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妈妈成长记
45351800000022

第22章 情感和意愿表达

殊不知,心有灵犀尚且需要一点通,凭什么就认定别人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在我个人的受教育经历中,“表达”是一个空白,直到今天,如何表达自己的欲求、意愿、感情,对我来说仍然是个问题。比如说,我至今不善于说“要”,主动索要东西在下意识里被认为是贪婪的、没境界的、小人喻于利的。即使别人给了,即使这东西天经地义分内该归我的,也还要推辞一下、客套一下,彼此推推拉拉两个来回,才“勉强”收下。

我也不会说“不”,只要别人开口,我的舌头每次都抢在脑髓之前应承下来。结果每每是别人也埋怨,自己也被动。耽误了别人的事,自己也成为没信用的人,两败俱伤、狼狈不堪。直到多年后,我学会了“用建议代替拒绝”,日子才好过一些。别人再要我帮忙干某事,可以建议他另请谁谁谁,或“为什么不如何如何做呢”。但实践运用起来,仍然诸多失误。

这个问题对紫禁城先生来说,更为突出。我在表达方面有的毛病他都有,段位更高。此外,他还有好些我没有的毛病。他的兄弟感情很深,但基本上不说具体事物之外的任何话,更很少肢体接触。据说他都没有关于父母拥抱的记忆。让他表达任何温暖的情感(谢意、歉意、感动、爱),曾经比要他的命还可怕。如果做错了一件事,他可以砍下一条胳膊来作为赔罪,也不能开口说声“对不起”。他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地球人都知道了,他还在坚定地否认,甚至特别创造些能够证明他没有在爱的言行举止来,再在肚子深处独自把肠子悔青悔烂。所以,我总说他是属鸭子的——煮熟了还嘴硬。

另一方面,紫禁城也不擅与人交流和沟通,他有一个持续至今的办事方式,我持续至今地不习惯,遇到矛盾或问题,就只想着囫囵过去。比如我俩闹矛盾不开心了,他就生出点事儿来,或者说点什么哄着人笑了,或者忙点别的事打岔过去,再不行,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好像这样就没事了。而我习惯在事后,非得好好谈一次,为什么会有这次不快,说明了什么,透露了什么,以后各自要如何调整,等等。这类有建设性的善后工作,他最是回避。

总之,我们羞于表达情感、拙于表达意愿,因为孔圣人早有教导在先:巧言令色,鲜以仁。老子也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会说话的人都不是好人;要说出来的感情就不是有价值的感情。彼此心心相通就不必多说什么。禅宗更是把“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不可思议”“不立文字”之类的意思,反反复复都说烂了。

这一类贬低语言表达的教育深入人心,我们都坚信最深最美最纯最真的爱,都是无言的会然于心。殊不知,心有灵犀尚且需要一点通,凭什么就认定别人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偏不说,偏不说,任凭误会在人群中滋生蔓延,直到说也说不清。

受我们的毒害,或许还有遗传的因素,小秒针很早就表现出鸭子的属性。他表示友好的方式,是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死命往小朋友的怀里塞,一直塞到对方哭着跑开为止。做错了事,要道歉,被逼走投无路了,他才勉强贴着我们的耳朵,把一声“sorry”直接送进耳朵眼深处,不让一丝分贝流落在外。

最让我气结的一次,是有一天我放假回家来,外面正下着雨,小秒针明明是想念我的,吵着嚷着要和紫禁城一起到车站接我。可等我下了车,他却一贯地冷静沉默,一脸老成。我走过去,说,妈妈好久没见你了,很想念,让我抱一下好不好?那个混小子竟然斩钉截铁道,不好。问他为什么?回答是,因为“打着伞,不方便”。我当时就怒吼着踹了他一大屁股,因为心灵受到了严重创伤。

其实,孩子天生有情感表达的能力,2004年6月16日的晚上,小秒针不肯睡觉,坚持要跟婆婆一起看报纸,婆婆没答应,被强行按到床上后,小秒针自言自语说:“婆婆好凶啊,我好伤心啊。”可见,孩子的心之所动,是会言语的。

所以,小秒针不肯自我表达,自然有其原因要穷究。原因之一,是不善于表达,比如喜爱,原因之二,是不愿意表达、不好意思表达,如那声轻如蚊虫的道歉,sorry是外语,说了等于没说,如此掩耳盗铃,只为那小小的自尊。但是,不管是“不能”还是“不为”,都不利于他与人的交流和沟通。

我深以为害。作为弥补,便格外注意调整他的行为模式,教他用正确的方式处理问题、用正确的言辞准确地表达感情。邀请小朋友玩,要求他一定说清楚:“我喜欢你,我们一起玩吧。”这话在我听来足够肉麻,但听习惯了,很温暖。

当然,还有示范。我们错怪了他,必看着他的眼睛,干干脆脆说一声“对不起”,态度坦荡诚恳,声音洪亮自然。慢慢地,他也能流利地说“对不起”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仅仅靠培养一种行为习惯,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比如他一般都会自然地表示友好、提出邀请,但有时候,却无论如何不肯主动拉一下邻家小孩的手。

我很奇怪,但也没有特别深究,只当孩子的反复不定。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情。

上幼儿园后,小秒针为了得到一种能粘在皮肤和衣服上的小星星,每每从老师那儿领了圣旨回来奉行。不准给我喂饭,我要自己吃!不准跟着我进卫生间,我要自己尿尿!睡觉前,还要把脱下来的衣服叠好。等等。

2004年3月25日,小秒针一出幼儿园就宣布:今晚我要一个人睡觉。其实他生下来就睡他自己单独的床,但睡觉前,我们总要陪他说说话、唱唱歌、讲点故事,直到他入睡。今天是他第一次没有陪伴地入睡。

我们自然乐得遵旨。毕竟,陪孩子睡觉是件苦差事,每每要等小秒针的手指捅进了鼻孔,或者口水滴上了面颊,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小秒针依旧精神饱满、生龙活虎。

将小秒针洗漱完毕,放进被窝,道一声晚安,便熄灯走了。好轻快也!

