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安放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享用。白菜、豆腐、冬瓜、鸭血、木耳、麻芝酱、糖蒜、腐乳、酱黄瓜、韭花……像罗列意象一样一盘一盘地摆开来，五颜六色，竟摆满了一张不小的圆桌。
我穿了一件破棉袄，棉花在里面已经移动了位置，故有的地方偏厚有的地方偏薄，而有的地方却是空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旧旧的马海毛围巾，色调黄中带绿，是从20世纪80年代带到这个世纪来的纪念，能闻到那个时代大学女生宿舍的气味；有一只皮鞋在鞋底鞋帮交界处裂开了一条缝，另一只皮鞋的鞋底已经横着从中间断开来了，只有脚丫子自己能感觉得到，别人从外面是看不出的；假冒伪劣皮革背包上的拉链是坏了的，怎么拉也拉不上了，只能永远敞开着；刚洗过的头发是蓬蓬的，用一个细细的白铁片在脑后随便夹了起来；眼镜片上总有擦不净的一层薄灰，跟这个城市大气污染指数有关，眼睛大约总还是亮的，穿透镜片，看着这个世界。由于懒得下楼，已经连着四顿没有吃饭了，能在这个酷寒的黄昏从家里下得楼来并且走到这个火锅店已经十分了不起，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力气也没有了温度。
这个店不是快餐店，铺面不小，生意火爆。进门时，势利眼的服务员大约是看到我一人独自前来，也没长出有钱的模样，于是问我：“你有什么事情么？”我听了很生气，心想，下午五点半，正是晚饭时间，你们开的又是饭店，进这个门的人除了吃饭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事情吗？要在往常，我是一定要讽刺回去的，把她说个趔趄，但我已经饿得没有了挖苦人的力气，只好说“吃饭”。
我把一整盘菜都扣到锅里去，接着再扣另一盘。火苗在锅底发出嗞啦嗞啦的响声，汤在锅里波浪翻滚，汹涌澎湃，后浪推着前浪，我突然有了悲壮之感。生命短暂，无论是众人的宴席还是一个人的宴席，终究都是要散的。
我旁边的一张桌子前面坐了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在等孩子下班后一起过来吃饭，夫妻俩一直在吵架，先是为要不要给孩子打手机的问题吵，后来是为点什么菜的问题吵，总是女的占上风，把那男的训得像个罪犯。他们比我来得早，我这边已经吃得热火朝天了，他们仍然对着一张空桌子开讨论会加批判会。
我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不断有人正朝我这边看过来。似乎还听到窃窃私语，我想那内容无非就是：瞧，那个女二百五，自己占了那么大一张大桌子，还要了那么多的吃的，她一个人吃得下吗我忽然想把服务员叫来，再给我上一瓶二锅头，要北京红星牌的。我要用牙齿咬开那金属的瓶盖子，仰起脸来，直接把嘴对着瓶口开喝，让酒精渗透进血管，唤醒身体里的自由。如果喝不完，我就把它带走，揣在棉袄兜里，走到零下10℃的大街上，对着西北风喝。我想，那一定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想到这里，我有点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为什么幸灾乐祸，我也不知道。
朝窗外看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