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月4日的晚上，在石景山医院父亲住了4个月的那间病房，太平间收人的老头，在白床单上撒下7枚铜钱，摆下北斗七星的形状，然后大家将父亲抬上去，盖上白布单，老头将他推走了。真是感谢这个老头，父亲要是活着，一定喜欢这个富有情趣的细节，还会追问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因为，父亲就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
眼睁睁看他在癌症的折磨下，生命力像漏沙一样迅速流失，所有爱他的人都心如刀绞，希望他早点结束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父亲热爱生命，但对死亡也很坦然，他的一生，从头到尾，都不失一个从容镇静的人。
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有一次在地铁里，我看见面前一个坐着的人正在闭着眼睛睡觉，竟然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我一路盯着他，就像用眼睛一刀刀把这个形象刻在心里。下车后，我频频回头，心中无限悲怆。他没去世时，在病房安睡，我坐在他身边，曾细细地端详他的面庞，一遍遍告诉自己：记住这张脸，他很快就要消失了……难道是父亲派这个人来到我面前，再告别一次吗？
几年前的春天，母亲告诉我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父亲告诉她，我给你们一个宝贝……然后梦就醒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宝贝。我也没太当回事。几天后，我俩清明扫墓，在汽车站等车时，我踢着脚下的石子玩，忽然发现一块青花瓷片。这是很有年头的瓷片，路边正修路，是施工时翻出来的。我觉得它是解放前的，后来给单位刘头看，他说像明末的。鉴于他是潘家园常客，大概差不多吧。不过他说，这也就值两块多钱。但在我心里，这是父亲送给我的宝贝，是一辈子珍藏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父亲和女儿的默契吧。多少年来，他经常给我带回家各种好玩意：河边捡来的吸水石、酒席上喝空的漂亮酒瓶、人家送的瓷猪存钱罐、他自己用了很久爱不释手的梅花老桩造型的笔筒……他还买来刻刀，从山里拣回青石，给我刻过各种印章。这样的父亲，就是死了，也会托梦，送给女儿好玩意的。
我经常梦见父亲。每次在梦里都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快死了，只有他不知道，病恹恹的。这些梦无疑都是他生命最后阶段的折射。石景山医院四楼东边朝北那间病房，就像载他到彼岸的小舟，我们送了他一程又一程，不忍分手。就像母亲对他说的：“唉，我觉得有好多话跟你说不完。”我也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可不是在当时，而是在后来的成长历程中的每一步。每一步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眼前再没有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再没有了那张我俩长得极像的面容。后来，直到现在，我很少再路过八角那段路，就是走过那，眼睛都要往别处看，刻意躲开那间病房。
没有了父亲的感觉，就像从小到大一直依偎的大树轰然倒地，从此一切，都是自己面对，独自挣扎。好歹有了今天，天上的父亲也该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