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始终记得那天对她的承诺……原来如此。
陆路低头,强忍住眼泪,重重点头:“嗯,我知道了。”
晚上两人没有回别墅吃饭,沈世尧给蒋阿姨打电话交代了几句,转头问她:“过来的时候我买了点吃的,凑合一晚好不好?”
陆路翻着从二楼拿下来的过去的相册,答应他:“好。”
于是沈世尧在厨房里热晚餐,陆路在客厅整理旧照片。
等沈世尧端着饭出来,她叫住他:“给你看点东西。”
是五六岁时,她与陆传平的合照。
她那时候最爱公主裙,满衣柜里都是梦幻的蕾丝与白纱,有一次甚至夸张地将其中一件穿去了学校,结果被小伙伴议论了整天。
她虽然活泼,脸皮却还很薄,因此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家。
刚进门,陆传平便看到她眼泪蓄满的眼睛,但他不问,只将她抱起来:“今天我的小公主特别漂亮,我们来照张相吧!”
于是就有了这张,眼泪还没擦干,嘴角却饱含笑容的照片。
说这些的时候陆路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就连说话,都喃喃着,仿佛自语。
沈世尧将那张照片拿过去端详很久,说:“你有一个好爸爸。”
“我知道。”陆路骄傲地抬起脸,泪中带笑。
“相信我,我也可以做到。”
她的泪夺眶而出。
晚饭后,沈世尧开车回去。
车子经过大门外时,陆路放下车窗,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垃圾桶,渐渐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就在她进门之前,她把那件睡袍扔了。
说不清为什么,但她想那样做。
墨海般的黑暗中,车子如同一叶扁舟,浮游在五光十色的河流。陆路闭上眼,感觉到松了口气。
忙碌了一整天,现在她和肚子里的小家伙一样,困得不得了。
就让她先休息一会儿吧,至于那些没来得及整理好的心情,可以明天再说。
不知为何,从老房子回来以后,沈世尧便变得非常老实,非但不再向陆路提任何要求,就连睡觉,都是主动睡在最靠左的一侧。常常是陆路洗完澡出来,他已经睡着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却总是蜷缩着身子,只占了很小的一块位置。
陆路觉得有些难过,却不知为何觉得难过,只能走过去将落在地上的凉被拉起来替他盖好,而后睡到另一侧。
九月最后一次复查,医生说沈世尧身体状况恢复得很好,接下来只要继续忌口,并坚持一定程度的锻炼,再过半年,身体便能回到过去一样的状态。末了还不忘夸奖陆路,虽然怀着孕,却将丈夫照顾得很好。
陆路听着他恭维,总算安心,脸上渐渐露出久违的微笑。
从医院出来,是沈世尧开车。等过了收费站,陆路才恍然记起来,回家好像不是这条路。
她有些困惑地望着沈世尧,便听见沈世尧不紧不慢地说:“虽然你收了新礼物,但也不该忘了旧的啊。”
陆路愣神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带她去看那只小马。
到了地方,事先约好的农场主来接他们。怀孕六个月,她怎么都不能跟年初一样,在草场中随意漫步。
沈世尧跟农场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陆路的目光眺向远山,又扫过草场,最后落回沈世尧的身上。
从侧面看,他的鼻梁挺拔,睫毛纤长浓密,下巴的线条更是坚毅而流畅。
陆路忍不住想,如果她生的是个男孩,又刚好像他的话,一定很讨人喜欢……
思及此,她忽然有些尴尬,仿佛怕被人洞穿心事,心虚地将头扭向了一旁。
好在没人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农场主一路招呼着他们走,她便跟在最后,脑子里反刍的,却全都是那个雪夜的画面。
仿佛是在那一天,她打开了尘封了六年的泪匣。
她允许自己变得软弱,允许自己在身旁这个人怀中失声痛哭。
她唯一没有问自己的是,为什么。
此刻,她站在马房外,凝望着那只已长得高大挺拔的小马驹,心中有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但她不敢看。
就像十几岁时,一心一意,捂住刚发下来的成绩单。
她明明能猜到结果的,但她不敢看。
从农场回来,陆路变得沉默。才吃过晚饭,便推说困了,早早上了楼。
沈世尧进来的时候,她正半倚着床头,翻看一本书,却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路路。”沈世尧叫她。
