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俞大猷的性子原就不拘小节,大帐里头平素虽然不算杂乱无章,但也绝对算不上整洁。可今日陆绎一进大帐,还是微微吃了一惊,帐内左一叠右一摞地堆着甲衣,拥挤不堪,俞大猷坐在其中,喜气洋洋,犹如一夜暴富之人。
“兄弟,快来看!我弄到什么好玩意儿了!”俞大猷一见陆绎便笑道。
陆绎取过一件甲衣端详:“这是……银丝棉甲?”
“果然识货!”俞大猷笑道,“我好不容易弄到这几十件,正好此番可以派上用场。”
寻常的棉甲是用七斤棉花,用布盛于夹袄内,粗线缝紧,入水浸透,然后取出铺地,用脚踏实,已不胖胀为度,晒干收用。见雨不重,霉鬒不烂,鸟铳不能大伤。而银丝绵甲是在棉花中混入银丝,又轻又薄,坚韧程度却大大提升,近距离鸟铳不能穿透,但造价也昂贵许多。此番俞大猷弄到这批银丝棉甲,想必是花费甚大。
“哥哥,不少银子吧?”陆绎问道。
俞大猷显然不愿谈此事:“不谈银子,你就先说这玩意儿好不好?”
“自然是好。”陆绎微笑道。
“好就行!回头把人都叫过来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有改动就得赶紧……”俞大猷说着,看见跟着陆绎来的那人竟已开始试穿,瞅着又眼生得很,“你是谁?”
蓝道行的头从绵甲中探出来,朝俞大猷笑道:“久仰俞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将军一身英豪气概,让在下好生敬仰!”
俞大猷莫名其妙地看向陆绎,眼神不言而喻:这家伙从哪里来的?
陆绎把正试绵甲的蓝道行拽过来:“将军,他就是为了画图给我,特地冒险潜入岑港的那位朋友。”
能潜入岑港且全身而退的人决计不简单,俞大猷顿时对蓝道行另眼相看。
“敢问高姓大名?”
“不敢当,都是自家兄弟,叫我小蓝就行,亲切些。”蓝道行整了整绵甲的腰身,问俞大猷道,“此番我也随陆大人上岑港,能穿一件么?”
俞大猷怔了怔,随即道:“能,当然!”
趁着其他士兵试银丝绵甲的时候,陆绎将王崇古唤到一旁,悄悄问道:“这批银丝绵甲价值不菲,将军哪来的银子?”
王崇古踌躇道:“这个……陆大人您就莫问了,将军也不让我说。”
陆绎肃容道:“据我所知,拨下来的银两都购置了火器还不够用,将军该是捉襟见肘的时候。莫非这银子来路不明?”
“这可不能胡说!”王崇古吓了一大跳,“银子可是清清白白的。”
陆绎盯着他不言语。
王崇古无法,只得道:“自从您说要带人上岑港之后,将军就一直为此事操心,好几日都睡不稳。这银子是他变卖了家传宝剑所得,那剑他家传了几代,已经是他家里头最值钱的了。”
未料到俞大猷竟为此变卖了家传宝剑,陆绎心下甚是感动,只问道:“卖到何处去了?”
“您就莫再问下去,我已经是说多了。将军有他的风骨,您只管承他的情就是,这样他才能心安。”王崇古生怕陆绎再问,匆匆一拱手,转身忙军务去了。
大帐内,俞大猷正看着士兵试穿银丝绵甲,面上满是欢喜之色。陆绎看着他,胸中五味杂陈,想着无论如何得炸了火药库,一举拿下岑港。
无星无月,六艘大福船近似于无声地行驶在海面上,慢慢驶向岑港的港湾。陆绎一身鲨鱼皮水靠,靠在船舷上望向岑港,他的身后是同样穿着水靠的蓝道行。
没有月光的海水,显得愈发深不可测,海水黑黝黝的,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船舷。
指挥船队的人是王崇古,而俞大猷此时已经由率军由陆路向岑港出发。为了避免被岑港两侧的火器袭击,大福船停在岑港之外,喷筒手调整喷筒,确定投射方位,然后填装火药待命。
借着船身的掩护,陆绎与蓝道行等人由船尾悄悄滑入海水之中,每人身着鲨鱼皮水靠,口中都叼着一根两尺来长的苇杆,以做换气之用。
以王崇古的目力,即便明明知晓陆绎等人正从船身旁游过,他都不甚看得清水面上细细的苇杆。也许是明军一连懈怠数日不曾进攻,岑港内的倭寇也松懈了许多,海面静得出奇,大福船在港湾外一字排开,也未看到倭寇对此有何反应。
手边的木制沙漏,沙子一点一点漏下,王崇古静静地等候着。
静谧的海水深处,数十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向岑港内靠近……
最后一粒沙子落下,王崇古的手握紧沙漏,低声重重道:“发射!”
