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炎帝·姜炎文化与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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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炎黄认同”与“大一统”政治价值观的理论建构(2)

炎帝身份的变化,是由于五德终始说下的五帝次序的更换,炎帝上升为三皇,也是权力集中和地位神化的体现。这一系列的身份角色的变化,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即是战国后期统一意识的增强和“统一”政治的出现,它是“大一统”思想的体现,同时也论证了“大一统”思想的合理性。不同文化间需要有一个共同的文化认同的精神偶像。这种社会和政治需要在秦汉统一、中原王朝成为多民族国家以后,显得更为重要。因此,“炎黄”认同成为战国秦汉政治思想中“大一统”理论中重要的文化建构。

早在《尚书·大禹谟》中,就提出了“天下”的概念,其云“奄有四海,为天下君”。《诗经·小雅·北山》亦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天下”观的具体体现。在战国之世,儒家、法家、道家和墨家都纷纷提出“天下”的命题。如《墨子·尚同中》提出“一同天下”;《庄子·天道》提出“一心定而王天下。《太平御览》卷390引《申子》:“明君治国,三寸之机运而天下定,方寸之谋正而天下治,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他们都提出了统一天下的问题,这在孟子那里表述得相当直接,在《孟子·梁惠王上》中,孟子在回答梁襄王“天下恶乎定”时说:“定于一”。统一的政治观念已经在战国早中期出现,至战国晚期,《荀子》、《易传》、《韩非子》都十分强调统一“天下”的重要性,以及统一天下的方式和手段《荀子·王霸》提出“人主者,天下之利势也。”《易·系辞上》也曾提出“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定天下之业”。《韩非子》尤其重视统一天下的问题,他的言论中,多次出现诸如“霸天下”、“强天下”、“制天下”、“有天下”、“取天下”、“治天下”、“王天下”、“一匡天下”、“强匡天下”、“进兼天下”、“谓天下王”、“为天下主”、“取尊名于天下”、“令行禁止于天下”等话语。

“统一”观念的出现和加强,是与各诸侯国、各民族的交往加深以及华夏民族的地域扩展同步的。

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尚书·禹贡》提出“九州”的概念。当时“九州”的地理范围,大致是指“阴山山脉以南和辽河中游以西南,青藏高原、横断山脉以东,南岭以北的中国大陆。这一范围正是战国中期以后各诸侯国的基本疆域,只是在局部稍有差异。”葛剑雄:《论秦汉统一的地理基础》,《葛剑雄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191页。这超出了夏、商、西周的“中国”的概念,并把长期以来的“天下”具体化。秦统一中国,其疆域与此基本一致。此外,《周礼·职方》、《尔雅·释地》和《吕氏春秋·有始览》都提出了自己的九州规划,甚至《尚书·舜典》中又提到尧、舜时“肇十有二州”,上举各州名称与《禹贡》不尽相同,划分的范围也有所差异。另外,邹衍也提出“大九州说”,其范围远超出中国的疆界。参见葛剑雄《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11~13页。

同时,《禹贡》还记载了一种“五服”制,即:“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这在《国语·周语上》中有详细阐述:“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这当然是战国时期一些人关于政区划分的政治理想,但到了《周礼·夏官·大司马》中,则出现了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蕃等九服之说,《逸周书·职方》记载也与此同。“五服”到“九服”的变化,同样反映了当时“天下”(“九州”、“中国”)范围的扩大。