她抬头,有些不知所措。
“我有话跟你说。”他坐到她的面前,看着她,令她的视线一时不知该摆在哪里。
“你说……”过了很久,她讷讷道。
“医生也说今天是最后一次复查了,所以从今晚起,你可以不用留在这里照顾我。”
“嗯?”她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从今晚起,你回去你的房间睡。”沈世尧站起来,背向她。
这一回,陆路总算是回味过他话中的意思,对他勉强笑了一笑:“我知道了。那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起身,走向衣柜,在这间房间住了一个多月,就算是极力避免,为了方便,也多少留了些衣服。
她拉开柜门,将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拣出来,动作看上去却那么迟缓。
忽然,沈世尧从身后抱住她的腰。
陆路一怔,动了一动,最终,却停在那里,没有回头。
“路路……”
“嗯?”她尽量从鼻腔里挤出个单音,只怕泄露自己的哽咽。
“晚上不要再踢被子,要是翻身不方便的话,就叫蒋阿姨帮你。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他的话仿佛梦呓,但来自于背后的温热触感却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的。
“嗯。”她低头,眼泪打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一片。
意识到她在哭,沈世尧将她慢慢转过来。这一次,陆路没有挣扎。
“你哭什么啊……”他笑她,鼻尖却是红的。
她仰头,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一颦一笑,都镂刻在心中。
“没什么……”她又低下头。
沈世尧却不依不饶地抬起她的下巴,近乎固执地重复刚才的话:“告诉我,你哭什么……”
头顶的灯饰晃得陆路眼花,泪光与灯光辉映,像碎掉的钻石,一颗一颗缀在她的脸上。
她忽然垫脚,吻住他。
盖在成绩单上的手终被拿开,那个写在那里好久好久的答案,从未有过变更的答案,落入她的眼中。
是啊,她爱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
然而他们之间,却横亘着太多错误、谎言和伤害。
所以,当她意识到爱上他的这刻,便也是她必须离开他的时刻。
因为她也没有把握,在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她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离开他。
十月,陆路的孕期终于进入后期。
整个人看上去笨重了许多,经常是睡觉都不能睡得踏实。沈世尧因此将她盯得更紧,就连下个楼梯,都怕她摔着了。
不知为何,自从搬回自己的房间后,陆路就变得不大爱笑。沈世尧虽然看在眼里,却也清楚,她不会给他答案。
就像那一晚到最后,她也没有回答自己,她为什么哭。
他有很多可能的答案,但她不开口,他就什么都不敢确认。
他甚至不敢问她一句,你为什么吻我。
他怕她会笑一下,无所谓地说,那只是意乱情迷,又或是,仅仅是出于可笑的同情。
好在沈太太每次打电话来询问孙子的情况时,她都表现得非常耐心而积极,没有人看得出他们之间的龃龉和端倪。又或者,大家都其实早就看出来,却不忍心拆穿,任由他的这一场梦,做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只可惜,梦境再长,也终有完结的一天,而于他来说,那一天正渐渐逼近——
因为属于他的孩子出生的那天,便是他梦醒的一刻。
想到这里,沈世尧又会忍不住安慰自己,至少还有两个月,如果从现在开始练习与她分开,那么那时候,他一定能表现得更加洒脱。但沈世尧怎么都不会想到,陆路会在那天到来之前,便从他的眼前毫无征兆地消失。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沈世尧还记得,那天下了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他被一场漫长的例会困在会议室里,其间陆路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刚做过产检,除了如常地转述医生的话外,陆路忽然说:“对了,我昨天订了个蛋糕,等会儿去取。”
沈世尧看了看窗外如瀑的大雨,皱眉:“让蒋阿姨去不行吗?”
