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Cindy打了个电话,按号码的时候,他的手微微在抖。
原来他又错了,那些一时的错过,便是永远的错过。
根本没有追回一说。
他试图握住的,不过是残留的妄念,又或是永世不可捕捉的虚空。
陆路发作入院那天,彭俊在手术室外拨通了沈世尧的电话。
漫长的忙音过后,他听见了一个男人陌生的声音,他有些怔忡,却很快回神。
他用练习过多次,平静的语调对他说:“您好,请问是沈世尧先生吗?您的太太即将生产,我希望您能尽快赶过来,见证这个生命的奇迹。”
他用了英语,说到“miracle”的时候,他的尾音有些颤。然后他听见电话忽然被挂掉的声音,他愣了一下,渐渐笑了。
Lulu,我相信你知道的话,一定会责怪我的吧?
但身为一个男人,既然无法为你抹去脸上的泪珠,那他唯一能做的,便只剩帮你找到那个可以的人。
他不是她的亿万星光,他是她今夜独一无二的月亮。
圣诞节的前夜,清珂给陆亦航打了一通电话。
挂掉电话后,她拉开久未掀动过的厚重窗帘,透过蒙尘的玻璃窗,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缠绕在树上的彩灯。
和这一室的黑暗与冷清比,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实在好热闹。
她笑了笑,又将窗帘阖上。
在早些时候,她与陆亦航已经分开,又或者说,是她主动向陆亦航提出了分开。
漫长的沉默后,陆亦航说:“好。”
然后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也只有到了这一刻,陆亦航才发现,原来他留在这套公寓里的痕迹竟这样少。就连衣服,也只有可怜的两套。
他盯着空着大半的行李袋发呆,再一抬头,撞上清珂悲伤的眼神,才陡然间明白,原来她比自己还清楚。
清理衣柜的时候,陆亦航看见那套黑色的礼服裙。
如果没记错,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但却是心怀鬼胎的礼物。
他觉得如鲠在喉,最后,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拉上了柜门。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低头换鞋,清珂忽然叫他:“亦航……”
他无言地回头,就看见她眼底已闪着泪光:“开车注意安全。”
说完,她又笑了笑:“还有,谢谢。”
当一段关系真正划上句点,能说的,大概也只剩这句毫无用处的“谢谢”。
他将头埋得更低,几乎是逃也似的进了电梯。
一别数月,陆亦航没有想到,他还会接到清珂的电话。
还是在这个如此特别的节日。
“昨天我收拾东西,”清珂慢吞吞地说,“在抽屉里找到了你的袖扣,你要有空,就过来拿吧……”
陆亦航沉默,就听见那边传来清珂自嘲的轻笑:“骗你的,其实是我买了一对袖扣,想以此作为理由,请你过来吃顿饭而已。难得过节,我又刚好没有工作,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你愿意吗?”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语气竟像个可怜巴巴跟大人讨糖吃的孩子。
“……我知道了,下班后我就过去。”
“谢谢你。”听见他的话,清珂又重新雀跃起来,“对了,你什么都不用买,晚饭我会准备好的。”
“嗯,拜拜。”
“拜拜。”
到了地方,才知道清珂没有说谎,她确实准备了大餐,还是丰盛到无论如何两个人都吃不完的分量。
“好像是有点多了,”清珂数着盘子,自言自语。陆亦航这才注意到,今天她穿了那件黑色的礼服裙。
“这条裙子……”他欲言又止。
“裙子怎么了?我还是觉得它很漂亮啊,黑色果然是最不会过时的颜色。”她眉眼弯弯,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开心。
陆亦航一下子说不出刚才想说的话。
吃过饭,才知道清珂原来还订了蛋糕。六寸的翻糖,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大了。
更何况她胃口不好,只吃了一小块。
“能陪我跳一支舞吗?”她忽然说。
不等他回答,她又问:“华尔兹会吗?”
