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仇先朝他点点头,然后从药袋里取出一张纸。
“找齐里头的药材,一个时辰后,我要带走。”
“是。”大夫恭敬地接过药单。“请公子先到后堂休息。”
“嗯。”南天仇点点头,才正要进后堂,药铺前头突然走进一名身着灰衣的年轻女子。
“小哥,我要买一些敷刀剑伤口的金创药,麻烦你尽快包给我。”
“姑娘请稍等。”正在磨药的伙计立刻取了药材,放在捣药盆里开始辗碎。
金创药?
听说那名刺客被齐都尉刺中一剑……
南天仇迟疑了会儿,转身望去,只见那名女子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着像在忍受什么痛楚,却强撑着,不对任何人求助。
“公子?”大夫疑惑地也朝门口看去,但门外的街道却传来一阵喧嚷声。
是都尉府的士兵,正挨家挨户的搜查。
南天仇望向那名女子,发现她的脸色更自,眼神透露出一丝冷酷。
“姑娘,这是你要的金创药,外敷用。”伙计将磨好的药粉交给她。
“谢谢。”她收下药,付了药钱,转身在门口前一步停下,右手随时准备拔出兵器——
“别在这里动武,否则你跑不掉的。”南天仇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她反射性地转身并退向另一方。
猛然而剧烈的动作令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眉头也皱得更深。
“不关你的事。”她冷冷地警告。
南天仇望向门外,再下一户,就轮到他们了,他转而朝她走去。
“站——”她才一开口,他已经制住她的反击,将她擅于攻击的右手反剪到她腰后。
“别开口。”他低声交代,而后半抱着她移往后堂,并且使了个眼色给大夫,大夫立刻意会。
她只看见大夫跨身走向柜台,若无其事地与伙计继续磨药,继续说明各种药草的药性与功用,然后布帘落下,她的脚步颠簸了下。
“小心。”他轻声叮咛,直到够安全了,才放开她。
“你是谁?”一得到自由,她立刻退开两步远,防备十足地盯着他。
“只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他温文地笑了笑,注意到她发上别着代表守丧的麻饰。
“好管闲事,通常不长命。”
“人生得意须尽欢,活得久,也不代表比较快乐,不是吗?”他依旧笑笑。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的眼神愈显防备。
“你受伤了。”他的眼,准确无误的望向她的左肩。
“与你无关。”
“我是个大夫,自然不能见有人受伤而不理。”
“不必。”她冷冷吐出拒绝。
“我坚持要救你。”他朝她踏出一步。
“站住。”她喝住。“再向前,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出乎她意料的,几乎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经来到她面前,并且轻易点下定身穴。
“请原谅我的唐突,但你的伤若不尽快医治,将会影响往后你左手的灵活度。”他歉然说着,将她安置在座椅上后,再阖上往来的门,接着又说了一句,“失礼了。”便拉下她整片衣襟。
她大惊失色,却只是倔强地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而眼神,则燃着熊熊火焰怒瞪着他。
而后明白自己无能为力,才又狠狠地别开脸。
“我是个大夫,在大夫面前,没有男女之分。”
他缓缓地说,知道她必然会有的尴尬。
她的剑伤相当深,因为没有及时医治、伤口无法完全自动愈合,于是鲜血不断流出,即使包扎了,也无法完全止住血,难怪她的脸色那么苍白。
南天仇由自己随身的药袋里取出一瓶药,在点住她肩上止血的穴道后,再缓缓将药粉洒上伤口。
药份很快在伤口上形成一层浅浅的透明薄膜,止住血液的泛流,接着他又清洗伤口,然后重新包扎伤口。
在他上药的时候,她又转回脸,一直看着他医治自己的伤口,不再因为女子该有的羞涩而避开。
包扎完,他井没有解开她的穴道,反而倒出另一颗药,凑近她唇边。
“吃下去,对你伤口的复原有帮助。”
她闭紧嘴,就是不张开。
“就算你生气,也无须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如果你的伤不好,怎么有办法拿剑杀我呢?”
“你知道?”她蹙眉。
“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利剑,恐怕我已经死过好几百回了,不是吗?”他脸上还是一贯温尔的笑容。
她眼神一顿,终于张口含进了那颗药。
“好孩子。”他温暖一笑,解开了她的穴道。“在你的伤还没好之前,你就暂时持在这里。相信我,在这里,齐都尉府的人绝对找不到你。”
“我如何相信你?”得回自由,她揪紧衣襟,望着他的眼神依然防备十足。
“如果我要害你,不必大费周章地替你疗伤,直接让你被外面那些人带走,不是更省事?”她的防卫心还真重!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高兴。”他纯粹地一笑,走向门口。“如果爱惜自己,就不要擅自离开。你昨晚才闯了祸,现在整个金陵城一定被都尉府的人严格把守,你离开这里,只会让你自己更危险。”说完,他阖上们离开。
她整好衣襟,不得不承认,经过他医治后,她的伤已不再那么疼。他的医术,的确好的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好孩子。
除了师父,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她闭了下眼,允许自己脆弱一会儿。
他是个大夫,拥有这家药坊?!实在太不像了!
