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关中是中国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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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寻找蓝田人(1)

我将手上的工作放下,将胸中的情绪理顺,将正在进行的一切都截然中断,并封存起来,之后我给提包里装了一把布伞,三册书籍,拎起它。就启程了。

我望着西安,只见二十世纪最后几年的乌云在古都上空盘旋。几滴生硬的冷雨,敲打着稳重的钟楼和灰色的城墙,大街小巷,车辆奔驰,人群拥挤。不过,半个小时以后,建筑就稀疏而低矮了,绿色也在田野到处散布。地平线上,台原起伏,沟坎纵横,水随形势潺潺流动,山在远方渐渐上升,树木便耸立于道路两旁,构成了绵延千里的曲线。广袤的自然,洗涤着我的身与心,我忽然感觉,我的流气与俗气恰似古旧家具的漆片一样在剥落。这空旷的原野,使我产生了一种新的体验,我宁静而沉重。

汽车将西安远远地抛在那里。它带着乘客,一步一步地接近蓝田。这是位于秦岭北麓的一个县城,古已有之,因为盛产美玉而得名。秦始皇以其制作玉玺,杨贵妃以其制作玉带。但我到这里来。却是要寻找蓝田人,它是生活在大约115万年之前的一种直立人。其是猿群向人类过渡时期的一种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考古专家在蓝田境内的公王岭掘出了一个头盖骨,遂命名为蓝田人。现在,我所坐的汽车。正行驶在蓝田人曾经活动的土地上,我不顾风吹地打开窗子,眺望着人类祖先的故园。三月的麦苗刚刚起身,一片葱茏,不过竟没有几个锄草的农民。有的地方,一片黄色的土壤会裸露而出,仿佛是谁剥掉了地球的皮。秦岭在白色或灰色的云团的抚弄之下,阴沉而峥嵘。

到了县城,乘客便挤下汽车,一哄而散,消失在泥泞的街巷。我在车站徘徊了一会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我想继续前进,直接到公王岭去。天上有云。云聚云散,全由着风调动。天上蓦地也会露出一片瓦蓝,它高得仿佛是用力吸了上去。不像云那么低垂。风从河谷和山口吹来,怒气冲冲地掀动着搭在地上的帐篷,那是农民卖饭卖水卖烟卖果的,也掀动着衣服和纸片。我在人影憧憧之中,发现有一辆路过公王岭的汽车就挤了上去。我望着窗外的风景,看到房舍羊群树木都在移动,奔驰的汽车甚至使地面都在旋转。巍然不动的,是连绵的秦岭——一座一座的山峰,刀削斧剁似的亮出自己的棱角与斜面,皑皑白雪,将反光映得很是遥远,这使我身上油然生出阴冷之感。沿着秦岭,堆积着一个一个的台原,没有规矩,高高低低,有的草枯。有的石烂,但半坡之上,却往往就有一个村子,树木簇拥在一起。颜色阴阴的。一个农民告诉我:公王岭到了。

站在灞河之滨,感到南边的秦岭与北岸的横岭向我挤压,需要仰望,我才可以看见公王岭。公王岭雄踞于川道之侧,攀援在山峰之脚。它的两边,一个连一个的台原波浪似的起起伏伏,伸展而去。公王岭的独特之处在于各种各样的树木——有的铁青,有的嫩黄,像蜡染的布料一般覆盖其上。早春的风,不但翻卷着秦岭之巅的白云,而且撩拨着秦岭之腰的白雾。所有的树木都随风摇曳,公王岭充满了动感和生命气息。

我肃穆地攀登着公王岭,蜿蜒的道路两边,柿树黑色的枝干像铁像炭一样坚硬挺立。这是逝去的冬日的意象,不过桃树已经在自己的根部洒着粉红的花朵,从而传播着春天的信息。偶尔,一个农民背着干柴,从半坡的小径走下来。无穷无尽的砾石,大者如桌,小者如杯,星星似的镶嵌于断裂的层面,这层面当然是洪水切割而成的,洪水浸泡与流泻的痕迹仍隐隐在动。砾石包裹起来的土壤,是沙质的,它的酥松程度,似乎手掰一下,脚踹一下,就可剥落。公王岭是那些覆盖秦岭的杂物在洪水冲刷之后而堆积的,它上面一层一层的黄土,是西伯利亚的狂风带来的蒙古高原的尘埃。这种种事情发生在115万年之前。

