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锦衣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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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提防(1)

次日清早,今夏醒时药劲已过,两人预备下船回城。侍女说主人尚在歇息,无法送客,已备下小船送他二人离开。

小船晃晃荡荡地离开楼船,没有再生其他枝节,今夏坐在船舱内,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气。陆绎颇自然地往她身上一靠,头就搁在她肩膀上。今夏楞了楞,想起他还在发烧,忍不住用手探了探他额头,还是热热的,果然尚在发烧中。

烧了一夜,想来他定是难受得紧。

她身子不敢动,伸长了手将船舱的帘子放下来,挡住湖面上的风。

小船沿着水道进了城,在距离官驿最近的渡口靠了岸。下船后,今夏先按方子抓了药,才回官驿,赶忙去煎药。

此时,一只白鸽在陆绎窗边来回踱步,咕咕咕,咕咕咕,似乎已经等了好一阵子。

陆绎抱起它,照例解下小竹筒,然后将鸽子放入竹笼中喂些清水和小米,最后才取出竹筒内的纸条。

认出上面的字迹之时,他就颦起眉头,这是爹爹的字。

陆炳亲自写信给他,而非吩咐他人,说明此事相当要紧。

再往下看去:浙江巡抚兼直浙总督胡宗宪因反复上书请求不要杀掉汪直(倭寇头领),而被弹劾收受贿赂,包庇放纵倭寇。圣上不悦,密令彻查此事。此事稍有差池,胡宗宪撤职入狱,两浙必定大乱。陆炳要他尽快将扬州事宜结案,前往浙江全权负责彻查此案。

爹爹虽未明说,但身为人子,字中涵义陆绎岂能不懂。

好在扬州此案已近尾声,陆绎深吸口气,再次看向纸条上胡宗宪三个字——

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大明南直隶徽州府绩溪县人。进士出身,先任益都知县、余姚知县,后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边防重镇,整军纪,固边防。而后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临行前立下誓言:“我这次任职,不擒获汪直、徐海,安定东南,誓不回京。”在赵文华的大力推荐下,擢升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又加直浙总督,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可以调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

今夏端着汤药进来时,正好看见陆绎将纸条放在烛火之上烧掉。

“大人,喝药吧。”她把药放到桌上。

陆绎端起碗来,略吹了吹,便一气把汤药饮尽。她留意到他的眉头始终皱着,估摸着那张纸条里不是什么好消息,又或许是因为药太苦的缘故。

“对了……”放下药碗之后,他还在思量着什么,然后转头吩咐她,“阿锐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马脚,一切要和平常一样。”

今夏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可惜他这个人惜字如金,要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来,并不容易。”

“打蛇打三寸,找到他的要害,就好办了。”陆绎淡淡道。

“他的要害……”今夏回想起上次遇见倭寇之时,阿锐扑倒上官曦,自己却身中暗器,“他把上官姐姐看得很要紧,倒不似作假。”

“是否作假,一试便知。”

今夏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小瓷罐:“这是沈夫人留给我的,说是可以治疗倭寇的暗器之毒。你下次见到上官姐姐,不妨送给她几粒。”

“你为何不自己给她?”陆绎问道。

今夏沮丧道:“因为翟姑娘的事情,她以为我骗了她,只怕是不会再信我。你这等身份,自然是不会骗她的。”

“那倒未必,骗不骗人,和身份其实没什么关系。”

陆绎笑道,竟然开始宽衣解带,今夏愣愣盯着他。

“楞着干什么,替我从衣箱里拿件衣衫出来……”他边脱边低头嗅了嗅,皱眉道,“全是酒味,难怪我觉得头晕沉沉的。”

“你头晕沉沉是因为你在发烧。”

今夏到衣箱里去翻他的衣袍,一转头,看见陆绎,见他连贴身衣衫都脱了下来,脸唰得一下全红了。

衣袍飞过来,兜头兜脑地盖住陆绎,她则赶紧背过身去。陆绎将衣袍取下来,笑着摇摇头,边穿衣衫边叹道:“我疗伤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

今夏咕哝着:“当时情形危急,怎么能一样,你可不能养成这种习惯……”她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陆绎哎呦唤了一声,急忙转过身去。

他只穿起一边衣袖,大概是牵动了背部的伤口,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她。

今夏赶忙过去帮着他将衣袍穿好。

“不能养成什么习惯?”他索性站着不动,看着她的手环绕过腰间替他系丝绦,唇角微微上扬。

今夏站在他身后细心地给丝绦打结:“就是、就是不能在我面前更衣。”

陆绎转身望了她一眼,不在意道:“你习惯就好,迟早得习惯的。”

今夏尚未想明白什么叫做“迟早得习惯”,就见他理了理衣袖朝外行去,急忙道:“大人,你还在发烧,你不歇歇么?”