她虽然算不上是个什么剑术高手,但他却能在两招之内轻易制伏她,一般的大夫,怎么可能有他那种身手?!
又,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要帮她?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他知道她是那个刺客?
太可疑了!
叩、叩。
门板照例被敲了两下,然后被推开.一张熟悉的面孔端着膳食与药走进来。
“你都这么早起吗?”卯时未、辰时初,他准时送来早膳。对他的问题,她不置一词。
“想先吃早饭,还是先换药?”三天来,他每天早上准时送膳换药,但她从来没有回答。
“不快乐的人,寿命通常不长,你应该多笑。”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不因为她的冷漠而生气,语气依然温文低柔。
“我要离开。”她总算开口。
“在你伤口还没完全复原之前,你不能走。”
“你限制不了我。”她眼神一沉。
“你可以试试,但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你,无法打赢我。”他没有炫耀,只是陈述,但听在她耳里,却讽刺极了。
“就算我打不赢你,我也不会任你摆布!”她忿忿地道他淡淡一笑。“你要做什么事,我不会过问,但我是个大夫,既然出手救人,就不会只救一半。你可以离开,但得是在你的伤复原之后。在那之前,我不会让你走。”
“你没有资格管我。”她厌恶受制于人。
“那就当我多事吧。”
“我不希罕你多事!”
“无妨,”对她的坏脾气,他一点也不气愤。“只要你的伤能尽快复原,就算是我多事也可以。”
说话的同时,他已移近到她身前,径自替她换药。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她冷冷地又问。
“救你。”他回道。
“除此之外?”
“只是替你疗伤,需要想那么多理由吗?”他失笑地道。“你不也说过我‘多事’,就当是我多管闲事,你就忍耐吧!”
“你——”
“别一直生气,对你的身体不好。”这绝对是身为大夫者的良心建议,可是在这种时候听起来,像极了风凉话。
“不必你管。”她干脆别开眼。
又生气了,而且是真的发火,她的脾气真的很不好。但是他依然很快地替她换药,包扎完伤口后,更替她将衣服拢了回去,一举一动,完全没有任何一丝轻薄的意味。
“你先用早膳,再喝药,半个时辰后,我会让伙计来收抬。”说完,他转身便走出房外。
她默默坐到桌旁,开始吃起他论她带来的早膳。
她仍然觉得他多管闲事,但他的话却都是事实。
如果她不依他的交代吃饭、喝药,她的伤就会愈晚好,那么她就得多留在这里一天。
七天后,她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体力也恢复,但南天仇还是一样端着早膳来到她的房间。
“我的伤已经好了,你不必再费心。”她站在窗口的那一边,望着窗外,却能肯定来的人绝对是他。“我想也是。”他同意地说道:“所以今天我没有带药来。”
她转回头,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灰而死气沉沉的布衣,长发往后扎起,不施脂粉的五官明明清丽动人,却罩着一层寒露。
“我知道你急着离开,所以这一餐,也算是为你饯行。”他笑着,径自在桌旁坐下,将饭菜端上桌摆好。
她被他强留七天,他们却没有一同吃过饭,除了早晚换药,其他时间都是由伙计送饭、收碗,他不曾来找她。而她在这七天,也从没有跨出房门半步。
“用膳吧。”他邀道。就算要离开,也得吃饱吧!
她迟疑了下,总算走过去坐下。
“谢谢你替我疗伤。”连道谢,她都很冷淡。尽管认为他多事,但是她的伤能这么快复原,的确是他的功劳。
“不再认为我多事?”
“你是多事。”她淡淡地道。“但你也对我有恩。”
“哦。”他笑了笑,跟着她开始用膳。
“除了诊金,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含进一口饭,她又问。
“不需要。”他摇摇头。
“我不想欠你人情。”她放下筷子。
“在你心里,既然认定我多管闲事,何不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也放下筷子。
在这里住了七天,她没问他姓名、也没主动提及姓名,七天前与七天后,除了她的伤势复原,他们依然是陌生的两个人。
“你对我有恩,是事实。”她沉静地望着他,眼里有着坚决。南天仇觉得有趣极了。
她很冷淡,不是那种故作的高傲冷漠,而是很明显不愿跟任何人有所牵扯;但她也同时认为他的确救了她,因为不想欠他,所以坚持还恩情。
她的性情,真是矛盾,但却不难懂。
“你真的想还我这份恩情?”