那天晚上,小秒针一直闹,一直折腾,又要尿尿、又要喝水,没完没了。我们不胜其烦,次数多了,不免发火。直到挨了一通臭骂,小秒针才哭哭啼啼一阵,沉沉睡了。

从那以后,小秒针多数都自己睡,但照例事多,而且花样翻新,什么窗外好像有个眼睛,过来看看;身上好痒,过来帮我抓抓;电视在放什么呀,好大一声响;电视里谁在哭呀……诸如此类。

那天他叫口渴。紫禁城把水杯端过去,小秒针端着杯子,说:“爸爸,你要早点休息。睡晚了对身体不好。”这话,我和老爹老妈是常挂在嘴边的,紫禁城从来置若罔闻,小秒针这么一学舌,他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浑身酥软。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冷笑道:“别自作多情了。小秒针,你是想要我们来陪你睡觉是不是?”很多时候,孩子并不直接表达自己。这是考验大人理解力的时候。

果然,小秒针一下子就弹起来了,抱着我的脖子,大叫“妈妈真好”。

一个孩子独自在黑暗里,害怕,也寂寞,想要人陪,是正常,为什么不直接明白地说?却七拐八弯地要人猜?“猜心”或许是文化传统,深入民族基因,却是我最痛恨的中国特色之一。我总觉得,人其实不需要活得那么曲折,单纯天真是美德,活得也轻快。如果心口不一才是礼貌和文明,那么人类粗鲁野蛮些也无妨。

我跟他讲明这个道理:你要人陪,就说出来,不好吗?不要让我来猜你是怎么想的,我会猜错。

小秒针大委屈,怯生生道,我怕你们不答应。

我的心似乎停跳了一拍,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真的,简单强调要孩子表达感情,怎么就没考虑到,孩子有自尊、有感受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而托词显然是一种很好的保护,可以把语义转向另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方向。一起去看场演出?如果你答应,邀请表示我爱你;如果不去,我只是偶尔多了张票,不巧找了好几个朋友都没空,不想浪费了。国人习惯性地不肯直接表达自己,原有这样一份自我保护的意味在。

我让小秒针明确地表达愿望,其实是让他冒被拒绝、尊严被损伤的风险。让他的言辞裸奔,而且只有一个方向,断了他的后路。这是残酷的。

一下子,很多事情都可以理解了。我意识到小秒针承受的压力、还有我的无理。比如,走在街上,小秒针赖在冰棍箱前无理取闹,吵着说天气热或走不动什么的,我就严厉地批评他,想吃冰激凌就直说,因为没有好好表达,所以坚决不给买。可是下一次,小秒针开门见山要求买冰棍,我的回答又常常是“不”,不健康、太凉了、太甜了、要吃饭了……

对于小秒针来说,如果反正是被拒绝,选择一种死得不那么难看的表达方式,岂不更好受些?所以再下一次,他又开始嚷嚷走不动、不舒服、天太热了。

晚上想让我们陪着睡的情况,也是一样的。表达还是不表达,直接表达还是曲折表达,小秒针的选择是有依据的。出了问题,责任在我。

这件事提醒我几点,第一,不同的教育目的,有时候会互相抵触,稍一疏忽,便顾此失彼;所以,要高度警惕、要梳理清楚。第二,在教育孩子要“直接表达”之后,便要对他的表达保持足够的敏感。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满足他的意愿,作为直接表达情感的奖励。第三,要讲明白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直接表达的愿望就一定能如他所愿。要求他直接表达,只因为这是一种比曲折表达更有效、更准确的方式。

所以我告诉小秒针,你想让我们陪床,又怕我们不答应,所以找别的情况来说事。可是答应不答应,我们会有考虑的。我们可能答应你,也可能因为A这个原因不答应你。可是你不直接说,即使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还是可能答应你,也可能因为A这个原因不答应你,可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搞不懂你的真实意图,你说渴,我就给你水,你说电视机声音大,我就关了门,反正就是不来陪你,你又没说要我陪呀,是不是?现在你来算一算看,直接表达,你会因为一个原因A达不到目的,但不好好说,你会因为两个原因——A和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达不到目的。哪种情况好,哪个更倒霉?

含糊的表达,只是更增加了事情的不确定性。愿望不想受挫,所以加一份表达上的保护,但这层保护,反过来又因为表达不明晰、容易导致误会,而增加了愿望受挫的可能性。看到了第一层因果,还要看到第二层因果,这就是理性。

真的不要小看了孩子,这么复杂的意思,多少国人不深究也不明白的,我说出来,小秒针居然能懂,还能主动道歉。

最后我说,按说小秒针这么大了,应该独立,应该自己睡觉。但因为今天你明白了“有话直接说”的道理,作为奖励,妈妈陪你睡觉。不过,下不为例。

小秒针很高兴地搂着我脖子,很快睡了。

第二天,小秒针爬上床,主动说,我还是想你们陪,不过算了,你们看电视去吧,我自己睡。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件事我终于没有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