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亲家公,您是他的干爹!只有您的话他最相信,您又比我们都聪明得多。我是想……想……求求您亲家公对他去说一句开导的话,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来,那我就,就……亲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
“唉!先生!您想:对待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法子呢?他居然也知道了他自己是不聪明的人。他说了那么一大套,归根结蒂——还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没有‘得到他一点好处,’‘怕’没有人‘养老送终’,‘伤心’没有人‘上坟烧纸’罢了!而他自己却又没有力量去‘开导’他的儿子,压制他的儿子,只晓得狗一样地跟踪着,跟出来了又只晓得跑到我这里来求办法,叫‘恩人!’您想,我还能对这样可怜的,愚拙的家伙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能够使他想得开通的话呢?唉,先生,不能说哩!当时我是实在觉得生气,也觉得伤心。我极力地避开月光,为了怕他看出了我的不平静的脸色。因为我必须尽我的义务,对他说几句‘开导’他的,使他想得通的话;虽然我明知道我的话对于这头脑糊涂的人没有用处,但是为了汉生的安静,我也不能够不说啊!
“我说:‘亲家公啦!您刚才啰哩啰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到底为的什么呢?啊,您是怕您的汉生走到坏的路上去吗?那么,您知道什么路是坏的,什么路才是好的呢?——您说:王老发,李金生他们都不是好人,是坏人!那么他们的坏又都坏在什么地方呢?——唉,亲家公!我劝您还是不要这样糊涂的乱说吧!凡事都应该自己先去想清一下子,再来开口的。您知道: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呀!为什么还是这样地孩子一样呢?您怎么会弄得“绝后代”呢?您的汉生又几时对您说过不给您“养老送终”呢?并且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来“上坟烧纸”又有什么不得呢?嗳,亲家公,您是——蠢拙的人啊!……’唉,先生,我当时是这样叹气地说。‘莫要再糟蹋您自己了吧,您已经糟蹋得够了!让我来真正告诉你这些事情吧:您的孩子并没有走到什么坏的路上去,您只管放心好了。汉生他比您聪明得多,而且他们年轻人自有他们年轻人的想法。至于王老发和李金生木匠他们就更不是什么歹人,您何必啰嗦他们,干涉他们呢?您要知道:即算是您将您的汉生管束得同您一样了,又有什么好处呢?莫要说我说得不客气,亲家公,同您一样至多也不过是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算了。譬如我对我的儿子吧,……八年了!您看我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唉,亲家公啊!想得开些吧!况且您的儿子走的又并不是什么坏的路,完全是为着我们自己。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唉!亲家公啊!您这可怜的,老糊涂一样的人啊!……’
“唉,先生,您想他当时听了我的这话之后怎样呢?他完全一声不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贼一样地用他那昏花的眼睛看着我,并且还不住地战动着他的胡子,开始流出眼泪来。唉,先生,我心完全给这东西弄乱了!您想我还能对他说出什么话来呢?我只是这样轻轻地去向他问了一问:‘喂,亲家公!您是觉得我的话说得不对吗,还是什么呢?您为什么又伤起心来了呢!’
