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春姐缓步地穿过一条狭小的田塍。在她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新奇的,怀疑的视线。她像一头出洞来找寻食物的耗子似的,东张西望地把这变后的村庄看了好久好久,才又蹒跚地走向自己的草场去。
稻草像两座小屋子似地堆在那里。在那比较小的一座的旁边,有一个穿长衣的和一个穿短衣的人在谈话。梅春姐没有注意他们。她只举起草叉来叉了两捆,准备拖回家中去。
“德隆嫂!”
“谁呀?”
她回头去:一个年轻的,面孔像用木头刻出来的人望着她,他是麻子婶的大儿子木头壳。
“德隆哥昨晚回家吗?”
“没有回来!”梅春姐轻声地应着,一面看了一看那别的一个,用背面向着她的年轻人。
“唔!前晚还在会里和人家吵了架的,这家伙!……”木头壳沉吟了一声:“一定是到哪里去打牌了,一定的!”
梅春姐把稻草都堆在一起,弯腰扎了一扎……那一个穿长衣的年轻客便向木头壳问了起来:“哪一个德隆哥啦?”
“就是啦!……就是前晚那一个和你们吵架的,那一个癞子啦”!木头壳向梅春姐微微地盯了一盯:“罗,这一位便是他的癞嫂子,叫梅春姐的!……”
梅春姐的脸羞得通红的。她的心里深深地恼恨着木头壳;她抬起头来,想拖着草叉就走!
不自觉地,那个穿长衣的年轻角色,正在打量她的周身。她和他之间的视线,无心地,骤然地接触了一下!
那一个的白白的,微红的,丰润的面庞上,闪动着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星一般的眼睛!
梅春姐老大地吃了一惊,使劲地拖着稻草和稻叉,向家中飞跑!
三
陈德隆因为和会中的主脑人吵了架,一连三天都躺在情妇的家里不出来。第四天的中饭时,他足足喝了三斤半酒,听说会中又到了一个新从县里下来的人,又有一桩事情瞒他了,他才跑出去。
米酒把他的心火燃烧得炽腾起来。他走一步歪一下地向会中奔驰着。他的脑子里装满了那红鼻子会长的敌意的笑容,和那副会长的骇人的,星一般的眼睛。他有心要和他们抬杠。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很瞧不起他,事事都瞒他,而不将他当成自家亲人一般地看待。尤其是副会长的那特别为他们面装成的一副冰凉的面孔,深深地激怒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
在经过自己的家门时,他停了一下,吩咐了老婆晚饭时多做一些米。他是打算去和会中人吵一阵就回来的。不是要寻他们的差处,而是发泄自家的心中的愤火!
有十来个人挤在会场中。当长工出身的红鼻子的老会长,正用一根小竹鞭向人们挥扬着,说着一些听不分明的,时髦的口语。副会长和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在写着一张什么东西的字单。
陈德隆冲到他们的面前了。他故意摆摇他的身子,像一头淘气的、发了疯的蛮牛似地撞到人丛中去!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先向旁人打望了,就开始大声、无礼的喧闹起来:“会长!什么事情啦,丢开我?”
老会长微微地皱下眉头不理他,手中的竹鞭子更加有力地挥扬着。他好像并不曾听见陈德隆的声音似的。又接连地说下去了:“……总之,总会花钱,费力,……都是为的我们种田人自己;我们去当两个月兵,就应该尽些心思,尽些力!”
陈德隆气起来。他蹒跚地冲过去,夺着老会长的竹鞭,他几乎要打着他的鼻梁了。
“是装聋吗?聋子吗?……你不会听见我的声音?”
老会长的鼻子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战声地,咬着牙关地啤他一口——
“你这瘟神!你,你……又来瞎缠么?……”
“怎么是瞎缠呢?我来寻着你们,就因为你们的心不公平,你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了!”
“瞒你?”老会长浑身战着,他使力地抽出来他的小竹鞭子,挡着陈德隆的胸襟。“你能做什么东西吗?今天这里招兵,你能当兵吗?你能离开野婆娘吗?”