每艘大副船上配有二十支火筒,六艘船共有一百二十支火筒,这一百多支火筒同时发射,火药喷射向岑港内的倭寇船,一沾在船帆上,随即熊熊燃烧起来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岑港港湾成了一片火海,火药在船帆、大桅、甲板等等地方烧起来。
守船的倭寇猝不及防,弄不清是何状况,一时根本无法与明军对垒,慌忙跑下船去,惊慌失措地躲入港内。
暗处,半浮在水中的陆绎已经将他们进岑港的入口收入眼中。寻了一处岩壁凹处,陆绎率众人上岸,脱下水靠,换上裹在油布内的银丝绵甲。
原本通往岑港的入口是一条大路,与明军交战之后,为了便于防御,倭寇便将这条路封死,另外在山壁上开凿出一条小路,有守卫看着,蜿蜒向上,也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陆绎行在前头,施展绝顶轻功,贴着山壁前行,落地间毫无声息,鬼魅般靠近了入口。
由于船上大火的缘故,入口最外沿的守卫仅有一人,双目紧张地盯着燃烧的船只,直至陆绎到了他眼前才楞了下,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无声地扭断脖颈,软软躺倒。
从入口处往上看去,小路陡峭而狭窄,山壁间有回响的缘故,上面倭寇说话的声响,下面也听得甚是清楚。
听声辨别,再往上,至少有三名倭寇。
匕首自袖中滑出,陆绎蜻蜓点水般在山壁间腾挪前行,看见倭寇的那瞬,匕首激射而出,其中一人应声倒地。
其余两名倭寇拔刀挥砍而来,他旋身一转,轻巧地自两人缝隙间滑过,也不见怎么费劲,手就轻轻托了下其中一人的刀,那刀便回转到倭寇脖颈上,再往前一送,鲜血自脖颈处喷射而出,尽数溅在山壁之上。
眼见转瞬间两名同伴丧命,余下那人举刀发狠劈来,却在挥刀时定住身形,直直仰面倒下。
蓝道行托住倒下的倭寇,轻柔地将他放到旁边,摇头叹息:“善哉善哉,愿施主来世托生平安之家,莫再做这等刀尖舔血之事。”
“要不你再给他们做个道场?”
陆绎把倭寇身上的火铳缴收上来,抛给下面的兵士,顺口挪揄道。
蓝道行也搜出火铳,他自己也不用,回身递给旁边的兵士,轻声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做道场的法器没带着来。”
再往前行去,山壁旁边有个天然洞穴,不大,被倭寇作了堆放杂物的地方,从船上拖回来的待修整的藤牌、缭钩、斧头等等物件尽数堆在此处,由于山壁潮湿,这些物件也都开始霉烂,散发着一股霉味。
陆绎带着人继续前行,只听见山路上头蜿蜒处脚步纷沓,似有二、三十人同时往下赶来,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陆绎带人迅速回撤,暂时藏入洞穴之中。好在洞穴虽不大,但甚是阴暗,且废弃的藤牌甚多,可作遮挡之用。
众人才草草藏好,便看见一小队倭寇鱼贯而下,脚步匆匆,显然是急匆匆赶往倭船救火。他们甫一经过洞穴,陆绎随即率众人跃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山路窄小,连珠弩几轮下来,倭寇已所剩无几。兵士们枕戈待旦多日,此时如出山猛虎,只听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作响,鲜血一道道泼洒在山壁上。转瞬之后,整条下行的山路已被倭寇尸首塞满,层层叠叠。
匕首掷入一名试图逃回去报信的倭寇背心,倭寇应声而倒。陆绎经过他时,拔回匕首,隐入袖中,快步往上掠去。
往上不多时,豁然开朗,已经到了岑港内部。按原定计划,他们兵分两路,陆绎率领一半人马去炸掉火药库,而蓝道行率另一半去破坏倭寇对进攻明军设下的机括。向俞大猷发射信号的火药筒放在蓝道行身上,只要机括破坏成功,俞大猷将马上率军发动总攻。
“怎么样,要不要比一比,你若在我发射信号之前炸了军火库就算你赢。”蓝道行朝陆绎笑道,“端午将至,输的人就请嘉兴楼的粽子。”
陆绎微微一笑:“好主意,成交!