这时候,先生,我还记得:那个大的,白白的月亮忽然地被一块黑云遮去了;于是,我们就对面看不清大家的面庞了。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做了些什么事。半天,半天了……才听见他哀求一样地说道:‘唉,不伤心哩,亲家公!我只是想问一问您:我的汉生他们如果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一个人又怎样办呢?唉,唉!我的——亲家公啊……’
‘不会的哩,亲家公!您只管放心吧!只要您不再去跟着啰嗦着您的汉生就好了。您不知道一句这样的话吗——吉人自有天相的!何况您的汉生并不是蠢子,他怎么会不知道招呼他自己呢?……’
‘唔,是的,亲家公!您说的——都蛮对!只是我……唔,嗯——总有点……不放心他……有点……害——怕——就是了!呜呜……’
“先生,这老家伙站起来了,并且完全失掉了他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了。
‘亲家公,莫伤心了吧!好好地回去吧!’我也站起来送他了。‘您伤心的什么呢?替别人家做一世牛马的好呢?还是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田的好呢?您安心地回去想情些吧!不要再糊涂了吧!……’
“唉,先生,还尽管啰啰嗦嗦地说什么呢?一句话——他便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家伙就是了,并且凭良心说:自从那次的说话以后,我没有再觉得可怜这家伙,因为这家伙有很多地方有不应去给他可怜的。但是在那次——我却骗了他,而且还深深地骗了自己。您想: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的’这到底是一句什么狗屁话呢?几时有过什么‘吉人’,几时又看见过什么‘天相’呢?然而,我却那样说了,并且还那样地祷告啦。这当然是我太爱惜汉生和太没有学问的原故,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去宽慰那个愚儒的人,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压制和安静自己。但是,先生,事情终于怎样了呢?‘吉人’是不是‘天相’了呢?……唉,要回答,其实,在先前我早就说过了的。那就是——您所想的,希望的事,偏偏不来;担心的,怕的和祸祟的事,一下子就飞来了!唉,先生,虽然他们那第一次飞来的祸事,都不是应在我的汉生的头上,但是汉生的死,也就完全是遭了那次事的殃及哩,唉,唉!先生!啊……”
刘月桂公公因为用铁钳去拨了一拔那快要衰弱了的火焰。一颗爆裂的红星,便突然地飞跃到他的胡子上去了!这老年的主人家连忙用手尖去挥拂着,却已经来不及了,燃断掉三四根下来了。……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种默默的,沉重的,忧郁之感,渐渐地压到了我们的心头。因为这故事的激动力,和烦琐反复的情节的悲壮,已经深深地锁住了我们的心喉,使我们插不进话去了。夜的山谷中的交错的声息,似乎都已经平静了一些。然而愈平静,就愈觉得世界在一步一步地沉降下去,好像一直欲沉降到一个无底的洞中去似地,使我们几乎透不过气来了。风雪虽然仍在飘降,但听来却也已经削弱了很多。一切都差不多渐渐在恢复夜的寂静的常态了。刘月桂公公却并没有关心到他周围的事物,他只是不住地增加着火势,不住地运用着他的手,不住地蹙动着他的灰暗的眉毛和睁开他的那昏沉的,深陷的,歪斜的眼睛。
因为遭了那火花的飞跃的损失,他继续着说话的时候,总是常常要用手去摸着,护卫着他那高翘着而有力量的胡子。
“那第一次的祸事的飞来,”他接着说,“先生,也是在大前年的十一月哩。那时候,我们这里的民团局因为和外来的军队有了联络,便想寻点什么功劳去献献媚,巴结巴结那有力量的军官上司,便不分日夜地来到我们这山前山后四处搜索着。结果,那个叫做曹三少爷的,便第一个给他们弄去了。”这事情的发生,是在一个降着严霜的早上。我的干儿子汉生突然地丢掉了应做的山中的工作,喘息呼呼地跑到我这里来了。他一边睁大着他那大的,深黑的眼睛,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干爹,我们的事情不好了!曹三少爷给,给,给——他们天亮时弄去了!这怎,怎么办呢?干爹……’
唉,先生,我当时听了,也着实地替他们着急了一下呢。但是翻过来细细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大的了不得。因为我们知道:对于曹三少爷他们那样的人,弄去不弄去,完全一样,原就没有什么关系的。因为他们愿不愿意替穷人说话和做事,就只要看他们高兴不高兴便了,他们要是不高兴,不乐意了,说不定还能够反过来弄他的‘同伴’一下子的。然而,我那仅仅只是忠诚,赤热而没有经历的干儿子,却不懂得这一点。他当时看到我只是默默着不做声,便又热烈而认真地接着说:‘干爹,您老人家怎么不做声呢?您想我们要是没有了他还能怎么办呢?……唉,唉!干爹啊!我们失掉这样一个好的人,想来实在是一桩伤心的,可惜的事哩!……’