陆亦航呆滞地点头。
清珂就笑起来,轻快地跑去打开CD机。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跳过舞啦,总觉得节日应该庆祝一下。”她蹲在那里,凝视着机器上的按钮,“对了,亦航,跟你说哦,其实就算是到了现在,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会觉得难以相信,我居然是个艺人……还有哦,据说Cindy姐帮我接了新戏,明年,大概会很忙吧。”
她抬起头,视线仿佛落在窗外树上的彩色灯光上。陆亦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再慢慢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她的脸上,这才发现,她竟哭了。
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罪孽深重。
很多事都不该开始的,起初不该费尽心思地回来,后来不该处心积虑地想去她身边,最最不应该的是,拉眼前这个人下水。
她何其无辜。虽然过去她总说自己是甘愿的,但现在,大概也是恨着他的吧。
当然,小六也恨他。
说起来,他生命里唯一有过的两个女人,竟然都在恨他。
陆亦航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再看了眼那个缺了一角的翻糖蛋糕,悔恨几乎令他窒息。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对不起,我突然想到还有别的事,今天还是不跳舞了吧……”
说罢,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反应。
他以为她至少会挽留,或是发一通脾气的,但都没有,清珂关掉CD机,慢悠悠地站起来:“那好吧。”
他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一动不动,直到清珂被他盯得不得不转开脸,迟疑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陡然觉得自己可笑,“那我走了。”
“亦航,再见了啊。”行至门口,她向他挥手。而后又像想起什么,叫住他,“等一下,还有东西忘了。”
是那一对袖扣,被装在漂亮的礼盒里。
“Merry Xmas.”她将盒子放入他手中,“所以亦航,这一回,是真的再见了哦。”
陆亦航点头出门,没过多久,便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
窗外飘来热闹的圣诞歌曲,他站在那里,看着电梯的数字不断变化,心突然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滚烫的泪水滴在纸盒上,晕开一片,他用手去擦,泪水却越来越多。
电梯停了走,走了停,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放弃这个徒劳的动作。
陆亦航没有想过的是,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见清珂。
他觉得亏欠她太多,除了该给却没能给的“对不起”,想给却给不起的“我爱你”,他最过分的是,竟连一支华尔兹,都吝啬于给她。
今生,他都欠她一支圆舞。
最近大半个月,陆路都觉得头痛。
当然,这并不是产后后遗症,而是因为身边这个人。
一大早,陆路刚睁开眼,沈世尧便已以最快的速度凑至她身旁,讨好似的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你先吃吧。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这就去门口,你吃完叫我进来收拾就好。”
他的表情就像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小狗,陆路的嘴角抽了抽。
不止今天,其实每天,陆路都会被沈世尧如此抢白,很多时候,陆路简直想一脚踹飞他,当然,如果她能踹得动的话。
回想当天,她被送进产房时,做梦都没有想过,和儿子沈嘉懿一起降临的,居然还有这个男人。
所以当她睁开眼,看着他第一时间亲吻她的额头,对她说“辛苦了”的时候,陆路彻底傻住了,甚至忘了闪躲。
待她反应过来,便只能徒劳地望着站在一旁的彭俊,用眼神表示自己的愤怒。
可彭俊却视若无睹。