两人各率人马,分头行事。
蓝道行此前偷偷上过岑港一次,此番可谓是轻车熟路,没多一会儿便摸到倭寇设机括的防线上。
后山的火烧倭船似乎并未影响到前山的倭寇,大概是因为他们很清楚明军经由海路是不可能攻上岑港,所以前山的倭寇一切秩序井然,未见丝毫慌乱。
明军鸣金收兵多日,此时已经可以看出几分成效,守在防线内倭寇人数不多,且明显懈怠许多。方才后山船只被烧,也有人跑到后面,从山壁上往下看状况。但显然他们并不以为然,何况眼下还是深夜,除了守夜的人,其他倭寇皆三三两两靠在一起合目休息,便是负责警戒的倭寇也是懒懒靠墙而站,偶尔打个盹。
蓝道行伸手拍了拍守夜倭寇的肩膀,倭寇从打盹中猛然抬头,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困了吧?”蓝道行关切问道。
倭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下一瞬,倭寇身子一软,被后头的兵士拖到一旁。蓝道行轻轻打了个手势,兵士们跃入倭寇防线之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甫懵懂醒来的倭寇,然后将透甲枪、镖枪尽数扔下山去,几门大铳实在搬不动,便将火药反装,炸掉铳身。
炸膛的闷响,使整个岑港地面都震了震。
正欲去查看港口船只状况的毛海峰刹住脚步,意识到这可能是明军声东击西的计策,急忙赶往前山布防……
墨色夜空,一抹光亮伴随着啸声直冲云端,砰得炸开,一簇鲜艳的孔雀蓝自空中洒落。
毛海峰仰头看着,浑身一凛。
山下,俞大猷也仰头看见了,目有喜色。
看到信号,得知蓝道行已经得手,陆绎也稍许松了口气,仍旧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图往军火库的方向摸去。
守卫森严……这处房屋倒真算得上是守卫森严,足足有八个倭寇看守在外头。后山火烧倭船,前山大铳炸膛的动静,他们都未曾擅离职守。
“此处应该是军火库吧?”陆绎心中暗暗揣测着。
手势往两边一分,兵士们会意,绕过房屋,从两侧悄悄包抄过去。陆绎随手拈了几粒小石子在掌中,手指轻弹,将小石子打向近处,引得守卫来查探。守卫刚一探头,连人带刀被陆绎拽入暗处,连哼都未来得及哼一声,便软瘫在地。
“怎么了?”见他未回去,其他守卫出声问道。
陆绎用东洋话答道:“船着火了,让大家赶紧去救火!你们快点!”
守卫们楞了楞,心下疑惑,几人面面相觑。有两人犹豫着朝陆绎这边行来,另外几人则朝这边张望……
偷偷包抄过去的兵士骤然出击,而这几名倭寇守卫却显然比之前港口入口守卫要训练有素得很,即便以少对多,都丝毫不占下风。陆绎撂倒近旁倭寇之后,发现有一名倭寇闪在一旁准备用火铳射击,他飞掷出匕首试图制止,匕首刺入倭寇左肩,倭寇手一颤,火铳发出的火药正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掉下来一堆碎瓦片。
听见岑港内的火铳声,毛海峰面色铁青……
手下飞快来报:“禀船主,山下明军突然发动进攻,攻势猛烈,山上的火器不知被何人破坏,火铳、透甲枪都不见了,大铳被人炸膛……山上恐怕是混入了奸细。”
又有手下飞快来报:“禀船主,通往港口的小路,发现几十名兄弟的尸首。”
毛海峰的拳头重重捶在桌上,随即命道:“迅速调鸟铳队到前山,狙击明军;带人到军火库,把最后两门大铳也拖出来;剩下的人,全力剿清混入港内的明军,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军火库!”
方才的火药声想必已经惊动毛海峰,眼下是速战速决的时候,无须再遮遮掩掩。杀掉守卫,陆绎以鸟铳轰开门锁,踹开门板,屋内所存放的物件却让他楞了楞。
这间看守严密的屋子并非军火库,而是倭寇的储粮室,里面摆放着已经所剩不多的米粮、腌肉、腌鱼。想来毛海峰坚守岑港的日子也不甚好过,毕竟能够通过明军警戒偷偷送来的补给十分有限,他们在岑港上不得不缩衣节食,才能维持下去。
倭贼人多,定有不服管教者,如此一来,在储粮室外设置八个看守也在情理之中。
陆绎暗叹口气,这储粮室对于毛海峰虽然十分重要,但眼下对于他来说,却是毫无用处。蓝道行的判断错误,他还得重新再找军火库。
在倭寇赶来之前,朝储粮室丢进几个火把,陆绎率兵士们迅速离开。
由于毛海峰的命令,四下都有倭寇在搜查他们,陆绎命众兵士化整为零,以三人为组,各自行事,但凡先找到军火库者,不计一切代价,炸掉军火库。
众兵士领命,分头散开。陆绎跃上屋脊,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潜行,寻找真正的军火库所在之处。
四下里已经能听到兵士们与倭寇交手的动手,陆绎愈发心焦,敌众我寡,拖的时候越久,俞将军攻不上来,此番带上来的兵士们恐怕就得全部折在这里。看形势,毛海峰已经派兵增援前山,不知蓝道行那边状况如何?
一队倭寇急急从不远处经过,说的是东洋话,陆绎隐约间听见“最后两门大铳”,心中一动,身形轻纵,跟上这队倭寇。
倭寇行得甚快,几乎是飞奔前行,陆绎在高处紧追其后,难免无法顾及隐藏身形。
在他飞身跃过一处屋脊时,几道寒芒破空而来,饶得他反应甚快,鹞子翻身,险险躲过暗器。却不料双足刚刚落回屋脊,便听得数下火铳发射之声,尚来不及看清来处,左臂未有绵甲遮护,传来烧灼一般的剧痛,身形踉跄,从屋顶跌落下来。
见他被击中,几名倭寇朝他跌落之处赶来,赶到之时,只见到地上沾染着些许血渍,人却不见踪影。
此时的陆绎忍痛仍在追赶那队倭寇,为免留下血迹,草草撕下一方衣角捂在伤口上,身形快如鬼魅。那队倭寇直到石壁边缘一处依山势而建尽数用石头砌成的屋前方才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