陆路似乎是一怔,过了很久才说:“可我已经快到了。”
“……那好吧。”沈世尧虽不快,却也知道不是大事,很快松口。
然而挂电话时,陆路却反常地对他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
她的声音轻而细微,仿佛梦呓,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沈世尧一愣,最后竟也配合地说了一声:“再见。”
后来,沈世尧想,如果当时他知道,她的那声“再见”是再也不见的意思的话,他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她说再见的。
丁辰接到沈世尧的电话时,面前的白开水已经喝到第七杯。
她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一定开了一家游泳池,才会不断有水声咕噜咕噜作响。
丁辰感到焦躁,下意识地想摸出烟盒,却摸到空空如也的包。她不禁苦笑,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戒烟一个月了。
从到医院查出意外怀孕开始,直到现在。
还记得那天替她诊断的医生不断恭喜她,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最终捂着肚子仓皇而逃。
杜鸣笙的手机换了,从她将他“捉奸在床”之后。
而她,也在那个错误的夜晚后,毫不留情地将他逐出了公寓。
“希望我们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是彼此的葬礼。”她那时候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的她,完全没想到,会在一个月后,因为无法联系上他,崩溃至大哭。
当天晚上,哭过的她斟酌了很久,给他的经纪公司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自然是他的经纪人:“Author去国外拍新专辑内页了,要一个月才回来。我试着联系他看看,稍后让他给你打过来。”
她是敷衍她的,挂掉电话,丁辰便知道,杜鸣笙的电话永远不会打过来。
好不容易解决她这个麻烦,他的经纪公司怎么可能会给她机会,让这难得打开的新局面被破坏。
丁辰点了根烟送进嘴里,想了想,又掐灭。随后起身,将所有的存货,丢进了垃圾桶。
就这样,她焦躁地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今天,他回国。
她守在他公司门口,终于等到他,却眼睁睁看着他被工作人员簇拥着上楼。
“我现在还有工作,等我电话……”Author的脸急得通红,边走边回头,“两个小时候,老地方,不见不散。”
然后,他便走了,而丁辰则来了这里。
思及此,丁辰觉得可笑,起身准备离开,却听见手机突兀的响声。
看见是沈世尧的号码,丁辰一愣:“喂?”
“你知道路路去哪里了吗?!”那头的人几乎是咆哮。
丁辰吓呆了,退回座位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不见了……”电话中的男人已是忍了又忍,却终究没能忍住的哭腔,“我去了她说的蛋糕店,但是对方说,根本没有这个人的预订记录。陆路……不见了。”
夜幕慢慢笼罩整座城市,然而这场豪雨,却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
丁辰心神恍惚地上车,坐了很久,却没有动。
沈世尧大概是急疯了,才会联系自己帮忙。只是这座城市这么大,她应该去哪里找小六?她明明还是个孕妇……
她忽然绝望,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哭了很久,丁辰才重新抬头,发动引擎。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柏油马路上,地上紧接着腾起层层细白的水雾。
这种天气,雨刷即便是拼命作业,从车内望出去,视野也仍是雾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丁辰又气又急,太阳穴突突地跳,连闯了两个红灯,开到第三个红灯处,她想再闯,却只见转弯处开来一辆出租,她刹车不及,最后竟笔直地撞上去。
电光石火间,世界变得漆黑一片,闭眼的一霎,有一滴泪滑过丁辰的脸颊。
对不起啊,小六……
对不起啊,宝宝。
像亿万年前的大海最终蜕变为陆地,曾经称霸地球的恐龙终究沦为化石,日升月落后,许多生命中曾以为的不朽,也无非化作一缕轻烟般的唏嘘。
那场雨从深夜持续至黎明,一直没有停。负责丁辰的护士抬头望向窗外,忍不住感叹,这么大的雨,真是罕见,就好像天空在哭一样。
躺在病床上的丁辰听见了,手指动了动,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丁辰醒过来,丁爸爸才放心离开病房。
临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对床上的丁辰说:“乖女儿,等我去把他给你找来。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见他。”
那是向来厌恶杜鸣笙、提到他便气急败坏的丁爸爸第一次以那样温柔的语气对丁辰提起他,丁辰怔怔地落了泪。
头顶的吊瓶是刚换的,丁辰想要翻个身,却没有力气。
她笑了笑。
大概眼睁睁看一个生命自身体里流逝,也是这样的感觉。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结果是什么,但是你却没有办法,毫无办法,就连眼泪,都觉得是一种负累。
丁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可那双手,竟比自己的,还要冰冷。那不会是爸爸的手,爸爸的手,一直是温热的,让她心安。
她惶惑地睁开眼。
杜鸣笙的脸上有浅浅的泪痕,或许是才哭过。他是大男人呀,怎么哭了,她笑出来,声音却有点哽咽:“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
她看着他,声音里渐渐全是歉意:“阿笙,对不起啊……”
面前的人终于号啕大哭。
窗外的雨像是一道水做的透明屏障,令杜鸣笙的哭声显得那么不真切。丁辰茫然地看着他好久,才意识到爸爸不在房间里。
明明是世界上最讨厌杜鸣笙的人,此刻却愿意亲手将他亲手送到自己身边,爸爸是真的真的很爱她。丁辰的唇边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
“我有话跟你说……”止住呜咽,杜鸣笙低头,伸出手在口袋中摸索。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动作很慢,直到翻出那只蓝色丝绒的盒子,打开,两人的呼吸仿佛一同静止。
“或许现在说有些迟,但我希望还来得及……丁丁,你愿意嫁给我吗?”
