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您找我有事儿?”我优雅的坐在红木高背椅子上,轻轻的开口问道。
“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谈一谈?”玉承德的声音里充满了晦涩暗哑的无力感。
我稍稍的翘起嘴角,“当然可以。”我挥了挥手,上完茶的越女,躬身退下。
西小楼的会客厅里,只留下我和承德三哥面对面的沉默着。时光流动,只听得见,远处不间断的枪炮声。
开口前,玉承德抬头认真仔细的观察着玉玲珑,在玉承德的心里对玉玲珑的印象一直是非常的模糊,他和她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从未曾亲近过。
包括玉承德回国之后,面对掌家的玉玲珑,他也一直觉得印象并不深刻,而且,他始终认为玉玲珑掌家不过是摆摆样子,说白了花瓶一只。
但是,最近家里行里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使得玉承德不得不对眼前的掌家姑奶奶重新的认识一下,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个小女子有如此狠辣的手段,如此深沉的心机。
此时,玉玲珑文雅有度的坐着,身穿一件黑丝绒高龄长袖的绣花旗袍,脸上略施脂粉,红红白白的,头发高高的盘于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小巧的耳垂。耳垂、头发、脖颈上佩戴着整套的珍珠首饰,全身的装扮恰到好处不浓不淡。犹如玉石一般散发着薄薄的冷艳的光芒,只是很可惜但也很庆幸,她不是一个绝世美人。
承德三哥研究的目光让我十分的不舒服和恼火,低头喝茶的时候,我悄悄的蹙眉。但是,我依然若无其事,安静的坐着,等待着他先开口。
“我应如何称呼你,‘姑奶奶’亦或者‘玲珑’?”承德三哥斯斯文文的声音在西小楼略带着檀香味的空气中,搅动着。
“都可以,您随意。”
“姑奶奶,你对此刻耳边的枪炮声,不知作何感想?”
我轻轻牵动嘴角,心里嘲讽的想着,“承德三哥在此时来访,怕不只为我的‘感想’而来吧”。
“没有感想,只是希望能快些停止。”
“你想过停止之后的事情吗?”承德三哥的语气忽然迫切了起来。
“停止之后?没有?”
“姑奶奶,咱们玉家该如何面对眼下的危机呢?”
“并无具体的想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依然有些漫不经心的敷衍着。
“姑奶奶不可如此,玉氏一门的安危、得失、荣辱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啊!”承德三哥有些激动,有些着急的向前倾斜着身子。
“三哥的话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依我看,不过如同前些年一般,打打就会停的,咱们还不是一样过日子而已。”口头上虽然如此说着,但是,我的心底却在不停的打鼓。
“姑奶奶怕是在我面前故作轻松吧!”
“三哥此话何意?”
“你的心里也是很紧张害怕的,你也是不知所措的,何苦在我面前硬撑着。”承德三哥慢慢的恢复了坐姿,挺直了后背,看他的样子是要与我长谈一番了。
“略有惶恐而已,三哥不必为我担心。眼下,我还可以应付得来。”我不能确定承德三哥的来意是好是歹,所以,我不会外露半分心思。
“唉!玲珑,我是你的三哥,咱们是至亲骨肉,一家人为何要说两家话呢!”承德三哥把身体缓缓的倚在椅子背上,拿起了手边的茶,细细的品尝着。
“谢谢三哥的一片苦心,我的确没有进一步的打算。”我小心的应付着,认真的揣测着承德三哥此行是何目的?
“如此,你为何要关闭府中所有的门,并派人昼夜把守,没有你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哦,原来三哥是为此事而来。虽说如此一来,是会带来很多的不方便,但是,还请三哥忍耐些时日,等一切都过去后,自然会恢复如常的。”
“玲珑啊玲珑,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一切恢复如常谈何容易啊!”承德三哥猛然站了起来,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的撴在茶桌上。急躁的如困兽一般的,在我的面前来来回回的走着。
“我终日呆在家中,消息闭塞的紧。不知三哥对眼下的时局有何高见?”我的目光随着承德三哥的脚步来回。说实话,我也正想找个人,好好的问一问外面的事情呢!
伫立在玉承祖和白依依合葬的新坟前,很久很久。我的心中犹如巨石压顶般的透不过气来,眼前浮现出一朵盛开的七彩牡丹花,白依依去世时,她的旗袍上就绣着一朵千娇百媚的七彩牡丹。
我错了吗?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我不该恨?不该道出真相?不该咄咄逼人?也许,我低估了恨的力量,低估了恨的破坏力,低估了恨的顽固。我的眼前浮现出玉芳菲的眼中露出的猜疑和恨的光芒。孩子,恨吧!有时候,恨的力量更能够支撑着我们走下去。我无力化解任何人的恨,因为,我的恨也无处解脱无处排除,无处安放。
“姑奶奶,回吧。”
天色渐暗,关起远提醒我该回去了。我慢慢的转过身子,轻轻的把手搭在关起远的手腕上,缓缓的向前走去。关起远跟在我的身边,亦步亦趋。
“关总管,你……恨吗?”
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很随意的问着,关起远的手腕微微的抖了一下,我没有看他也没有表情,继续向前走着。
“小的……,姑奶奶,恨只能让自己更难过。”
关起远的声音有些疲倦有些迟疑,却十分清晰。他也恨过吧!也如同今天的我一般,恨得心力交瘁。
“如何才能排解呢?”我自言自语,似乎在说一个我本不关心的问题。
“姑奶奶,学会忘记,或许会好过一些。”
忘记?!这两个字让我停下脚步。我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又是落霞满天时,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静的看过夕阳了。
“如何忘记呢?”