“是。”她点头,眼神坚定、语气坚定。
“那么,我要求你做一件事,只要你做到了,就算还我恩情。”
“可以。”她毫不犹豫同意。
“你这么快同意,万一我要你去杀人呢?”他挑了挑眉。“说出名字。”一如他所预料,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直接问他想杀谁。
“我不需要你替我杀人。”她的这种反应,只让他想叹气。“我不要你做任何事,只要你答应,半年后,在这里与我相见。”
“半年后?”与他相见?
“对。”他肯定地点点头。“如果你真的想还我恩情,那么就答应,在这半年内好好保重自己,半年后我会再来。”
她迟疑了下。
“好。”点头应允,起身拿了剑,就想离开。
“在你离开之前,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哎,才说她可以离开,她就真的一点也不留恋,连早膳都还没用完就要走了。她是真的性急,还是真那么不愿意待在这里?
“没有必要。”她头也无回,一脚已跨出门外。
“当然有必要。”他的声音沉稳地自后方传来。
“如果半年后你没出现,至少我也明白知道,到底是谁欠我一份恩情没还。”
她脚步顿了下。
“萧羽。”说完,她纵身跳出后门外。
南天仇只叹笑地摇摇头。“以她这种个性,半年内,她真的可以平安无事吗?”假如她真的想刺杀齐盛庸,那么他很肯定,她的命,绝对很危险。
秋去冬来,寒岁年末,转眼年关已过。
流云宫里已经许久未曾这么热闹了,新年刚过,宫主便为四婢举行了婚礼,流云宫里正式宣布多了四个人——就是四婢的夫婿。
雷块身边紧跟着的,是逗笑、一刻都离不开妻子的夫婿石无过。
水垠银娇婉依靠着的,是对她一脸疼爱的夫婿蓝镭,也是皇亲定王爷。
风铮娴静牵手着的,是对妻子百依百顺、敬爱有加的夫婿秋寒星。
最后,焰珂活泼挽着的,是一脸冷漠、却对妻子止不住深情的任风行。
四婢脸上的幸福,是看得出来的;而高高兴兴参加完四婢的婚礼,本以为他们掩饰的天衣无缝,但他们偶然的沉默,依然没能逃过流云宫主的法眼。
继青龙堂主东方情、白虎堂主西门无回相继离宫之后,朱雀堂主南天仇也来到云织接。
“宫主。”南天仇恭敬拜见。
听见这声请示,正端坐在楼前石庭上,写书册的流云宫主柳轻非放下笔,抬起覆着面纱的脸;而原本磨墨的随身护卫暗,转眼消失身影。
“进来吧。”她轻语。
“是。”南天仇跨过拱门,走上石庭。
“你也要离宫了?”柳轻非问。
“宫主知道?!”
柳轻非一笑。
“三个月前,当玉牌回归流云宫,你们四人就各自提出请求,希望能有一点时间处理私事。三个月让你们安排好堂中事务,也交给四婢一些权利.让她们能在你们不在时,处理堂中事务、这不就是为了现在?”
南天仇一愣,然后笑出来。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宫主。”
“我说过,你们有私事要处理、或想离宫游历,我不过问、不干涉,也不会阻止,只希望你们记住,你们四人,是流云宫四堂之主,无论你们发生任何事,云流官都会全力支持。”
“属下明白,谢主。”
“我想,水玥和蓝镭也将动身回金陵,你是否要与他们同行?”柳轻非眼里闪过一抹洞悉的慧黠神采。南天仇再度一愣,难得赧了颜。
“属下……会独行。”看来宫主什么都知道了,那么他再掩饰也是多余,不如就大方承认了。柳轻非点点头,只手托腮,露出思考的神情。
“还记得,你将白玉如意送到都尉府的事吗?”
“属下记得。”当初水玥受伤,无法完成玉牌主人的托付,是他将白玉如意送达,水玥才算完成任务。
“如果有空,不妨了解关于白玉如意的前因后果,对你也许会有所帮助。”柳轻非暗示。
“属下会记住。”虽不明所以,但南天仇将这句话记在心里。
“那就好,你去吧。”
“属下告退,宫主请保重。”南天仇躬身行礼,便转身退出云织楼。
他一离开,柳轻非再度执起笔,原本消失的暗再度出现,继续磨墨,仿佛刚才从未被打断过一样。
“暗,对四婢的夫婿,我那么要求。可是对于四堂之主的伴侣,我却任他们自由选择,这样会不会不公平?”她低语。
“不”
“我会不会太偏心?”
“不。”
“万一,四婢的夫婿有微辞怎么办?”
“不。”他们绝没有这种机会。
柳轻非微偏颔首,想了一想,唇瓣泛出轻笑。
“朱雀翩翩向南天。”书写,落款。纵然有羽翼能橱翔天际,终究难脱七情六欲,难过情关。只是,一向温和处世、不与任何人结怨的天仇,一旦动了情,会是怎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