丁辰静静地凝视着他,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稀薄,变淡,她听见自己笑中带泪的声音:“对不起。”
钻石的光芒好似星光,而所有的星光,不过是她等待的泪光。
她花了八年时间,终于鼓起勇气,将所有曾渴望的未来斩断,亦将全部的星光与泪光,归还给那个人。
飞机在巴黎上空盘旋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降落,据空乘说是遭遇了雷雨云,到底变更航路,还是等待降落,还没有确定。
机舱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空乘忙着逐个安抚乘客的情绪,其中有人看见陆路隆起的腹部,走过来:“这位小姐,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请尽管告诉我们。”
陆路微笑着点头。
打开遮光板,透过几层玻璃,陆路可以看见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原来法国的天气也很差,陆路叹了口气,保持沉默。
其实接下来怎么办,她完全没有想好。她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好的全部准备,也不过是离开那里,离开他。
至于为什么会订飞往法国的机票,也只是一念之间,大概是因为那里是除了故乡之外,留给她最多回忆的地方。
陆路将身上的薄毯紧了紧,重新闭上眼睛。
陆亦航冲进沈世尧办公室的时候,坐在外间的助理小姐被吓了一跳。
楼下没有任何电话打上来,她甚至搞不清楚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谁,正想上前拦住他,办公室里面的人却发话了:“午饭时间到了,你去吃饭吧。”
助理小姐一怔,随即识趣地离开,将空间留给面前看上去正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随便坐。”沈世尧语气随意。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陆亦航非但不坐,反而面色不善地质问他。
“这是我的公司。”沈世尧失笑。
“别跟我装傻,我是问你,你明明知道她不见了,为什么还不去找她?”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但才联系不上不到二十四小时而已,在法律上,甚至够不上失踪。”沈世尧的声调是一贯的平静,眼中却有凌厉的冷光闪过。
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陆亦航的语气终于放缓:“你明明知道,她走了……”
“现在还没有证据……”
“沈世尧!”