或许,如果真的可以忘记,我的心,就能够得到安宁了。
“姑奶奶,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要太清楚,也不需要太清楚。或许,无法骗得了自己,最少可以骗过身边的人,可以让他们以为,我们过得很好。”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明白,但是我做不到。”
关起远忽然提高了声调,有些急切的说,“试试吧!姑奶奶,为了您更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家里的每一个人,您最少可以试一试啊!”
我收回目光,看到关起远关切而真诚的眼神。
“姑奶奶,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难得糊涂’。有时候,人是需要糊涂一些的。”
我的嘴角轻轻的上扬,我又何尝不想糊涂一些啊!“别人可以糊涂,但是,我不能糊涂,我没有糊涂的权利。”
玉玲珑满脸的苦笑,让关起远的心一阵刺痛,“彻底忘记恨,不去苛求不再耿耿于怀,也就放过了自己,内心才能得到平静和安宁。”
我何尝不希望忘记,何尝不祈盼内心的安宁,可是,恨已经在心底肆虐无法阻止。夕阳下,所有的风景都被渲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绯红色。我抬起头,面对着关起远,我隐隐约约的看见了关起远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曾几何时,那个皮肤黝黑的朴实少年,那个诚实稳重的青年,已经变成了满怀忧郁的中年人啦?我想,他一定曾经爱得很痛苦,也恨得很痛苦吧!我有些心疼了,我给他的几乎没有快乐,都是痛楚。
“关总管,你……恨我吗?”我浅笑着,犹豫的问。
“不恨。”
凝视着关起远唇边一抹浅浅的笑意,我突然很想看他再像少年时那样,对着我憨憨的,有些羞涩的笑,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
“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关起远有些莫名的愣在那儿,一时不明白我指的是哪一件。
“你答应过我,只要见到我,你就会真心的对我笑。忘记了吗?”
“没有。”
在一片柔和妩媚的落霞中,关起远面对着我,憨憨的笑了。虽然,这笑容已经无法如昨日般的纯净清透,但是,它却如此的温暖平静,犹如风雨过后从厚重阴霾的云层里,透射出的第一缕阳光,弥足珍贵。
被恨意牢牢的紧紧的,缠绕着的我的灵魂,似乎,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原来,恨并不是那么难以应付,只需要一点点的快乐,一点点的好心情,便足可以使它停止使它后退。
大和贸易商行,玉承德的办公室。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门被打开了。玉承德狐疑而不满的向门口望去,谁敢在他的办公室里如此的放肆?
“承德君,很久不见了。”进来的是玉承德在日本的老师松田青木。
看见来人,玉承德连忙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迎了上去,
“恩师,您怎么来了?”
“用你们中国的俗语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不等玉承德请,松田青木便很随意的走了进来,四处打量着玉承德的办公室。
“恩师,您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和学生打声招呼,学生好去接恩师啊!”
松田青木对玉承德摇了摇头,随意的坐在沙发上,“多谢承德君的美意,我有公务在身。”
玉承德为松田青木敬上了一盏茶,毕恭毕敬的坐在松田青木对面的沙发上。
“恩师,您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我是来求你的。”
玉承德有些忐忑的瞅着松田青木,而松田青木依然很随意的打量着四周。
“恩师,您有事尽管吩咐,学生一定效劳。学生可当不起您的一个‘求’字啊!”
松田青木忽然回过头,双眼直视玉承德,目光牢牢的盯在玉承德的脸上,“我需要你为帝国服务,为大日本皇军的圣战服务,为(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服务。承德君,你意下如何?”
玉承德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看样子躲是躲不过去了。但是,他怎么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廉耻”二字还是认识的。
“恩师,您言重了。学生一直是很努力的。”
松田青木立刻就读懂了玉承德的潜台词,他没有正面回答,他是在回避。
“承德君,如今的日本和中国不论是在政治实力上,还是在经济实力上,日本都要胜出中国很多。建立全亚洲的(大)东亚共荣圈,也是为了中国,为了中国人好,这也是民族大义啊!”
玉承德的心里反反复复的琢磨着松田青木的话,虽说,有些道理,但是,他还是不能完全的接受。松田青木看出了玉承德的犹豫,
“承德君曾经在我国留学,一定清楚帝国军队的实力吧!眼下,中国军队恐怕是无法与帝国军队抗衡的。承德君,如果愿意为帝国服务,更是可以保护家人呐。”
松田青木一番不软不硬,软硬兼施的话,在玉承德的心里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动摇了。唉!也罢,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啊!
“学生但凭恩师调遣!”
很好,好极了。松田青木很满意的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先不说,让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玉家玉如意,只说,玉家在北平城商家当中的威信和地位,玉承德这个棋子,松田青木也是非要不可的。
正是,冬雷空有回春意,冬阳无力暖天地。
冬景萧瑟凄凉夜,冬雪无意寒人心。
“高见谈不上,只是我觉得,即使你关起府中所有的门,也无法关住外面的枪炮声。即使你限制得了府中的人,也无法限制住府外的人。即使你的愿望再美好,也无法改变越来越严酷的现实。玲珑,醒醒吧!”
承德三哥停止了踱步,伫立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他,夕阳妖娆的余光映在他的后背上,折射出万道眩惑鬼魅的红色光芒,一阵眩晕的感觉突如其来,我急忙闭上了眼睛。
承德三哥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在目前局势未明的情况下,我也只能作如是观了。至于,派人把守府中各处的门,限制府里的人进出,也是我在万般无奈之中出的下下策。我也知道,并非长远之计,但是,要寻求一条长远之计,我还得慢慢的思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