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关中是中国的院子
45399600000021

第21章 华山巍然

凌晨五时,我登上了华山的东峰,在这里,可以观看日出。山巅聚集了很多人,肃穆的气氛之中,那些坐在悬崖峭壁的人似乎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石头。天就在头顶,我和天从来没有这么接近,从来没有,我居然不敢仰望它,我只是谦恭地平视着它倾斜而开阔的一面。风撩起了我的头发,我感觉了天柔和的触角,它广袤之极,我的头发仅仅摸到了它的一点。天不够透明,我仿佛是沉浸于水中,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朦胧的华山像是一曲渺茫的音乐,一些断续的私语。但黑暗却确实如抽丝一样,被谁在悄悄地抽走。在远方,黑暗要被抽走得快而多一些,天慢慢露出了白色,那白色向周围扩展,散漫,加重。风像退潮似的,随着天空发亮,一排一排从东峰撤离了。偶尔,会有一股掉队的风,突然飞到挂在岸边的松树上,它形成的冲击,推动着那些坐在悬崖峭壁的石头,人只得蜷缩了身子回避着。风摇晃着枝杆,搞出极响的声音。那掉队的风完成了一套动作之后,就走了,一瞬之间,已经无影无踪。华山难以望断的一个连一个的峰峦开始从雾中浮出,熹微的阳光穿过了稀薄的云层。风似乎没有给那些峰峦留下痕迹,倒是红霞映在了峰峦上。我看到太阳一闪,它就从喧哗的红霞之中脱颖了。

实际上日出在华山并不最美,最美的,是它无边无际的白色的峰峦,这是我的印象。欣赏这最美的风景,应该在天完全透明的时候,要尽量站在高处。白色的峰峦最美,是我在东峰发现的,到了西峰,我仍然感觉它最美。在华山,我只去了东峰和西峰,其他地方,我竟不想去了。无边无际的白色的峰峦迷惑了我的灵魂,我久久沉浸在它的触动之中。所有的峰峦都拔地而起,挺立如削,所有的岩石仿佛都剥了皮。淡然的阳光之中,峰峦干干净净,一片白色。站在华山之巅,我看到白色的峰峦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疏疏密密,错错落落,一律宁静而坚韧。白色的峰峦像森林一样远远而去,跟随它的是云,是风,是纯粹的阳光和湿润而清冽的空气。岩石的缝隙长着青松,不过青松只是白色的峰峦的点缀和花边。

我在华山看到了白色的峰峦,它是这里最美的风景。然而,没有登上华山之前,我仅仅知道它是五岳之一,华山的路只有一条,它非常艰难而险阻。

向往华山,是在二十年之前。那时候,我刚刚从农村考入大学,我所有的梦都是绚烂的。花藏在自己的壳里而没有绽开。五月是风流的日子,班上一些同学要爬华山,我蠢蠢欲动,做着准备,心在桃花与杏花的芬芳之中兴奋。偏偏我的父亲突然生病,要做一次手术。在犹豫了几个昼夜之后,我终于告诉组织的同学我不能参加了。父亲的手术也是很简便的,它不会出现任何麻烦,不过我觉得它总是一种阴影,带着阴影走上华山,是一种负担。十八岁那年,我就没有登上华山。我的那些同学晚上回到了学校,我坐在草坪,透过树枝的空隙看到所有的人都累得身体错位,然而我仍然感觉他们幸福,纵情地累一次,不是很幸福么!我像受了挫折似的难过,低沉的情绪久久难散。时间接着流逝了十二春秋,其中我遇到很多可以上华山的机会,遗憾总没有一个好的心境。随之我渐渐知道,华山为西方之神白帝管制,这使我对华山有了一种迷信,在我感觉,它已经不是普通的造化,特别是它的艰险,几乎所有风流的日子,都从华山传来凶信。