在《禹贡》之后,《山海经》也记载了当时“中国”的地理空间。《山海经》虽语诞不经,但其中《五藏山经》却较为平实可观,谭其骧先生在《论(五藏山经)的地理范围》一文中详细考证了其中所述,认为其南山经地域范围应东起今浙江舟山群岛,西抵湖南西部,南抵广东南海,包括今浙闽赣粤湘五省,不包括广西、贵州、云南等省,也不包括广东西南部和海南岛。西山经地域范围东起山陕间黄河,南起陕甘秦岭山脉,北抵宁夏盐池西北、陕西榆林东北一线,西南抵鸟鼠山、青海湖一线,西北可能到达新疆东南角的阿尔金山,但不包括罗布泊以西以北。北山经的地域范围是西起今内蒙、宁夏腾格里沙漠贺兰山,东抵河北太行山东麓。《山经》河水下游,南起山西中条山,北至内蒙阴山以北直抵北纬四十三度以北一线。东山经地域范围北起莱州湾,东抵成山角。可见《山经》的地域比《禹贡》要大,记载也比之详密。谭先生推断,其作者大约是周秦河汉间人。谭其骧:《论(五藏山经)的地理范围》,《长水粹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99~345页。

地理认知范围的扩大,反映在思想观念上,就是统一观念和大一统思想。五帝次序的更换就与“统一”观念的主流化有密切关切。随着当时中国人地理视域的扩展,他们需要一个更高大的形象来论证“大一统”的合理性。顾颉刚先生在《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中认为,春秋战国时期,由于民族合并而产生一元化观念,就是在这融合的过程中,利用了“同种”来打破各方面的种族观念。这是以黄帝为先创造古帝王世系的背景,秦汉之际,《帝系》和《五帝德》因此而生,并深刻影响了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对五帝世系的认定。前文已经述及,由于神农和炎帝的影响,遂将炎帝与神农氏合并,提到黄帝之前,从而有了“炎黄”的概念。

在中国文化里,“祖先崇拜”的理念一直存在,并成为商周政治制度的一部分,所以宗法血脉也就成为维系政治凝聚力的主要力量。这样,夏、商、周远绍黄帝也就可以理解,并成为中国人的普遍意识。而且这也造成中国文化的“祖述”的思维取向。《淮南子·修务训》曰:“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闇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就反映了中国文化中这种人文主义的倾向。顾颉刚先生考辨古史,认为“中国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此为“古史层累说”或“层累构成说”。他的观点是: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他举例说,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王是禹,到孔子时始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时三皇出来了,汉以后才有所谓“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他认为,“我们要辨明古史,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见《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9~60页。”“对于古史的主要观点,不在它的真相而在它的变化”,“不立一真,惟穷流变”。见《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73页。

顾颉刚先生给我们一个提示,那就是古史上的圣王形象,虽是塑造起来,但并不一定体现客观的历史现实。然而,“炎帝”和“黄帝”这样的被塑造起来的文化形象,虽未必是历史事实,但在中国走向统一的过程中,发挥了文化上、精神上的凝聚力的作用,强化了中国“大一统”的文化观念。汉代,“大一统”思想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公羊传·隐公元年》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正式提出了“大一统”的概念,这不仅是战国以来“统一思想”的总结,也是纲领性的宣示,经董仲舒的论证而更加光大。董仲舒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这反映了一种“大一统”的天下观、一种胸怀四海的气魄和“天下一家”的理念。“这一点,在《淮南子》中表现得很明显。《淮南子·地形训》罗列了天下辽阔无垠的疆域,篇中对当时中国国土依据想象中的大九州范围加以考察。它以九州为中心,然后扩展到八殥、八紘、八极,记载了我国境内的九山、九塞、九薮,以及四十多条水道。同时讨论了不同地理环境对人种、民族的影响。”袁济喜:《两汉精神世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03页。尤其重要的是,它还依据传说,记载了分布于海外的三十六国:

地形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极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天地之间,九州八极,土有九塞,泽存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品……

九州之大,纯方千里;九州之外,乃有八殥,亦方千里……《淮南子·地形训》。

《淮南子》可以说是继承了邹衍的“大九州”理论,它扩大了中国人的地理认知,“大一统”的观念就是用文化和精神的力量统一了广大的地域范围,建立“王天下”的政治局面,形成一个由血缘认同到精神认同的文化格局。

