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轼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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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文集五(2)

鲁定公十三年,孔子言于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隳三都。于是叔孙氏先隳郈。季氏将隳费,公山弗狃、叔孙辄率费人袭公,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二子奔齐。遂隳费。将隳成,公敛处父以成叛。公围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为政也,亦危而难成矣。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曹操疑其论建渐广,遂杀融。融特言之耳,安能为哉。操以为天子有千里之畿,将不利己,故杀之不旋踵。季氏亲逐昭公,公死于外,从公者皆不敢入,虽子家羁亦亡。季氏之忌克忮害如此,虽地势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盖不减操也。孔于安能以是时隳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于《春秋》,方是时,三桓虽若不悦,然莫能违孔子也。以为孔子用事于鲁,得政与民,而三桓畏之欤?则季桓子之受女乐也,孔子能却之矣。彼妇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夫孔子盍姑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

苏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也。盖田氏、六卿不服,则齐、晋无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则鲁无可治之理。孔子之用于世,其政无急于此者矣。彼晏婴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齐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也。”婴能知之。而莫能为之。婴非不贤也,其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塞乎天地之间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羁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举治世之礼,以律亡国之臣,隳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见于行事,至此为无疑也。婴之用于齐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祸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难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请讨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国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

或曰:孔子知哀公与三子之必不从,而以礼告也欤?曰:否。孔子实欲伐齐。孔子既告公。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岂礼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逼,尝欲以越伐鲁而去之。夫以蛮夷伐国,民不与也,皋如、出公之事,断可见矣。岂若从孔子而伐齐乎?若从孔子而伐齐,则凡所以胜齐之道,孔子任之有馀矣。既克田氏,则鲁之公室自张,三桓不治而自服矣。此孔子之意也。

论周东迁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

苏子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自平王至于亡,非有大无道者也。頿王之神灵,诸侯服享,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昔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成王、周公复增营之。周公既没,盖君陈、毕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非有意于迁也。周公欲葬劝周,而成王葬之毕,此岂有意于迁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遗其子孙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败,至于乞假以生可也,然终不敢议田宅。今平王举文、武、成、康之业,而大弃之,此一败而鬻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无以过周,而后王之败,亦不减周幽、厉,然至于桀、纣而后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东周名存而实亡也。是何也?则不鬻田宅之效也。

盘庚之迁也,复殷之旧也。古公迁于岐。方是时,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岂所难哉。卫文公东徙渡河,恃齐而存耳。齐迁临淄,晋迁于绛、于新田,皆其盛时,非有所畏也。其馀避寇而迁都,未有不亡;虽不即亡,未有能复振者也。

春秋之时,楚大饥,群蛮叛之,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高。艹为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于是乎以秦人、巴人灭庸,而楚始大。苏峻之乱,晋几亡矣,宗庙宫室,尽为灰烬。温峤欲迁都豫章,三吴之豪欲迁会稽,将从之矣,独王导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丰俭移都。若弘卫文大帛之冠,何适而不可,不然,虽乐土为墟矣。且北寇方强,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望实皆丧矣。”乃不果迁,而晋复安。贤哉导也,可谓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虽不如楚之强,顾不愈于东晋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导,定不迁之计,收丰镐之遗民,而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势临东诸侯,齐、晋虽强,未敢贰也,而秦何自霸哉!

魏惠王畏秦,迁于大梁。楚昭王畏吴,迁于鄀。顷襄王畏秦,迁于陈。考烈王畏秦,迁于寿春。皆不复振,有亡征焉。东汉之末,董卓劫帝迁于长安,汉遂以亡。近世李景迁于豫章亦亡。吾故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

论范蠡伍子胥大夫种

越既灭吴,范蠡以为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同安乐,乃以其私徒属浮海而行。至于齐,以书遗大夫种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

苏子曰:范蠡独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鸟喙也。夫好货,天下之贱士也。以蠡之贤,岂聚敛积实者,何至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干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岂非才有馀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终不能自放者乎!使勾践有大度,能始终用蠡,蠡亦非清净无为以老于越者也。吾故曰:蠡亦鸟喙者也。鲁仲连既退秦军,平原君欲封连,以千金为寿。连笑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连不忍为也。”遂去,终身不复见。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远矣。呜呼,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范蠡之全者也,而不足于此,吾是以累叹而深悲焉。

苏子曰:子胥、种、蠡皆人杰,而扬雄曲士也,欲以区区之学,疵瑕此三人者。以三涑不去,鞭尸籍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勾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雄闻古有三谏当去之说,即欲以律天下士,岂不陋哉!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之,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至于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父受诛,子复仇,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至于籍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则雄又当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儿童之见,无足论者。不忍三子之见诬,故为一言。

论商鞅

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暗于大道,取以为史。吾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大罪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功也。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功,此司马迁之罪也。

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之所败,虽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敦奉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剥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之言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己也。

夫尧、舜、禹、汤,世主之父师也。谏臣弼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所药也。故为商鞅、桑弘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者,专以天下适己而已。此世主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

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之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

论封建

秦初并天下,丞相绾等言,燕、齐,荆地远,不置王无以镇之,请立诸子。始皇下其议,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供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苏子曰:圣人不能为时,亦不失时。时非圣人之所能为也,能不失时而已。三代之兴,诸侯无罪不可夺削,因而君之,虽欲罢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谓不能为时者也。周衰,诸侯相并,齐、晋、秦、楚皆干馀里,其势足以建侯树屏,至于七国,皆称王行天子之事,然终不封诸侯,不立强家世卿者,以鲁三桓、晋六卿、齐田氏为戒也。久矣,世之畏诸侯之祸也,非独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既并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当然,如冬裘夏葛,时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独见也,所谓不失时者。而学士大夫多非之。汉高又欲立六国后,张子房以为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论,与子房何异?世特以成败为是非耳。高帝闻子房之言,吐哺骂郦生,知诸侯之不可复明矣。然卒王韩、彭、英、卢。岂独高帝,子房亦与焉。故柳宗元曰:“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昔之论封建者,曹元首、陆机、刘颂及唐太宗时魏徵、李百药、颜师古,其后则刘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说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气,必争,争必以利,利莫大于封建。封建者,争之端而乱之始也。自书契以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父子兄弟相贼杀,有不出于袭封而争位者乎!自三代圣人以礼乐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终不能已篡弑之祸。至汉以来,君臣父子相贼虐者,皆诸侯王子孙。其馀卿大夫不世袭者,盖未尝有也。近世无复封建,则此祸几绝。仁人君子,忍复开之欤!故吾以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论,当为万世法也。

论始皇汉宣李斯

秦始皇时赵高有罪,蒙毅按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天扶苏好直谏,上怒,使监蒙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会稽,并海走琅琊,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赵高从。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及还,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蒙恬、蒙毅,卒以亡秦。

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可谓密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震北方,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

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疆、后唐张承业二人,号良善,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湛于赵高、恭、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薰腐之馀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

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就诛,而复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

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法令之素行,而臣子之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复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声而可以终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至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寘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为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论项羽范增

汉用陈乎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夺其权。增大怒曰:“天卞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未至彭城,疽发背死。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蚤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也。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干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沦: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