“先生,他的头当时低下去了。并且我还记得:的确有两颗大的,亮晶晶的眼泪,开始爬出了他那黑黑的,湿润的眼眶。我的心中;完全给这赤诚的,血性的孩子感动了。于是,我便对他说:‘急又有什么用处呢?孩子!我想他们不会将他怎样吧!您知道,他的爹爹曹大杰还在这里当“里总”(同村长乡长一样)呀,他怎能不设法子去救他呢?……’
‘唉,干爹!曹大杰不会救他哩!因为曹三少爷跟他吵过架,并且曹三少爷还常常对我们说他爹爹的坏话。您老人家想:他怎能去救这样的儿子呢?……并且,曹三少爷是——好的,忠实的,能说话的角色呀!……’
‘唉,你还早呢,你的经历还差得很多哩,孩子!’我是这样地抚摸着他底柔丝的头发,说,你只能够看到人家的外面,你看不到人家的内心的:你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同口里相合呢?告诉你,孩子!越是会说话的人,越靠不住。何况曹德三的家里的地位,还和你们相差这样远。你还知道“叫得好听的狗,不会咬人——会咬人的狗,决不多叫”的那句话吗?……
‘干爹,我不相信您的话!……’这忠实的孩子立刻揩干着眼泪叫起来了:‘对于别人,我想:您老人家的话或者用得着的。但是对于曹三少爷,那您老人家就未免太,太不原谅他了!……我不相信这样的一个好的人,会忽然变节!……’
‘对的,孩子!但愿这样吧。你不要怪干爹太说直话,也许干爹老了,事情见得不明了。曹德三这个人我又不常常看见,我不过是这样说说就是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自己可以去做主张,凡事多多防备防备……不过曹德三少爷我可以担呆,决不致出什么事情……’
先生,就是这样的。我那孩子听了我的这话之后,也没有再和我多辩,便摇头叹气,怏怏不乐地走开了。我当时也觉得有些难过,因为我不应该太说得直率,以致刺痛了他那年轻的,赤热的心。我当时也是怏怏不乐地回到屋子里了。
然而,不到半个月,我的话便证实了——曹德三少爷安安静静地回到他的家里去了。
这时候,我的汉生便十分惊异地跑来对我说:‘干爹,你想:曹德三少爷怎样会出来的?’
‘大概是他们自己甘心首告了吧?’
‘不,干爹!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三少爷是很有教养的人,他还能够说出很动人的,很有理性的话来哩!……’
‘那么,你以为怎样呢?’
‘我想:说不定是他的爹爹保出来的。或者,至多也不过是他的爹爹替他弄的手脚,反正他自己是决不致于去那样做的!……’
‘唉,孩子啊!你还是多多地听一点干爹的话吧!不要再这样相信别人了,还是自己多多防备一下吧!……’
‘对的,干爹。我实在应该这样吧!……’
‘并且,莫怪干爹说得直:你们还要时刻防备那家伙——那曹三少爷……’
那孩子听了我这话,突然地惊愕得张开了他的嘴巴和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很久,他好像还不曾听懂我的话一样。于是,先生,我就接着说:‘我是说的你那“同伴”——那曹三少爷啦!……’
‘那该——不会的吧!……干爹!’他迟迟而且吃惊地,不大欲信地说。
‘唉,孩子啊!为什么还是这样不相信你的干爹呢?干爹难道会害你吗?骗你吗?……’
‘是,是——的!干爹!……’他一边走,低头回答道。并且我还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渐渐变得酸硬起来了。这时候我因为怕又要刺痛了他的心,便不愿意再追上去说什么。我只是想,先生,这孩子到底怎样了呢?唉,唉,他完全给曹德三的好听的话迷住了啊!……
“就是这样地平静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相安无事。虽然这中间我的好愚懦的亲家公曾来过三四次,向我申诉过一大堆一大堆的苦楚,说过许多‘害怕’和‘担心’的话。可是,我却除了劝劝他和安慰安慰他之外,也没有多去理会他。一直到前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的晚上,那第二次祸崇的事,便又突然地落到他们的头上来了!……
“那一晚,当大家正玩龙灯玩得高兴的时候,我那干儿子汉生,完全又同前次一样,匆匆地,气息呼呼地溜到我这里来了。那时候,我正被过路的龙灯闹得头昏脑胀,想一个人偷在屋子里点一枝蜡烛看一点书。但突然地给孩子冲破了。我一看见他进来的那模样,便立刻吓了一跳,将书放下来,并且连忙地问着:‘又发生了什么呢,汉生?’我知道有些不妙了。
“他半天不能够回话,只是睁着大的,黑得怕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
‘怎样呢,孩子?’我追逼着,并且关合了小门。
‘王老发给他们弄去了——李金生不见了!’