华山的可危。无形之中给人制造了一种恐怖的气氛,这种气氛年年在我周围流窜。某年五月一日,攀登华山的人络绎不绝,湿热的空气使他们情绪高涨而浮躁,仿佛孩子进了公园,结果数百人卡在千尺幢,上不得,下不得,困得无可奈何,结果供人攀援的铁链断裂,将九人摔死。某年七月三日。一对夫妻为生儿子来华山许愿,走到擦耳崖,女的看见云雾在脚下翻滚,头晕目眩,身体趔趄,男的便走上去搀扶,不料失去重心,双双跌于峡谷。某年九月五日,一家报社的郦氏与葛氏偷情,男的邀请女的攀登华山,平时人在单位,有眼睛制约,到了如此幽僻的地方,自然是轻狂起来。他们竟在苍龙岭拥抱盟誓。那是崛起于万丈沟壑的一脊山岩,全由台阶构成。人坠落之后,绝对是粉身碎骨。三年已经过去,他们的尸体一也直没有找到,唯有挂在树枝上的手提包和照相机捡了回来。史记,古代帝王凡在陕西的,多至华山之麓而背首了望,惧其险而不敢攀登。谚语富不登华山,指的就是这种情况。为了禅封华山,参拜大典,他们就在华山脚下修庙筑院。华山就这样成了一个富于魅力而危险的地方,总是有人要去。又总有人制止那些要去的,制止的往往是攀登人的父母,他们担心发生意外。他们清楚,意外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那些华山的凶信不影响我是不可能的,偶尔,我感觉自己攀登华山的念头在熄灭,仿佛瞌睡要锁住我的睫毛,不过我总是惊醒地睁开眼睛,我不相信自己这么怕死。怯懦地活着,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死而不亡者寿,这是老子的思想,老子曾经到过华山。并非摔死华山就成了英雄,我的意思是,曾经萌发了攀登华山的念头就应该成行,如果仅仅因为它艰险而打消了,那么这就相当于缴械,尽管没有人知道你的投降,不过你常常躲在心的屋子悄悄投降。久而久之,你的灵魂便会枯萎和干瘪。

我决定攀登华山是秋天的事情。我的决定孕育了十二年。尽管如此,离开西安之前,我仍在屋子里作了祈祷,我闭上眼睛,默默地虔诚地祈祷着,我的心干净得没有一点杂念。我盼我安安全全,然后我就上路了。

华山的路确实是艰险的。而且黑暗给这路染上了神秘之色。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攀登华山都是从晚上开始。我打着手电,汇入了断断续续的人群。浅山仍流通着人间的气息,然而进入深山,人间的气息便减弱了。突然冲出峡谷的强烈而冰冷的旋风,突然耸起的狰狞的巉岩,暗中摇曳的妖怪似的树影和暗中鸣叫的迎魂似的虫唱,都给人以异样的感觉。在平原所看到的辽阔的夜空。在这里被峡谷剪割得成了一带皎洁的河水。星星全聚集在峡谷的上方,它们简直稠密得在那里拥挤。相连而相混的星星,在边沿破碎的夜空闪烁如荧,融化为云。这固然很好,不过,折磨人的是脚下无穷无尽台阶。华山高耸,人要到达它的顶点,需要这些台阶支撑,它将一寸一寸地垫起你。一直把你抬举到海拔2160米的高度。这些石头台阶并不会移动,要上华山,提携你的只能是你自己。风蘸了冰凉的溪水扑在我的脸上,可我却依然有汗,汗悄悄地渗出。阴影之中,传来了身体坠地的声音,而且有拐杖零乱地敲击着石头。到了一个转弯的峡谷,来了一群下山的人,他们是那样疲倦,微光之中,我看到沉重的一个又一个的头在肩膀来回晃动,手的摇摆已经失去了协调,甚至脊梁都弯曲了。麻木的脸上翻动着一些白的眼睛。持续地把身体放在一个高于一个的台阶,真是累人,过了青柯坪,过了回心石,我已经膝盖酸痛,脚跟僵硬。在这里,人品尝了攀登华山的苦味,但背身的人却没有。那个巨大的让人压抑的回心石,拦挡了你,然而,你感到它是一种激励,是一声棒喝,它使你调整可能涣散的精神。因为真正的攀登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永远难以忘记华山的千尺幢,它是从山崖穿过一条陡峭的鸟道,宽容二人上下,而坡度则大得垂直,那372个台阶,像嶙峋的肋骨。千尺幢的台阶不深不厚,恰恰放一个脚板。它年复一年地被人踩踏。磨得它黑而缺损,确实像老人细瘦的肋骨。它斜斜地从崖底通到崖顶,崖顶当然擦着天了,山崖之间的鸟道是幽暗的。在手电的微光之中散发着一股石头霉烂的气味。铁链的声音始终响在长长的鸟道,如果没有这些铁链助人攀援,那么人根本是不能上去的。铁链的颜色已经融入鸟道的幽暗之中,我能感觉的是它的腥气和油光,这是众多的手抓摸而形成的。没有人在这里喧哗,那些小心翼翼的举动,在鸟道营造了一种独特的安静。脱口而出的声音,全是简洁的叮咛和提醒。在千尺幢,我看到了使人惊奇的一幕:一个挑夫担着砖瓦从此经过,这是我在下山的时候看到的,时在上午12点20分。挑夫光着膀子,从崖底上来,经过我,向崖顶走去。他一手抓着铁链。一手抓着台阶,两筐砖瓦随着他的运动,在肩膀摇晃,一卷铜色的肌肉在扁担的挤压下滚来滚去。那两筐砖瓦直直地悬吊着,下面就是人。其中有向崖底倒爬的我。从崖顶向下。人人都是倒爬的。