那时候,这一带的气候温暖而湿润,地貌也并不剧烈起伏。秦岭的高度大约只在一千米左右,它远远不成南北大地的屏障。这里是一片广阔的浅沼和平地,处于森林与草原的交接地带。灿烂的阳光和充沛的雨量,把公王岭哺育得花果累累,草木葱葱,成为各种动物的汇集之地。其中既有森林动物,也有草原动物。正在进化的蓝田人就生存在这里。大角鹿、古犀牛比之蓝田人,它们高大,苏门羚、剑齿虎比之蓝田人,它们凶猛,但蓝田人却产生智慧,他们巧妙地周旋在动物之中,挑拨离间,让它们争斗,撕咬并残杀,使自己得以生存。茂密的森林,长满了胡桃属、卷柏属、石竹科、莎草科,蓝田人攀援在其中,并巢居在其上,艰难而悠然地生活在蒙昧时代。不过,自然是演化的,在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持久的寒冷期,它使众多的草木在冰霜的摧残之下,枯萎而死。一些动物逃跑了,一些动物绝灭了,蓝田人也遇到了危机。

然而,任何生命一旦形成,它就产生了顽强的生存本能。一根甘草,破土而出,若石头压迫了它,那么它会从石头下面穿过,横向延伸。之后生长起来。一群蚂蚁,面临着大火的烧烤,它们会迅速地集合。靠拢,抱成一团,像黑色的圆球一样,勇敢地迎着大火滚动。圆球表面的蚂蚁显然会焚身而死,但它们却终于冲出了大火的包围,将自己的种保存下来。不过,蓝田人所遇到的困难,要比这些甘草和蚂蚁巨大得多。由于冰雪的降临,蓝田人所吃的果实一下减少了,那些可以捕捉的幼小的动物,也一下减少了。饥饿使他们将自己的前肢从树上移到树下,他们不但采集果实,而且需要挖掘草木的根茎。根茎已经成了他们扩大的食品。他们曾经捡起石头,打击企图欺负自己的野兽,石头渐渐地成了他们熟悉的工具。他们在开始挖掘根茎的时候,手脚笨拙,十分吃力,效率当然很低。一个聪明的蓝田人突然发现石头可以帮助他们挖掘,其他的蓝田人就模仿他。有了工具的帮助。效率便提高了,只是地上不会摆着现成的石头供他们使用,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打制石头的蓝田人。当这个蓝田人直立起来并行走着。显示他的创造的时候,文明的曙光就照耀在黑暗的森林了,从而他们发现了一条走出森林的道路。他们探索着,艰难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今天。在公王岭,我用坚硬而柔韧的手抚摸着他们的石头,我感觉这石头依然是温暖的,我不但闻见了蓝田人的血汗,而且看见了蓝田人的毛发,我像握住了遥远的祖先的手一样激动,他们将劳动的真理直接传递给我。我站立在稀薄的阳光之下,野风吹拂,感慨系之。我久久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我知道它们能够绘画,能够作文,能够弹琴,能够安装精密的仪器,能够感受寒热,感受细腻的爱的颤抖和恨的痉挛……这一切,都是一代一代劳动的结果。我感觉,我的所有的神经都连接着蓝田人的神经,所有的血管都连接着蓝田人的血管。

蓝田人手的发展,当然要引起躯体的变化,他们会更灵活,更巧妙,而且为了抵抗其他动物的侵犯,为了获得足够的食品,他们常常是结成一个群体。为了招呼落伍的一员,帮助倒在树下的儿童,共同围猎一只动物,或者共同构筑一个窝棚,突然发现了一头猛兽,或者突然看见了一片火光,都需要表达。这样,寂静的草木之中,就响起了简单的音节,那是从蓝田人粗糙的咽喉发出的,然而,它是美妙的歌声的原始。蓝田人要表达的意思越多。他们的音节就越丰富,并有了抑扬顿挫,这便是简单的语言。劳动产生了语言,语言又扩大了劳动,它们一起,促进蓝田人脑髓的发展,于是感觉就有了它的器官,意识就有了它的物质。一头象因为它的高大,能够穿过枝叶的空隙发现一只熊猫,不过只有蓝田人会组织起来将熊猫捉住。一只狗能够闻见透过落叶传来的气味,不过也只有蓝田人会辨别它是腐肉导致的。蓝田人就因为这些而使自己高明于动物,并脱离于动物。动物仅仅是利用自然界。可蓝田人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却在渐渐地改造自然界,支配自然界。他们打制了粗糙的石器,并以它们为工具提高自己的生活。

蓝田人的家庭处于杂婚状态。男子多妻,女子多夫。当然这种家庭在以后渐渐发生了变化。美国学者路易斯·摩尔根认为,家庭的变化呈现这样几个阶段:血缘家庭,普那路亚家庭,对偶家庭,一夫一妻制家庭。恩格斯赞同这样的观点,不过他进而指出: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是合乎道德的,而且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在公王岭想到这些观点,我隐隐感觉人类的婚姻形式仍会改变,现在这种婚姻形式并非完美无缺。人类是一种向善向美的高级动物,它能够纠正和克服自己的一切,其中包括婚姻的弊端,从而永远处于进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