那一瞬间,陆路恍然大悟,原来彭俊一早打定主意这么做。
意识到这点,她说不清是气恼更多,还是动容更多,过了很久,才慢慢转过头,对沈世尧说:“嘉懿呢?我想抱抱他……”
“叫……嘉懿?”沈世尧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嗯,嘉懿。陆嘉懿。”陆路看着他,语调平静。
他们就那样四目相对,直到陆路发现他的眼睛开始泛红,似乎想说什么,她连忙转开脸,背对着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把嘉懿给我抱抱。”
她终究是抱到了自己的孩子,那种感受真是奇妙,明明不久前还是蜷缩在自己肚子的小肉团,此刻却变成了长着鼻子眼睛的小人儿。
一想到这个小人儿以后还会长大,变得比自己还高,再也抱不下,陆路便忍不住鼻酸,造物主真是神奇。孕育一个生命,真是神奇。
“他很乖的,都不哭。”护士将孩子接过去,对她微笑。
陆路也对她微笑,笑罢,转头面向彭俊:“谢谢。”
他为她做的这许多许多,她竟然只能以如此轻飘飘的字眼回馈,陆路不禁觉得,语言在有些时候,实在太过苍白。
好在彭俊明白她的心意,矮下身,在她耳畔道:“四海之内皆兄弟。”
陆路原本还好好忍住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沈嘉懿出生第二天,沈家一家人都赶了过来。
沈先生沈太太在一旁开心地争抢着抱刚出世的孙子,沈凌走过来,坐到陆路身旁:“路路,你累不累?不累的话,我们说会儿话吧。”
陆路这才从沈凌口中得知,沈世尧并不是从国内过来的,而是从巴黎,难怪他可以那么快赶到。
“自从他眼睁睁看你上了飞机,”沈凌玩味地打量她,“他就赶接下来最快的航班去了巴黎。他一直在那里等你,我跟他说过,他一定又被骗了,但他偏偏不信,你看,你明明在普罗旺斯……有时候啊,我真觉得我这个弟弟天真得可爱。”
沈凌笑了笑。
陆路看着她的笑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沈先生沈太太恰好走过来跟她说话,暂时打破了眼下这略显尴尬的局面。
一家人闲聊许久,到了饭点,沈先生说带沈太太出去吃饭,问沈凌的意见,沈凌坐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瞥了下陆路:“姨父带姨妈去吃饭吧,等会儿世尧回来我陪他们夫妻俩一起吃。”
待二老离开,沈凌重新起身,坐回陆路身边,冲她眨眨眼:“刚才你肯定在想,还好姨父和姨妈过来了是吧?”
陆路错愕地望着她,就看见沈凌哈哈大笑起来:“欸,每次看你吃惊的表情,我都觉得超有意思……好啦,我就不欺负你了,小没良心回来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这脾气还得闹多久,太久了,我可在姨夫姨妈那边瞒不住了啊。你应该知道,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了吧……关于你突然跑来普罗旺斯生产的事,大家都不是傻子。”
“我不是闹脾气……”沉默许久的陆路终于开口,“关于离开这件事,我考虑过很久。”
“是么,”沈凌起身,重新回到沙发上,懒懒地望着她,神色难辨,“不告而别这种事在我看来,可不是深思熟虑的人该做的。”
陆路被堵得哑口无言。
气氛再度变得凝固,但这次,却再没有沈家二老出来替她解围。依稀过了很久,陆路才又听见沈凌的声音:“不论你现在怎么想,我都希望你和世尧谈谈,别忘了,嘉懿除了是你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就算你想要离开他,他也答应,你们也得谈妥关于嘉懿以后的安排。”
说罢,沈凌伸个懒腰,站起来,“小没良心给自己儿子买东西还真慢,我都快饿死了,要不我先去吃饭,给你带点吃的吧?”
“谢谢。”陆路一愣,点点头,她确实饿了。
“对了,”临关上门,沈凌突然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站在女性立场上,告诉你我的经验之谈。基本上,要想彻底甩掉你孩子的爸爸,蛮难。”
陆路正准备拿水杯的手一下子滞住了。
当天晚上,喂完小嘉懿奶,哄他睡着后,躺在床上的陆路不禁想起了白天沈凌的话。
说起来,中午沈世尧赶回的时候沈凌刚好带了午餐回来,沈世尧一脸嫌弃地将那些饭菜打量了一遍,最后全部丢回给沈凌,叫她自己多吃点。
沈凌气得够呛,问他为什么,沈世尧白她一眼:“你不是生过孩子吗?”
沈凌脸都绿了:“我那时在国外可没这么多忌讳,你在国内待久了真麻烦!”