‘谁将他们弄去的呢?’
‘是曹——曹德三!干爹……’他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两线珍珠一般的大的眼泪,便滔滔不绝地滚出来了!
‘先生,您想!这是怎样的不能说的事啊!
‘那时候,我只是看着他,他也牢牢地望着我。……我不做声他不做声!……蜡烛尽管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摇得飘飘动动!……可是,我却寻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我虽然知道这事情必然要来了,但是,先生,人一到了过份惊急的时候,往往也会变得愚笨起来的。我当时也就是这样。半天……半天,我才失措一般地问道:‘到底怎样呢?怎样地发生的呢?……孩子!’
‘我不知道。我一个人等在王老发的家里,守候着各方面的讯息,因为他们决定在今天晚上趁着玩龙灯的热闹,去捣曹大杰和石震声的家。我不能出去。但是,龙灯还没有出到一半,王老发的大儿子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他说:’汉叔叔,快些走吧!我的爹爹给曹三少爷带着兵弄去了!李金生叔叔也不见了!……‘这样,我就偷到您老人家这里来了!……’
‘唔……原来……’我当时这样平静地应了一句。可是忽然地,一桩另外的,重要的意念,跑到我的心里来了,我便惊急地说:‘但是孩子——你怎样呢?他们是不是知道你在我这里呢?他们是不是还要来寻你呢?……’
‘我不知道……’他也突然惊急地说——他给我的话提醒了。‘我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寻我?……我怎么办呢?干爹。’
‘唉,诚实的孩子啊!’先生,我是这样地吩咐和叹息地说:‘你快些走吧!这地方你不能久留了!你是——太没有经历了啊!走吧,孩子!去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躲避一下!’
‘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干爹?’他急促地说:‘家里是万万不能去的,他们一定知道!并且我的爹爹也完全坏了!他天天对我啰嗦着,他还羡慕曹三忘八“首告”得好——做了官!您想我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
“先生,这孩子完全没有经历地惊急得愚笨起来了。我当时实在觉得可怜,伤心,而且着急。
‘那么,其他的朋友都完全弄去了吗?’我说。
‘对的,干爹!’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人哩!我可以躲到杨柏松那里去的。’
他走了,先生。但是走不到三四步,突然地又回转了身来,而且紧紧地抱住着我的颈子。
‘干爹!……’
‘怎么呢,孩子?’
‘我,我只是不知道:人心呀——为什么这样险诈呢?告诉我,干爹!……’
先生,他开始痛哭起来了,并且眼泪也来到了我的眼眶。我,我,我也忍不住了!……”
刘月桂公公略略停一停,用黑棉布袖子揩掉了眼角间溢出来的一颗老泪,便又接着说了:“‘是的,孩子。不是同一命运和地位的人,常常是这样的呢!’我说。‘你往后看去,放得老练一些就是了!不要伤心了吧!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了。孩子,去吧!’
“这孩子走过之后,第二天,……先生,我的那蠢拙的亲家公一早晨就跑到我这里来了。他好像准备了一大堆话要和我说的那样,一进门,就战动着他那猪鬃一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吃吃地说:‘亲家公,您知道王,王老发昨……昨天夜间又弄去了吗?……’
‘知道呀,又怎样呢?亲家公。’
‘我想他们今天一,一定又要来弄,弄我的汉生了!……’
‘您看见过您的汉生吗?’
‘没有啊——亲家公!他昨天一夜都没有回来……’
‘那么,您是来寻汉生的呢?还是怎样呢?……’
‘不,我知道他不在您这里。我是想来和您商,商量一桩事的。您想,我和他生,生一个什么办法呢?’
‘您以为呢?’我猜到这家伙一定又有了什么坏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