“陆亦航,”沈世尧冷冷地睨他,“需要我提醒你一句吗?就算她走了,那也是我的老婆,不是你的。”
“可我还爱她……”陆亦航的声音忽然变轻,讷讷的,犹如梦中絮语。
“陆先生,在我看来,如果这句话你不能在六年前对她说,那就永远不必对任何人说。因为……”沈世尧的视线扫过虚掩的房门,“会有无辜的人,因此受伤。”
从世朝出来,清珂发觉自己的心跳仍旧很快。
有一瞬间,她觉得门内的沈世尧发现了自己。她吓得一个激灵,匆匆忙忙逃了出来,直到上了计程车,才勉强安心。
她今天没有工作安排,打了个电话约陆亦航吃午饭,却被助理告知他不在。
她坐在床上,咬着指甲,直到十个指甲都被咬得发白,她才颤抖着打开那个也装在陆亦航手机中的定位软件。
他们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伴侣,没有爱情,没有信任,就连她自己都渐渐不明白,是什么将彼此捆绑在身边。
还记得她误伤沈世尧后,情绪上波动非常大,Cindy给她放了半个月假。那段时间,陆亦航一言不发地将她的处方药都丢掉了,然后订了机票陪她去日本散心。
那大概是他们相处最愉快的一周,仿佛空气里没有一丝阴霾。她几乎就要忘记,他心里装着的,是另一个人。
毕竟牵着他的手的是她啊,身处陌生的国度,走在陌生的街道,听着陌生的语气,她几乎泪盈于睫。
然而一周很快结束,结束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她的工作依然忙碌,要强撑笑脸给无数的人看,而她的生活,也依然笼罩在无尽的阴影之中。她不知道如何挣扎,也无力挣扎。
而昨夜,昨夜发生的一切,又将她打入另一个冰天雪地的深渊。
陆亦航回来后,反常地站在阳台整晚,看了一夜的雨。她躺在床上,四肢冰凉,心乱如麻。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
所以今天她才会下定决心,跟踪他来到这里。
果不其然,真的有事发生。但她没有料到,竟会是陆路离开了。
她明明结婚了,也即将有宝宝,还告诉她不必因她的存在感到不快乐,她也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那个时候,是不是已想过要离开?
她不知道。
回到家,清珂依然恍惚。
她木然地站在窗前,站在这场仿佛一生都不会止息的雨面前,她终于渐渐躬下身去,捧住自己的脸。
有泪水慢慢沿着指缝滴答滴答落地,她感觉眼前漆黑一片,然后她听见陆亦航缓慢、沉重,却坚定的声音。
“可我还爱她……”
是呀,他还爱她。
而她却已没有一腔愚蠢的勇气去相信,有生之年,她还能令他爱上自己。
她,终于绝望。
沈世尧回到家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黑洞洞的。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好像是他给蒋阿姨放的大假,将她送走的。
算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沈世尧按亮大厅的灯,也懒得换鞋,径自走到酒柜拿了一瓶威士忌,这才在沙发坐下。
一口气灌掉一整杯,沈世尧才注意到,外面的雨停了。
他麻木地低头看表,嗯,很好,距离陆路悄无声息地离开,已有二十四小时。再等二十四小时……他便可以报警?
笑话,他怎么可能去做那样的事。
就在昨晚,丁辰发生车祸后,他曾赶去医院,却被丁父劝说回来。
“我的女儿我会照料好,沈先生若有心,等过几天丁辰情况稳定了再来看她吧。”丁父似乎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那时心神不宁,丁父的话里,他只模糊记得这一句。
一路从手术室出来,走到医院门口,沈世尧险些被楼梯绊了一跤。
他稳了稳重心,重新站好,却一直没有动。
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值班的保安都看不下去,跑过来问他:“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个人并不能告诉自己,他的太太去了哪里。
沈世尧最后是开车回家,安排给蒋阿姨放假,然后回到自己卧室,给沈凌打了个电话。
“帮我查一查,最近航班的乘客名单,我知道你有方法。”
挂掉电话,他去浴室洗澡。
想当初,陆路从这间卧室搬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其实非常匆忙,甚至连洗发水都没有带走。那是孕妇专用,还是非常少女的草莓口味,据说是丁辰硬塞给陆路的。
陆路搬离后,沈世尧偶尔也用它洗头。
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就好像这个人仍睡在自己身旁,一睁眼就还能看得见。
洗完澡出来,沈世尧才意识到,看似什么都没带走匆忙离开的陆路,其实带走了一样他的东西。她唯一买给他的东西。
那件印着莫名其妙卡通图案的睡衣,跟着她一起消失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沈世尧才真正意识到,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坐在床边很久,久到他渐渐觉得冷,开始发抖,才重新走回衣柜前,取出曾经的那件睡袍穿上。
第二天一早,他接到了沈凌的电话。陆路的名字果然在飞往巴黎的某个航班上。
“接下来做什么?”沈凌问他。
“找她,一定要找到她。”
他几乎发动了在那边全部的关系网,却始终一无所获。可他不敢有更大的动作,因为只要他亲自过去,说不定他的父母就会知道,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孙子,凭空消失了。
沈太太很少动怒,动起怒来却非常可怕,那个时候,他害怕的就不再是找不到她,而是如何将她妥帖地藏起来。所以他必须装作平静,就好像下午对着陆亦航那般平静。
思及此,沈世尧皱皱眉,又斟了杯酒,灌下去。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有一瞬间的不适,而后感觉胃部开始灼烧。
伤愈不过两个月,这样的喝法等于找死,他不是不知道,却忍不住。
也是,这世上他能忍住大多数的事,而忍不住的,都与她相关。
沈凌将沈世尧抓进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酗酒近半个月。是沈凌去他家找他吃饭,看见满桌子的空酒瓶,气得浑身发抖,这才将他不由分说地拽去医院。
检查结束后,医生要求留观,沈世尧却坚持要走。医生很尴尬,沈凌一个爆栗子敲在他脑门上:“脑子还清醒吗?没喝傻吧?你要命不要命了!”
