,道貌岩岩,人呼为曾大圣人,年已七八十岁,当县中高小学校校长。我查学到校,问:“老先生近日还看书否?”答:“现在纂集宋儒语录。”我问:“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何以下文只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论,其意安在?”他听了沉吟思索。我问:“见孺子将入于井,发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究竟是怵惕,是恻隐?”他信口答道:“是恻隐。”我听了默然不语,他也默然不语。我本然想说:第一念既是恻隐,何以孟子不言“恻隐怵惕”而言“怵惕恻隐”?因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问,只问道:“宋儒之书,我读得很少,只见他们极力发挥‘恻隐’二字,未知对于‘怵惕’二字,亦会加以发挥否?”他说:“莫有。”我不便往下再问,就谈别的事去了。
《孟子》书上,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是性善说最根本的证据。宋儒的学说,就是从这两个证据推阐出来的。我对于这两个证据,根本怀疑,所以每谈厚黑学,就把宋儒任意抨击。但我生平最喜欢怀疑,不但怀疑古今人的说法,并且自己的说法也常常怀疑。我讲厚黑学,虽能自圆其说,而孟子的说法,也不能说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样?孟子所说孩提知爱和恻隐之心,又从何处生出来呢?我于是又继续研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