百尺峡也是难以忘记的。它也是两壁之间的通道,也是近乎垂直的层层相磊的台阶,也是铁链。它让人畏惧的是,身边的两个悬崖仿佛要合起来,高耸的巉岩仿佛在向人挤压,如果不是两个石头将其撑开,那么人就完了。两块石头夹在那里,岌岌可危。我忐忑地从下面钻过,非常害怕我钻过的时候它掉下来,像一个熟透了的柿子那样掉下来。实际上这两块石头上大下小,像锥子一样插在那里,轻易是不会掉下来的。没有人知道锥子似的石头在那里插了多少岁月,我只知道这条通道在汉代就有了。根据郦道元的考察,他到这里的时候,既无铁链,又无石阶,人只能穴空迂回,倾曲攀登。

擦耳崖是这样一个必经之地,脚边便是云雾缭绕的朦胧的峡谷,夜晚,那里冒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头上是青苔覆盖的刀切似的绝壁,路是不足三尺的石槽。人从这里经过,不由自主地要贴着绝壁。没有谁知道深沉的峡谷装的什么。只感觉它可怕得像是虎口,它的舌头在虚空之中搅拌,人必须向绝壁靠拢,不然,虎口会吞没了生命。所有走到这里的人,都倾斜身子,用手抓着平横于绝壁的粗壮的铁链。在这里,人都变得那么认真,谁都是规规矩矩,一步一个足迹。

上天梯是这样的:继续攀登,路已经消失,人只能像爬梯那样,从垂直于青石的山崖爬上去。人依着垂直的山崖凿了槽子,它一个高于一个,节节向上,形成脚窝。顺着那排脚窝,吊下两道铁链,人可以抓着它攀登。

华山最险最危的是苍龙岭,远远而望,它确实像一条巨大的苍龙,呈青色,粗野而强大。它蜿蜒盘旋,仿佛要腾空而去。它的头部高扬向华山的顶点。凌晨的微光之中,那里影影绰绰,有松树抓着山崖摇晃,呼啸的风声总是在它的头部作响。这是一架孤立的石脊,两边为万丈深渊,白白的虚浮而空潆的全是雾,浓雾将深渊填满了。苍龙岭只有三尺之宽,不过高得出奇。我伫立在它的尾部,幽暗掩盖了那些正在行动的人,然而,寂静使疲倦的铁链之声清晰可闻。我模仿着那些手脚并用的人,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挪移自己,我的前方是天,后方是雾,无穷无尽的雾跟随着我,拥挤着我。

我重新走过苍龙岭的时候,是在中午,那时候,我已经站在东峰和西峰眺望了远方,不过到了这里,伫立在它的头部,我依然感到它的险峻和惊骇。那黑色的石脊在天空之上是如此狭小,它歪歪扭扭将细长的尾部伸进渺茫的深渊。缭绕的云雾之中,是阳光照得发亮的众多峰峦。我渐渐收回了目光,我望着脚下已经老化的台阶,只能这样想,我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我还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韩愈曾经到过华山,那是在他贬谪的日子。他因为反对迎奉佛骨离开长安,要到潮州赴任,途中,他经过华山。他的心情愤懑。他攀登华山,并不是由于雅兴,是希望排遣自己的郁闷,甚至有更为复杂更为隐秘的心理。五十二岁的老人要攀登这座险恶的华山,心情一定不会轻松。他下苍龙岭的时候哭了,其号啕之哭随风回荡,并投下遗书诀别家人。华阴县令知道之后,亲自接他下了华山。为之,很多人认为是苍龙岭吓着了韩愈,不过我怀疑他是因为害怕而哭的观点,其理由是,这样贤明的人,敢在皇帝那里慷慨陈词,坚持己见,当然是充满了魄力的,他不会以死而退缩。苍龙岭是不会吓着他的。如果他确实哭了,那么也不是出于胆怯,他很可能是出于智慧和谋略才哭,或者以哭控诉,或者以哭惊动。

关于华山的故事是很多的,历代都有隐士居住在它的松树之下,汉之杨震,晋之王猛,宋之陈抟,明之冯从吾,清之顾炎武,都曾经在这里着书立说。开办学馆,其遗物常常可以在华山发现。然而,特别吸引我的,一直是华山的姿态和气势。在华山之巅,我看到了白色的峰峦。卓然的峰峦沉浸在游云与秋阳之中,仿佛千头白象,万匹白马。白色的峰峦矗立大地,遥遥在望。在这里,我与天悄悄地订立了契约:从此,朱鸿的故事将峥嵘而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