但即便如此,沈世尧还是按照国内的规矩,请了专人负责照顾陆路的饮食起居。
看着陆路把重新送来的午饭吃完,沈世尧才算松了口气,将今天买回来的母婴用品一一放置好。
其实住院前陆路已经准备好基本的必需品,但对比眼下沈世尧的采购内容,陆路只能默默咂舌,不知道的大概会以为他是专业的育儿专家。
等全部琐碎摆放完,沈世尧坐到沙发上,开始翻他带来的那本厚厚的育婴常识。
沈凌回酒店午睡,而小嘉懿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睡,沈先生和沈太太又还没有回来,眼下房间便只剩下这两个清醒着人相对。
陆路不说话,沈世尧便也沉住气跟她一起沉默,气氛顿时变得很僵。
恍惚间,陆路想起,好像自昨天她对他说,儿子叫陆嘉懿后,沈世尧就再没有主动搭理过她。当然,在沈先生沈太太面前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不算。
应该是生气了吧,也是,任何人听见自己的孩子不随自己姓,大概都会发脾气。如此看来,他忍到现在,已经难能可贵。
“沈世尧……”陆路叫他。
听她开口,沈世尧惊讶地抬头,四目相对时,门却忽然被推开了,沈先生沈太太回来了。
面对笑逐颜开的父母,沈世尧不得不换上另一副表情,殷切地起身,扮演起上午好好先生的角色。
想说却没说完的话只能这样一拖再拖,直到入夜。
待安顿好沈先生沈太太,沈世尧回到医院,陆路已喂过小嘉懿,哄他睡着了。
而其实,在他回来之前,她已呆呆地在那里躺了很久,耳畔反复浮现的是沈凌下午的话,“不论你现在怎么想,我都希望你和世尧谈谈,别忘了,嘉懿除了是你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就算你想要离开他,他也答应,你们也得谈妥关于嘉懿以后的安排。”
陆路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已经身为人母的沈凌是正确的。她所有冲动的决定,都仅仅是从个人角度出发。但现在一切变得不同了,她不再是一个人,她在为自己做决定的同时,必须要为另一个人负责。
所以,她必须和沈世尧谈谈,再决定接下来怎么走。
心中有了决定,黑暗中,陆路撑起身,叫住了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门的沈世尧:“沈世尧,你进来吧,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陆路没想过,这会是沈世尧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怔忡了很久,才极不自然地转开脸:“所以你就一直在门口站着?”
“我本来是打算走的,”沈世尧冲她淡淡的一笑,“但又想看看你睡着的样子,所以一直没舍得走。”
陆路被他的话镇住,过了很久,才轻声嘟囔道:“无聊。”
“你想要谈什么?”却不想倒是他先比她正经起来,切入正题。
“关于嘉懿……”陆路咬唇,竭力将脑中多余的遐思赶走,“以前你跟我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你不会抢走他吧?”
说罢,陆路低下头。
不怪她有这样的疑虑,是她先破坏两人事先达成的约定,偷偷跑掉,沈世尧完全可以基于这点,将小嘉懿的抚养权抢走。
反正这件事就算闹上法院,法官大概也会将孩子判给更有能力抚养孩子的沈世尧。因为陆路现在不光无业,也无父无母,可以说是无依无靠。
陆路紧张地胡思乱想着,却忽然听见沈世尧简单而有力的答案:“不会。”
“我答应你,”说话间,沈世尧已慢慢走近她,将她别开的脸转过来,“我不会抢走他。”
“真的?”陆路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沈世尧捧住她脸的双手并没有松开,“我也会留下来。”
“……那是什么意思?”她愕然。
“如果你不愿意回国,我就留在这里,陪着你们,看小嘉懿长大。”
“不是,沈世尧,不对,这不是我们曾经说好的……”陆路变得惊慌失措且语无伦次。
“是吗?”沈世尧望着她的眼睛,神情里有难辨的哀伤,“可是你也没有遵守我们曾经的约定啊。”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硬生生逼出她的眼泪。
“你骗我。”她的泪水划过脸颊,钻进他的指缝。他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是凉凉的。
“嗯。”
“你不能这么骗我……”她仰起脸,泪水越来越多。
“嗯。”
“我不会答应的。”
“你答不答应都好,”他伸手拭掉她脸上的泪,“别忘了,你说的,不算。”
两周后,陆路出院,搬到彭俊的住处。而随之搬到彭俊隔壁空置房子的,还有另一位不速之客。
沈世尧没有开玩笑,他真的打算就此住下,陪着他们母子俩。
对此,彭俊打趣她:“你真的不考虑搬去隔壁?”