“不。”

“我可以一起去。”她跟上去。

陆绎停下脚步:“不,你有件更要紧的事情……把这些衣衫洗了,上面的酒味一丁点儿都不能留下。”

“……”今夏难以置信,“我好歹也是六扇门的捕快……”

“所以我才把这件要紧事交给你。”他叮嘱道,“记得手劲儿轻点,别搓破了。”忍住不去揉她的脸,他转身快步出了门。

不愿今夏跟着自己,故意让她留在官驿中,因为陆绎想去见的人是阿锐。

以阿锐的性格,被任何人看破身份,他都会起杀念。今夏那三脚猫的功夫,压根不是他的对手,陆绎并不希望她去涉险。

今日天气晴好,乌安帮的渡头上船工们来来往往,搬货的,运补给的……陆绎扫了眼,大概能判断出上官曦在何处。

他想见的人是阿锐。

但他要找的人却是上官曦。

看见陆绎来到此地,上官曦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在她与陆绎的私下交易中,见面一向都事先约定,而非这样突然闯来。

“陆大人,来此有何见教?”她探询的目光下,隐藏着警惕之意。

陆绎微微一笑,先淡淡扫了眼旁边的阿锐,才道:“没甚要紧事,只是来江南多日,案子一直不得头绪,心中烦闷。想着上官堂主是扬州人,不知今日可得空闲,带我领略一番扬州风光?”

他竟是来邀她游山玩水,上官曦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一时又不好推辞,思量片刻,含笑点了点头:“我近日杂事缠身,也正巧想出去走一走。只是我人笨口拙,不是个好向导,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有上官堂主相陪,胜却良景无数,怎么还会嫌弃呢。”陆绎笑道。

阿锐面沉如水,一直静静站在一旁,见上官曦备马,他便也跟了过来。

“怎得,这位小兄弟是觉得上官堂主与我在一起不安全?”陆绎故意问上官曦。

上官曦回望了阿锐一眼,迟疑片刻,吩咐道:“你不必跟着,就在堂里候着吧。”

阿锐虽心中不悦,却不敢违逆,拱手退下。

前日在上千官兵围剿下,深入内地的四十余名倭寇已被尽数剿灭,此时的扬州城郊不再人心惶惶,春日暖暖,路上行人也比以往多了许多。

城郊西平山下,陆绎与上官曦信马由缰,听着山上传来的钟声,这钟声是为了被倭寇所杀的僧人而撞。

“你帮里受伤的弟兄情况如何?”他问道。

上官曦摇摇头:“不太好。”

陆绎自怀中掏出小瓷瓶递过去:“不妨试试这药,据说对东洋人的奇毒甚是有效。”

上官曦接过,问道:“大人寻我出来,就是为了此事?”

陆绎笑了,反问道:“怎得,与我单独出游,我一定是别有居心?”

“大人这是哪里话……”

“哈哈哈,顽笑话,莫往心里去。”陆绎笑道,“对了,说起来,今日那位小兄弟对你甚是忠心耿耿,他是打小跟着你的?”

“你是说阿锐,”上官曦摇摇头,“他是三年前我在董家水寨遇见的,正好救了他回来,他就留在帮里了。大概是觉得我有恩于他,所以……他虽年轻,但做事不毛糙。”她耸耸肩,阿锐平常话不多,说实话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她也不懂,只是觉得他做事十分稳妥,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十分倚重他。

陆绎点点头,叹道:“挺好,挺挺老实的,看着和少帮主差不多一般大,性子倒是千差万别。”

想到谢霄,上官曦心中百味杂陈,苦笑道:“谢霄他……此番大人肯网开一面,上官实在是感激不尽,否则以他的性子,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呢。”

“小事而已。”