“能!”陈德隆顽强地叫着,“只要你们都不瞒着,我是什么都能做的!”
“打人,喝酒,摸骨牌……什么都能做的!”副会长冷声地笑着。他的那一双大的唬人的眼睛,就像魔渊似地吸住了陈德隆的全身。
陈德隆跳起来了!他奔到副会长的跟前,拳头高高地抬着,他就像一下子要击坏他的对方的头颅似的。他的声音带着沙了:“我要挖出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来的,你瞧不起老子!不打人,不喝酒,不摸牌!都能行吗?行吗?——”
人们使力地解开他们。那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匆匆地跑来拉着陈德隆的手,向他温和地说:“朋友,你不要生气啦!行的!……你要愿意,明天就同我们到总会中当兵去!只要你能不喝酒,不摸牌,那都行的啦!……”
陈德隆的怒火愈加上升起来!他瞅瞅这陌生的人一眼。他并没有问明白去当什么兵,就茫然地答应着。顽强,好胜,拥着他那一颗虚荣的,粗暴的内心!他很有一股蛮牛的性子,他很可以给你犁地,耕田,而你不能将他鞭挞,尤其是不能违拗他的个性而欺侮他!……
当他的名字被写上那张白白的纸单的时候,他还狠狠地骄矜了一下。他盯着那些有意瞧不起他的人们,他的眼睛更加圆睁着,那就像已经报复了一桩不可解脱的深仇似的。他的心里想:“你们,妈妈的!嘿嘿!瞧瞧老子吧!……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
四
太阳走了,黑夜像巨魔似的,张口吞蚀着那莽苍苍的黄昏。在小窗的外边,有无数种失意的秋虫的悲哀的呜咽。
梅春姐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失神地凝注着那些冰凉了的菜和饭。一盏小洋油灯在她的面前轻盈地摇晃着。她并不一定是等丈夫回来,也不觉得自家的饥饿。在她的脑际里,却盘桓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摇摇不定的想头。这想头,就像目前的那盏小洋油灯般地摇摇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欢喜。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估量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过的菜和饭收拾着,用一块破布头揩了一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是夜,一个漫漫的,深长的夜!一个孤零零的,好像永远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妇的凄凉的夜!
窗外的虫声更加呜咽得悲哀了,它们是有意唤起人们去给它们一把同情的眼泪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着小窗,荒原迎给她一阵冰凉般的寒气!那摇摇不定的,错乱的想头,使她无聊地向四周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只不过是那班浮荡儿没有闲功夫再来唱情歌了,只不过是在大庙那边多了些花色的灯光的闪烁!
她微微地把头仰向上方:一块碧蓝色的夜天把清静的、渺茫的世界包罗了。一个弯腰形的,破铜钱般的月亮在云围中爬动着;在它的四面,环绕着一些不可数出的,翡翠也似的星光。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
梅春姐深深地吃了一惊——像白天在草场般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一阵迅速的,频频的,可以听得出来的心脏底跳动!她把头儿慢慢地低下来!……在后方,突然地,一个沉重的,有力的破门声音,又将她惊震了!
丈夫陈德隆的一双螃蟹形的眼睛现了出来。他的面孔微微地带点怒容,刚强而抑郁!他似乎并不曾喝酒,态度也比较平常缓和了些。
“你还不曾睡啦!”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梅春姐的肩头,琐着眉毛地说,“明天我要上街了!”
梅春姐痴呆了好一会功夫。好像有一件什么秘密的私情给丈夫窥破了似的,她的全身轻轻地战着!……一直等她发现了丈夫并没有注意她,而且反比平常和善了些时,才又迟迟地回复道:“我——是等你啦!……上街?做什么东西呢?”
“不做什么东西!……去当兵,赌气!……要两个多月才回来!”