“为什么要?”抱着小嘉懿的陆路漠然地看着他,“我们已经结束了。”
“真是这样吗?”彭俊笑得意味深长,“对了,Lulu,既然小嘉懿都出生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兴趣跟我这个干爸爸讲讲他的由来。我虽然好奇心不强,但是既然收留了你们这么久,多少也有知情权嘛。”
陆路一愣,良久,低下头:“这大概是个很长的故事……”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正对着自己笑的小嘉懿,“等他睡着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陆路想,她大概也在等待着吧,等待着向另一个人袒露心声的时机。
毕竟,她独自守着这个漫长的故事,太久太久了。
久到为之流过的泪,都已凝结成琥珀。
那天傍晚,陆路终于和彭俊在房间里说起往事。
窗外是从阿尔卑斯山脉吹来的风,顺着山谷畅通无阻,刮在窗户上,像谁在呜咽。普罗旺斯的冬天,总是这样的萧索。
陆路放下手中温热的水杯,看着彭俊,眼中有浓浓的茫然:“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选择?”
她向来是有主见的人,但也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矛盾而无助。
彭俊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故事,沉吟片刻,轻声道:“这个问题,你不能问我,你应该问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问问你的心。”他微微一笑,“你的心里装着你的答案。”
陆路苦笑了一下:“可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彭俊的笑容很温柔,“你一定知道。”
夜里,陆路辗转反侧,怎样都无法熟睡。
半夜时分,小嘉懿更是忽然醒过来,一直哭闹,她手忙脚乱地哄他,折腾了好久,原本就不多的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睡不着,干脆起来活动活动,陆路拉开窗帘,便看见隔壁的灯竟然还亮着。
她愣了愣,低头看表,凌晨三点十七分。
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么晚还没有睡。
是在为昨天出院时她赶走了他找来的负责她饮食的人烦恼?还是在为今天早上她将他拒之门外生气?陆路的思绪一时间变得很乱。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自觉被沈世尧所牵动,陆路不禁分外懊恼,重重将窗帘重新拉上,躺回了床上。
如果睡眠是她唯一可以回避他的途径,她情愿就此长睡不醒。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到天亮,陆路被被小嘉懿的哭声吵醒。
起床哄小嘉懿喝完奶,陆路下楼准备吃早饭,就看见餐桌上留下的一张便条,和客厅里坐着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陆路来不及看那张便条,瞪着他。
“你看完了Richard留给你的话就知道。”沈世尧对她的震惊视若无睹,非常平静地以眼神示意她。
听罢,陆路不得不按捺住情绪,匆匆扫了一眼那张便条。
原来彭俊回巴黎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基于她这个产妇还没有出月子,便将大门的钥匙交给了沈世尧,希望他代为照顾她。最后,他还意味深长地附了一句,the answer is always in your heart。
答案一直在你心中。
Bullshit!陆路被戳中痛处,气得简直想爆粗,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提前知会,就将自己撇给沈世尧。
他明知道,现在的她,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早上想吃些什么?”沈世尧的声音将她的思路打断,陆路尚且沉浸在慌乱的情绪中,不自觉答:“随便。”
说完,心情似乎变得更加糟糕:“算了,我不饿。”
随即匆匆上楼。
她回房间躲了一整个上午,到了中午,实在饿得头昏眼花,不得不硬着头皮下楼找吃的。
然而她刚下楼,便发现客厅里坐着的,除了沈世尧,还有昨天被她赶走的那一位。
午饭摆了一桌,她扫了一眼,是中餐。
沈世尧看见她,语气稀松平常:“不饿也吃多少吃点,不然我儿子会饿肚子的。”
陆路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是害怕她饿,而是担心她营养不足,奶水不够。
思及此,一种异样的酸涩情绪渐渐攀上她心头,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过了很久,她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了,为了小嘉懿,我吃就是了。”
饭后,陆路再度一言不发地回到楼上。
那人看了看桌上被消灭掉大半的饭菜,转身对沈世尧讪笑:“沈先生真是了解沈太太,我本以为她一定会不吃的……没想到您说的办法还真的管用。”
沈世尧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听见对方的话,是淡然一笑:“说起来,其实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惊讶,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了解她的。”
回想他们相识的近两年,争执远多于缠绵。但他总有那样的感觉,好像即便他们吵闹无数次,分别无数次,他也仍可以靠她的心很近。
真是不可理喻的自以为啊,沈世尧想,但他毕生所求,也不外乎如此了。
能守在她身边,拥她入怀。
傍晚,送负责陆路饮食的人回到隔壁后,沈世尧堂而皇之地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她房间的门。
陆路正逗小嘉懿逗得高兴,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脸都白了:“沈世尧,你不要太过分!”
