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收藏馆-月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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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那个怯弱的女人(2)

“在我们认识了几个月之后,一天,他到寄宿舍来看我,并且约我到井之头公园去玩。我想同个朋友出去逛逛公园,也是很平常的事,没有理由拒绝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们在井之头公园的森林里的长椅上坐下,那里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游人来往,而柯先生就在这种时候开始向我表示他对我的爱情。——唉!说的那些肉麻话,到现在想来,真要脸红。但在那个时候,我纯洁的童心里是分别不出什么的,只觉得承他这样的热爱,是应当有所还报的。当他要求和我接吻时,我就对他说:“我一个人跑到日本来读书,现在学业还没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这个问题,也还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应当仔细思索思索。”他听了这话,就说道:“我们认识已经半年了,我认为对你已十分了解,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那时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说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还是坚持不肯。唉,你想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强得过他,最后是被他占了胜利,从此以后,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厉害。又过了几天,他约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问他:“当天可以回来吗?”他说:“可以的。”因此我毫不迟疑的便同他去了。谁知在日光玩到将近黄昏时,他还是不肯回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说:“现在已没有火车了,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吧!”我当时不免埋怨他,但他却做出种种哀求可怜的样子,并且说:“倘使我再拒绝他的爱,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这些恐吓欺骗的话,当时我都认为是爱情的保障,后来我就说:“我就算答应你,也应当经过正当的手续呵!”他于是就发表他对于婚姻制度的意见,极力毁诋婚姻制度的坏习,结局他就提议我们只要两情相爱,随时可以共同生活。我就说:“倘使你将来负了我呢?”他听了这话立即发誓赌咒,并且还要到铁铺里去买两把钢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将来谁背叛了爱情,就用这刀取掉谁的生命。我见这种信誓旦旦的热烈情形,简直不能再有所反对了,我就说:“只要你是真心爱我,那倒用不着耍刀弄枪的,不必买了吧!”他说,“只要你允许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这一夜我们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在那里我们私自结了婚。我处女的尊严,和未来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刹那中失掉了。”

“唉!黄样……”

柯太太述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哭了。她呜咽着说:“从那夜以后,我便在泪中过日子了!因为当我同他从日光回来的时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对他说:“那不能够,我们既已结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过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听了这话,就变了脸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学生,虽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费,但我还须供给我兄弟的费用。“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不免气愤道:“柯泰南,你是个男子汉,娶了妻子能不负养活的责任吗?当时求婚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以后的一切事都由你负责吗?“他被我问得无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来,后来由他的朋友出来调停,才约定在他没有毕业的时候,我们的家庭经济由两方彼此分担——在那时节我侄儿还每月寄钱来,所以我也就应允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我们便组织了家庭。唉!这只是变形的人间地狱呵,在我们私自结婚的三个月后,我家里知道这事,就写信给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结婚的手续不可。同时又寄了一笔款作为结婚时的费用,由我的侄儿亲自来和柯办交涉。柯被迫无法,才勉强行过结婚礼。在这事发生以后,他对我更坏了。先是骂,后来便打起来了。哎!我头一个小孩怎么死的呵?就是因为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他把我打掉了的。现在我又已怀孕两个月了,他又是这样将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伤痕!”

柯太太说到这里,果然将那紫红的手臂伸给我看。我禁不住一阵心酸,也陪她哭起来。而她还在继续地说道:“唉!还有多少的苦楚,我实在没心肠细说。你们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总之,柯泰南的心太毒,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并不是真心想同我结婚,只不过拿我耍耍罢了!”

“既是这样,你何以不自己想办法呢?”我这样对她说了。

她哭道:“可怜我自己一个钱也没有!”

我就更进一步地对她说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种生活再不能维持下去?”

她说:“你想他这种狠毒,我又怎么能和他相处到老?”

“那么,我可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了,”我说,“你既是在国内受过相当的教育,自谋生计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就应当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国女权的前途,具绝大的勇气,和这恶魔的环境奋斗,干脆找个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话感动了,她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我还有一个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后再和柯泰南慢慢地说话!”

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了!你这个办法很好!在现在的时代,一个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从前那种无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没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思想的女人,纵使离婚又有什么关系?倘使你是决定了,有什么用着我帮忙的地方,我当尽力!……”

说到这里,建和柯泰南由外面散步回来了。我不便再说下去,就告辞走了。

这一天下午,我看见柯太太独自出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时,走过去看她,果然看见地席上摆着捆好的行李和箱笼,我就问道:“你吃了饭吗?”

她说:“吃过了,早晨剩的一碗粥,我随便吃了几口。唉!气得我也不想吃什么!”

我说:“你也用不着自己戕贼身体,好好地实行你的主张便了。你几时走?”

她正伏在桌上写行李上的小牌子,听见我问她,便抬头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车走!”

“你有路费吗?”我问她。

“有了,从这里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钱,我身上还有十来块钱。”

“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业,开辟一个新前途,并希望我们能常通消息。”我对她说到这里,只见有一个男人来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听见他们夫妻决裂,特来慰问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辞了回来。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走过隔壁房子的门外,忽听有四五个人在谈话,而那个捆好了行李,决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还是谈话会中之一员。我不免低声对建说:“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说:“一定他们又讲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并不是两个小孩子吵一顿嘴,隔了会儿又好了!”我反对建的话。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儿有什么胆量?有什么独立性?并且说实在话,男人离婚再结婚还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离婚再嫁可就难了!”

建的话何尝不是实情,不过当时我总不服气,我说:“从前也许是这样,可是现在的时代不是从前的时代呵!纵使一辈子独身,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强似受这种的活罪。哼!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宁愿给人家去当一个佣人,却不甘心受他的这种凌辱而求得一碗饭吃。”

“你是一个例外。倘使她也像你这么有志气,也不至于被人那样欺负了。”

“得了,不说吧!”我拦住建的话道:“我们且去听听他们开的什么谈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声音,说道:“要叫我想办法,第一种就是我们干脆离婚。第二种就是她暂时回国去,每月生活费,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两个月以后为止。至于以后的问题,到那时候再从长计议。第三种就是仍旧维持现在的样子,同住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经济状况只是如此,我不能有丰富的供给,因此她不许找我麻烦。这三种办法随她选一种好了。”

但是没有听见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诸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离婚这种办法,我认为你们还不到这地步。照我的意思,还是第二种比较稳当些。因为现在你们的感情虽不好,也许将来会好,所以暂时隔离,未尝没有益处,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为怎样?……”

“你们既然这样说,我就先回国好了。只是盘费至少要一百多块钱才能到家,这要他替我筹出来。”

这是柯太太的声音,我不禁哎了一声。建接着说:“是不是女人没有独立性?她现在是让步了,也许将来更让一步,依旧含着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我也实在不敢相信柯太太做得出非常的举动来,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们去睡了吧。”

他们的谈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见着柯太太,我真有些气不过,不免讥讽她道:“怎么昨天没有走成呢?柯太太,我还认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这么一问,不免红着脸说:“我已定规月底走!……”

“哦,月底走!对了,一切的事情都是慢慢的预备,是不是?”她真羞得抬不起头来,我心想饶了她吧,这只是一个怯弱的女人罢了。

果然建的话真应验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还依然没走。

“唉!这种女性!”我最后发出这样叹息了,建却含着胜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