丈夫是真正地没有注意她。他伸手从床上摊开来一张薄薄的被子,他连连地说:他是今天又和会里的人吵了的,所以才赌气地同总会中人当兵去。吃苦,他也得拼来拼去的!他叫梅春姐早些陪他睡了,明天好同他收拾一些随便的行囊,就同他们当兵去。
梅春姐是等他睡过之后,又站了好久好久,才吹灯上床的。她好像并不曾听见丈夫的话,她是深深地憎恨了这无情的,冷酷的,粗野的丈夫。当夜深时,她本分地给他蹂躏了她的身子之后,她的心里会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希奇的反响来:“为什么呢?我要这样永远受着他的折磨呢?我,我……”这种反响愈来愈严厉,愈来愈把她的心弄得不安起来!
她频频地向黑暗中凝眸着;那一双星一般,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便又轻轻地,悄悄地,在她的面前浮动起来了。她想:“真是希奇!虽然只一回平常的见面,但那个人实在像在哪里见过来的!……”不过,随时她又:“唉!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唉!唉!……实在地,那双鬼眼睛真在哪里见过来的!”
她向黑暗里小心地,战动地望望那睡得同猪一般的丈夫。忽然,她又被另一种可怕的想头牵连着。丈夫的那把磨得放亮了的梭镖,好像一道冷冰冰的电光似的,只在她的面前不住地摇晃,一双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火一般地向她燃烧着!
在耳边,四公公和李六伯伯们的频频的赞叹声又起来了:“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啊!……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梅春姐是怎样地觉得她的心在慢慢地裂开!裂成了两边,四块!裂成了许多许多的碎片!
她悲哀地,沉痛地又合上她的眼睛。她深沉地想了:她还是要保持那过往的光荣的。她不能让这些无聊的,漆一般的想头把她的洁白的身名涂坏。在无论怎样的情形之下,不管那双眼睛是如何撩人,她还是决心不再和他碰头的为妙。
五
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
譬如说:一头耗子想要躲避一只猫,它是一定要想尽它的方法的。或者是终天守在洞里。或者打听到猫不在家时才出去,或者是老远地听到猫来了就逃!……在耗子本身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对;我们却常常可以看到一个耗子被抓到猫的口中。不仅是不能躲避,就是连怎样才会被抓到猫口中的,它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头这样的耗子,糊里糊涂地被抓到猫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当丈夫叮咛了她一番匆匆离家之后,她就终天关在家里不出门。牛在家中饮,鸡在家中喂……连菜园,连上村下村的邻舍都不轻跨一步,这总该不会遇见那双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对!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水缸中没有水了,她得上湖滨去挑水来;引火柴烧完了,她得上草场拖草去;夜晚鸡没有回笼,她得去寻鸡;牛粪堆满了牛栏,她得将它倾到外面的肥料沟中去!……
这一些琐细的事物,总像苍蝇叮食物似地叮着梅春姐,要摆也摆脱不开。做完一件又来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才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常常要遇见那个鬼人,那一双只有鬼才有的撩人的眼睛!
梅春姐会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见那一个鬼人和那一双鬼眼。
谁知道呢?那一个鬼人是不是也在故意地到处阻拦她呢?
有几次,她是只跑到一半路就打了转身的;有几次她是绕着另一条小道而回的。她一见到他,一见那双鬼眼,她的心就要频频地,不安地击动着。
她开始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地狭小起来了。她简直不能出门。好像她的周围已经没有了其他的人物,好像全村子,全世界都早经沉没了似的。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个人,只能看到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撩人的,星一般的眼睛!
她的四围站满了那一个人,她的四围闪动着那一双眼睛!
又有一次,——也许是她回避和他碰头的最后一次吧,——梅春姐去挑水时,突然地,给他在湖滨拦住了。他穿的是一件灰布的夹长衫,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细长的鞭子。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梅春姐装了一个拦鸡鹅般的手势,将梅春姐拦在湖边。
微风舞着他的长长的黑发,他的一排雪白的牙齿同眼睛一样撩人地咬着那红润的下唇。他说:“德隆嫂!为什么啦,你一见到我就逃?你……?”