“你还没有吃晚饭,”他看上去无动于衷,将盛好的饭菜端进房间,“想必你也不想我重复今天中午的话,是吧。”
陆路气结,只得暂时放下小嘉懿,过去吃饭。
沈世尧见她拿起筷子,似乎终于松了口气,走到床边,回头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我想抱抱他,可以吗?”
陆路刚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老半天,才从他令人心酸的语气中回神,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淡然答道:“小嘉懿也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不可以。”
沈世尧听她这么说,竟然开心地笑了。
陆路看着他孩子气的笑容,恍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跳是漏了半拍,就连嘴里的菜,都忘了是什么滋味。
她实在讨厌这样不受控制的自己,连忙又扒了几口饭,囫囵咽下碗里的汤,对沈世尧再度冷下脸来:“就抱一会儿,抱完麻烦你立刻离开。”
哪知道沈世尧完全沉浸在逗儿子的喜悦中,对她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
陆路有些恼怒,但又深知自己毫无道理,只能懊恼地看着父子俩,直到沈世尧又逗了小嘉懿一会儿,将他放回婴儿床,她才赶紧起身走过去。
“我吃完饭了,你可以安心了。”
“嗯。”
“对了,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暂时没了。”
“那你走吧。”
“好。”
如此好说话的沈世尧实属少见,陆路略感惊讶,凝视了他几秒,才把视线移开:“我准备休息了,你快走吧。”
“等等……”沈世尧忽然道。
“干什么?”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就看见沈世尧已走向浴室。
再出来时,他手里已端着盆热水。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拽着她的脚,放进盆里。
“你在干什么?”陆路傻住了。
“帮你泡脚啊,”沈世尧抬头冲她笑了笑,“你不是说要睡觉了?我在就想,你怀孕时我没能为你做的,现在正好补给你……虽然有些迟,但也总比没有的好吧。”
经他提醒,陆路才想起来,她怀孕时脚肿得厉害,做产检时医生告诉她,泡泡脚或许会有所缓解。可那时沈世尧受伤住院,她哪有那样的心情,而后来离开,她的心情大概也已被另一种焦躁取代。
她忽然有些呆怔,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沈世尧轻轻糅着自己的脚背和脚趾,尽管它们早已慢慢消肿。
一阵战栗自足心渐渐蔓延至心底,陆路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她几乎要哭出来,猛地起身:“沈世尧,你在发什么疯?你给我走!听到没有,走!”
水花溅了一地,他们就这样对视。沈世尧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坦然,倒是陆路,胸口重重起伏着,双眼通红。
良久,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陆路终于坐回床上,尽量压制住起伏的情绪:“沈世尧……”她的语气近乎哀求,“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只要我生下嘉懿,一切就都结束了。那你现在留在这里,是希望我怎样呢?我是不会跟你回国的……所以求求你,走吧。”
陆路以为自己说完这些,沈世尧一定会有所反应,但他居然就那样平静地蹲在那里,甚至开始拿毛巾替她擦干脚上的水珠。
做完这些,他才端起水盆起身去浴室。
等他再出来时,陆路已被他今晚的举动震得彻底手足无措。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小嘉懿,不哭不笑,一动也不动。
沈世尧知道今晚大概是将她逼到了极限,忍不住心软:“那我走了。”
陆路依旧无动于衷。
沈世尧不得不走过去,为小嘉懿盖好被子,再俯身亲了亲陆路的头发:“早些睡吧。”
直到门被带上,陆路才像断了线的木偶,一下子倒在床上。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彭俊说,答案一直在她心中。可如今她的心只会砰砰乱跳,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也不知道。
又是一夜风呼啸,天亮后,陆路下楼,就看见留在桌上的早饭与便条。
饭还冒着热气,陆路伸手拿起那张便条,便看见沈世尧力透纸背的字:“趁热吃吧。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放心,我不在。”
她四下张望,偌大的房子里果然空荡荡。
不仅那天,那之后的一整个星期,沈世尧都没有再出现。虽然每到饭点,她下楼都可以看见摆放在桌上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