沈世尧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拿起风衣起身就走。
沈凌怒了,追出来大吼:“沈世尧,你要还想留着命见到你的老婆和孩子,就给我乖乖地留院!”
沈凌站在原地,两眼通红着拼命喘气,似乎在等他的回应。
终于,沈世尧停下脚步,却不说话。
见他有所犹豫,沈凌总算松了口气:“放心,姨妈那边,我一个字都不会提,你只管好好养身体,养好了,如果还没有路路消息,我就陪你去巴黎。”
“我知道了,”沈世尧转身,走回沈凌身边,“一切就按医生说的办吧。”
然而在沈世尧住院期间,世朝却爆出一件天大的变故。
本应在接下来的春夏季珠宝展示会发布的新设计,却提前出现在了别家珠宝品牌的会场上。
世朝内部一片哗然,究竟是设计师变节还是其他流程出现了纰漏,一切还无法定论,但公司高层为此焦头烂额却是肯定的。毕竟展示会在即,他们已不可能拿出这套展示过的设计发表,B计划不得不提上日程。
只是余下的时间紧迫,备用方案是否能达到预期效果,谁也拿不准。沈世尧又生病住院,很多事情只能在电话里汇报。
别说设计部,整个公司都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那天上午,在接完无数个工作电话后,沈世尧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愣了愣,接起,便听见那个有些熟悉,却更多是陌生的声音。
“沈先生,我在你所住病房的护士站,能麻烦你来接我一下吗?护士说什么都不让我进去,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刚想问她是谁,那边的电话却挂断了。沈世尧纳闷,推门出去,走了一阵,便看见孟澜抱着一束巨大的百合,冲自己微笑:“嗨,好久不见。”
病房里很静,孟澜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地喝茶,丝毫不觉得拘谨。
沈世尧倒有些恍然。
他大概有一年多没有再见过她,除了涉及公事,需要看她的广告或者宣传海报样片时。毕竟他给她的合约有三年。
仿佛在认识陆路以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世界的重心,只剩下她。
可她却一声不吭,毫无征兆地走掉了……
“沈先生看上去心情不好。”孟澜放下杯子,眼中噙笑,望着他。
沈世尧仍在走神,没有答话。
“沈世尧!”感到被无视,孟澜有些恼怒,连声调都变了。末了,又觉得失态,撇撇嘴,“哎,原来直呼你名字是这样的感觉……”
“说吧,找我什么事?”沈世尧似乎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缓缓开口。
“你不好奇,设计流出是怎么回事?”
“公司还在调查中,不需要好奇。”
“那我先告诉你答案怎么样?就不用费事再去做什么调查了。”
沈世尧看着她,良久,才漫不经心答:“那你说说看。”
“哎,其实是我拿走卖掉的。沈先生日理万机,一定不记得我的新男友是世朝的首席设计师吧,拿到设计稿,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说起来,Lulu大概知道我们的事,不过……”孟澜微笑,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不过她好像并不是特别关心你呢。”
其实来这里之前,孟澜曾假想过无数种沈世尧可能的反应,唯一没料到的是,他竟然如此冷静,甚至是,冷漠。
他的眼神毫无温度,对她的挑衅无动于衷,过了很久,才起身拉开门:“讲完了吗?讲完了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