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关中是中国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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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古玩

居于西安,古玩便不陌生。这很正常,因为西安时时处处有文物面世,粗人也罢,细人也罢,其朝闻而夕见,耳濡而目染,遂使深奥变为浅白,神秘变为谙熟。

当然对古玩好之者并乐之者的,主要还是西安的文化人。所谓文化人,主要指作家、画家、书家、史家,以及致力于民俗或文字的学者。这些人购得宅第。一定先是挑选一间大的屋子作书斋,并以一面两面墙壁立书柜。而书柜的某几层则一定要置古玩,或是秦砖,或是汉瓦,或是蓝田玉,或是耀州瓷,目的在乎营造一种悠远和厚重的气氛。实际上收藏几件古玩,并不仅仅是为了气氛,它也显示一种品味,甚至还隐喻一种精神。这不是臆测,然而只有你了解了古玩的好之者并乐之者,你才明白确实如斯。

在西安,有的文化人对古玩的收藏已经业绩斐然,形成风格。赵慧和沈根务瓦,斯敬之务瓷,陈绪万务玉,曹伯庸和钟镝务印,骞国政务石,鲍大年务权,马福务烟壶,王勇务马桩,宗鸣安务碑帖,贾平凹务汉陶。有同道从远方到西安来。这些文化人不但高兴,而且乐于切磋,甚至冲动之际,会把平常捂得严严实实的极品向同仁宣示。远方之客,真是不但大开眼界,而且往往大喜于碰到了大巫。古玩在西安文化人不仅仅是收而藏之,而且是藏而研究。沈根由瓦当而研究文字,钟镝由印章而研究文字,鲍大年由权衡而研究量器。马福由烟壶而研究感通。他们几乎都有着作出版。这在异地是罕见的。它是西安文化人收藏的一大特点。

我有来有往的是三位先生:陈绪万,宗鸣安。贾平凹。陈氏嗜玉,五十八岁才发生兴趣,是十足的半路出家。不过他是有国学的。遂上路便出类拔萃。他一向钟情的是周玉,非常之难得,然而他竟有了独山的青玉,又有了和田的白玉,有了民间的祭器,又有了王室的璧琮。周玉的基本刀法是斜坡刀法。他极为欣赏。他有过一次忍痛割爱。那是三年之前,他要装修房子,钱不够,遂不得不出卖一件魏晋玉,为之久久长叹。宗氏之于碑帖的收藏共二十年,积累甚丰,品种全,独门多,权威在望。他已经举办两次碑帖展,其间门庭若市,有轰动效应。贾氏的收藏以汉陶为主,凡瓮罐瓶仓鼎炉俑兽兼具。他的收藏时间不长,成长颇速,几近于暴发。他收藏的基本原则是去伪存真,去粗求精。在开始,他觉得一切皆好,什么都要,不过眼力渐渐提高。现在完全是唯珍品而索。他的收藏有三个办法:一是买,付人民币;二是换,用他的字或画;三是赖,向朋友若我硬要。他的汉陶林林总总,不可以数示之,然而我知道进了他的家,过道,客厅,厨房,卧室。皆有他的收藏,当然精华集中于他的书斋。他的宅第并不小,但古玩却拥挤了空间,地上蹲着,架上置着,案上和几上放着,从而使大的宅第变小了,甚至朋客举手投足背身转体皆要小心。贾氏完全是在古玩的包围之中写作和书画,他自谓周围阴气浓郁,但他却不怕阴气。

西安的古玩市场有四个或五个,不过文化人一般喜欢到八仙庵古玩市场去。八仙庵是道教圣地,其供奉汉钟离、张果老、韩湘子、铁拐李、曹国舅、吕洞宾、蓝采和、何仙姑八神。建于宋,盛于清,是由于慈禧曾经避难而住在这里。那女人有巨款拨之,遂士来远近,闻名遐迩。八仙庵古玩市场随祭祀活动和庙会而形成,其年岁远,规模大,信誉高,历久不衰,即使文化大革命期间它也有交易。它现在仍是西安最好的和最旺的古玩市场。然而这个时代除了欲望是真的,其他多是假的。如斯世代。古玩当然也是真中掺假,假的像真,真假难分,于是文化人就在这里常常上当,反复缴学费。不过古玩的好之者并乐之者,是不怕上当的。

星期天是交易之日,曙光初露,生客即临。所谓生客,指农民,他们的东西多是新的,遂有行家匆匆过去,悄声问:“有货么?”生客便从蛇皮袋抓出瓦器或瓷器说:“有!”若是瓦器,行家便贴上鼻子,长吸三气,嗅到新土之息盈面,又唾水一滴,看到涎沫尽吸,于是他就要了。若是瓷器,行家便会辨底土,辨开片,辨冲缝,辨爪纹,特别是辨包浆,甚至他会掏出一个小小的放大镜,以分析汗渍,泥污,垢痂,所导致的一种模糊状和磨砂状——这便是包浆。确认包浆,行家就要了。渐渐地,天透亮,古玩摊贩进入市场,他们端一个矮凳,铺一张报纸,宣告开张。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而且远远望之,竟是花花一片。对古玩的好之者并乐之者,便穿梭于熙熙攘攘的市场,并根据自己的所爱,千寻万找,大浪淘沙,难得自己的所求。他们每每空手而来,空手而归。他们偶尔会奔瓷而来,取石而归。他们总是为玉而来。获瓦而归。不仅仅是能否可遇的问题,而且是能否识破以假充真的问题。科学技术已经广泛应用于古玩,假唐三彩完全可以乱真唐三彩,假青铜器完全可以乱真青铜器,尤其那些摊贩,甚至憨态可掬的农民,他们都会底气十足地撒谎:“我这上林瓦绝对是真的!我这翁仲玉绝对是真的!”实际上它们绝对是假的,只要购之,便是上当。文化人一再上当,然而上当也好之并乐之。他们相信持之以恒,必有大得。他们相信,吃一堑而长一智。长一智便能提高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