余论从血缘认同到文化认同

在中国早期国家形成过程中,社会组织的血缘关系解体极不充分,因此,宗法制成为中国古代重要的政治制度,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进程。“家国同构”的政治模式,同样也加重了政治文化中的血缘认同。

春秋战国以降,由于“中国”地域的扩大,不同的民族集团进入“华夏”的视野,各民族通过各种方式不断互相浸透、融合,之间的界限大多消亡殆尽,大都泯灭无存,归化了同一民族(“华夏”)的人们,需要有一个共同的始祖,于是“五帝同源说”就应运而生,共同把“炎、黄”作为自己的血缘上的祖先。他们建立的政权为了论证其权力的正统性和合法性,均称为远绍炎黄二帝。战国时代建构的古史体系,把夏、商、周都塑造成是黄帝的后代。秦汉以降,除了汉朝自称为“赤帝”之子之外,所有王朝,包括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无不自奉“黄帝”为祖先,自号为“炎黄子孙”。戎、狄、苗、越以至后来的匈奴、鲜卑甚至安息、党项均都自认为或被认为黄帝之苗裔,正如《辽史·世表》所说,“炎帝氏、黄帝氏子孙众多,王畿之封建有限,王政之布濩无穷,故君四方者,多二帝子孙,而自服土中者本同出也。”这不得不归功于战国秦汉间儒家学者制造的《五帝德》和《世本》诸书,他们基于战国以来大一统的趋势和秦汉以来大一统的政治现实,对古史作出系统的综合整理,树立起统一国家人民的血缘始祖,增强了人们的血缘认同。不仅于此,在此基础上,儒家学者还在政治思想层面进行理论建构,塑造统一民族和国家的文化认同。这个文化认同,重要内容之一就是以“炎黄”为人文初祖的文化大一统,据于右任先生《黄帝功德记》辑录,汉初论及黄帝以及假托黄帝或黄帝时人所撰的着作多达百余种,其内容涉及诸子百家转引自邓乐群《当代炎黄文化热的兴起及其文化意义》,《当代思潮》,1994年第6期,第58页。秦汉时人就是从对“炎黄”的血缘认同来营造精神认同的文化环境的。而这一举措,也取得了实效,中国统一的民族出现了。顾颉刚先生在《九州之戎与戎禹》中说:“夫戎华本出一家,以其握有中原之政权与否乃析为二;秦汉以来,此界限早泯矣,凡前此所谓戎族俱混合于华族矣。”见《古史辨》第七册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38页。“胡汉一家”、“天下一家”的观念蔚为主流。“大一统”思想进入中国早期政治价值观体系。

政治价值观是一个民族核心价值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提供人们政治行为评价的标准,形成政治生活的基本理念和组织安排的基本原则,因此决定政治的意义、方向和目标。作为政治体系的基础性的深层结构,政治价值体系是一个社会长期的文化积淀的产物,渗透于政治意识形态和政治文化之中,共同构成了政治系统的“观念”系统燕继荣:《现代政治分析原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页。直接影响着政治行为主体的政治信念、信仰和态度,成为某种政治心理和政治行为的直接动因。某一政治价值观的形成,首先是决定于某一文化集团或政治团体的政治传统和文化习惯,所以,政治价值观的背后,必定有其政治文化的背景,它是政治文化在价值观层面的提升。正因为政治价值观归因于政治文化,它决定着政治人群的政治心理,因此,“基本政治价值应是具有普遍影响力和普遍指导意义的价值”桑玉成、商红日:《政治价值、意识形态和政治信仰》,《政治学研究》,2002年第4期。它有着稳定性和延续性的特点,对政治生活具有长期而深远的影响。

经过战国秦汉儒士在思想和文化上的理论建构,“大一统”成为知识界的共识,并进入政治思想的价值层面,成为重要的政治价值观之一,开始指导早期中国的政治实践。文化大一统观念的提出,继承和发展了先秦儒家文化优于血统的民族理论,推进了中国统一理论由血缘认同向文化认同转变的进程,对中国统一国家的维护和再造,有着重大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