梅春姐轻轻地把小水桶卸下了肩头,背转身来,低低地望着那水中的自己的阴影。她的面孔突然地红到耳根。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了。她不知所措地,忸怩地,颤声地回道:“我——不认得……先生呀!……”
“不认得?我姓黄啦!……我是会中的副会长,我就在那大庙里教书的啦。你不是在草场中见过我的吗?……”
一阵风从梅春姐的侧面吹过来,把她那轻得使人听不出的来回声拂走了。
“也许你忘记了!……不过,你为什么事情要怕我呢?”
“我没有怕先生。”
“没有怕?好的!那么,我就改一天到你家中来玩吧!我和德隆哥很好,他回来了,我一定要来看他的。……”
梅春姐一直等他舞着那条细长的鞭子,跑了好远好远了,才深深叹了一声,挑水回家去。
这之后,黄先生就常常要跑到梅春姐的家中来,梅春姐也就不能再像耗子怕猫般地那样怕他了。虽然是丈夫不在家,虽然她还时常提防着村邻们的非议,而他呢?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候就带着麻子婶家的木头壳,和一些会中的小家伙。
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说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开通不过的话语,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讲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新奇不过的故事。
梅春姐的脑子渐渐地糊里糊涂起来,梅春姐的决心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起来!
于是,一头美丽、温柔的耗子,就这样轻轻、悄悄地,被抓到了猫儿的口中。
六
这事情,就发生在一个黑暗的,苍茫的午夜。
梅春姐正为着一些村邻们的无谓的谣言而忧烦着,她已经整整地三宵不曾安静了。她的心里,就像一团迷雾般地朦胧起来。她想不清人们为什么要将她的声名说得那样难堪而污秽,她是实在不曾和人们有过什么卑微、下贱的行为的。她很能够矜持她自己。她可以排除邪恶的人们的诱惑,她可以抑制自家的奔放的感情。而人们毕竟不能原谅她,毕竟要造谣污秽她,并且在夜深人静时,还常来壁前壁后偷盗般地梭巡她。这真是太使梅春姐感到抑郁而伤心的了。
十月的荒原,就像有严冬那样的冰寒了。很少有几声垂毙的虫们的哀叫,透过了小窗来,钻进到梅春姐的繁乱的心情里。她懒洋洋地靠着窗门,看那壁隙的微风将油灯轻轻吹灭。疲劳困倦,……慢慢地,将她推到了那洞黑的床前。
一个窸窸窣窣的,低微的,剥啄的声音,把她惊悸了!
小窗门微微地启开着。一个黑色的,庞大的东西,慢慢地由窗口向里边爬!爬……
梅春姐的全身都骇得冰凉了。她的牙门磕着!她几乎哑声地呼喊了起来!
黑色的东西摸到她的跟前了——是一个人。一个穿长袍子的,非常熟识的身材的人。梅春姐的心中慌忙着,击着,跳着……像耗子被抓到了猫儿口中般地颤栗起来!
“吓吗?……”那个人伸手摸着了她的肩头——一股麻麻的火一般的热力,透过她的冰凉的身子。她嘶声地,抖战地推开他:“黄,黄……你……你……唉!你……”
“我是……梅春姐,你,平静些吧!……我平常……”
“轻声些!……你……唉!……你不要害我的!……”
“不要紧的!……现时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安静些吧!……”
梅春姐挣扎地摆下他的手来,她为那过度的惊惶而痴呆着。她的被眼泪淋湿着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她的心里更加慌忙地冲击着!
黄,像一只狼般地再度地奔向她来,梅春姐已经无法能推开他了。为了那些壁前壁后的梭巡人的耳目,她幽幽地,悲抑地,向他哀求道:“你去,……去!……那边……菜园,林子里,我一会儿就来……”
“真的吗?”
“真的!……”
黄,就像一只矫捷的壁虎般的,向窗门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