陆绎以手搭凉棚,佯作遮日头,望了望远处野柳树林,可见有一人影隐在其间。他微微一笑:果然跟来了,看来他心里当真是十分紧张上官曦。

两人缓步上山,庙本就不大,无甚香火,仅剩的几个和尚跪在佛前念经超度亡魂。陆绎在佛前拜了几拜,然后行至募捐箱前,自怀中取了张银票,看也不看数额,便放了进去。

上官曦微微有些诧异,在她想来,陆绎这等高官之子,看尽官场倾轧,多半心无鬼神,便是礼佛也不过是应景而已。但今日看来,陆绎神情虔诚,浑然不似作假。

“大人,心中可是有所求之事?”她问道。

陆绎微微一笑,并不作答,绕大殿信步而行,停在地藏王菩萨面前——巨大的钟下,一尊小小的菩萨像静静而立,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他在蒲团前跪下,又拜了几拜。

上官曦在旁看着,心中愈发不解。

陆绎起身,朝她笑道:“上官堂主,不常到此处来吧?”

上官曦点头道:“平日礼佛,都陪着老帮主喜去大明寺,这里确实不常来,那边的香火也比这边旺。”

“庙再小,供得也是真佛。”陆绎说着,眼角瞥见一人影自外头闪过,遂朝她道,“走了一路,有点渴,我去后头看看可否有水井,你稍候片刻。”

上官曦未及点头,便见他径自大步行出去,秀美微颦,总觉得此行陆绎甚是古怪,但究竟何处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

一拐过墙角,陆绎便飞掠而出,几下腾挪,在寺庙后院截住了来不及走脱的阿锐。

阿锐立在一株银杏树下,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他,风过叶动,连带着他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陆绎却压根不与他说话,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行到井边,自顾自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掬水洗了洗,便转身走了,浑似没看见他一般。

阿锐有点愣住,不明白陆绎究竟何意,直至陆绎离开,他看到井沿上有一小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行过去近看,他的身子瞬间被定住,井沿上端端正正摆着是一枚薄薄的叶状金饰。

他认得,那是翟兰叶的。

回到大堂,陆绎心情甚是愉悦,朝上官曦道:“时候不早了,大概上官堂主还有许多帮务需要处理,可别为了我耽误了,回城吧。”

上官曦虽是一头雾水,但也暗自庆幸不用再陪着他瞎转悠,遂下山回城。

天下掉馅饼这种事情,今夏向来是不太敢去想的,她向来觉得,天下只要不下刀子,就已经是老天眷顾。

所以她洗完陆绎的衣衫,被刘相左差遣往衙门时,脑子并未想太多。

扬州衙门的人告诉她,近日在户籍调查中,发现有一无名氏在城北租了一间闲置半年的空房,据相貌描述与周显已很是相像。介于此案由六扇门负责,所以把空房地址给她,让她去查找线索。

于是今夏去了。

一间平常无奇的民房,她走进小院,空荡荡的;走进堂屋,空荡荡的;再走进里屋,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架子床,床幔低垂。

此前办案无数,掀开床幔的时候,今夏已经做好看见尸首的准备,可惜没有尸首,而是八口檀木箱子。

箱子上不仅有锁,还有官府的封条。

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今夏揭开封条,用随身的小三件儿开了锁,掀开箱盖——满目白银,一锭一锭,密密挤挤地挨着,她取一锭出去,看银锭底部,铸造纹样清晰在目,正是丢失那批修河款。

来到扬州数十日,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夏深吸口气,缓缓盖上箱盖,开始环顾这屋子。

不留心便罢了,留心之后,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她照原样归置好箱子和床幔,默默退了出去,在扬州城的街道上似漫无目的地逛了逛,最后回到官驿。

陆绎刚回到官驿,便看见今夏抱膝坐在石阶上面带忧色怔怔出神,对自己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洗几件衣衫而已,不用这么委屈吧?”他笑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今夏才猛然回过神来,自石阶上跳起来,急道:“大人,你回来了!我有事……。”

“说吧。”

“这里……”虽已在陆绎的小院之中,今夏还是觉得不妥,“进屋说。”

陆绎倒无芥蒂,便随着她进屋内,看着她紧张地关门关窗,不由觉得好笑。

今夏仰头看梁上,低头又去检查床底,确认四下无人,却仍是忐忑不安:“这样说话,会不会被人听了去?”

陆绎想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床,诚恳道:“可以钻被子里说。”

今夏望了眼床,默了默,拖了他在桌边坐下,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银子找着了,好事呀。”陆绎不惊不乍,十分平静。

今夏疑惑地端详他神情,片刻之后,复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又说一通。

“嗯,箱子锁得好好的,封条也在。”陆绎边听她说,边点着头,“屋子被人打扫过,不超过一日光景……”

“嘘……”

今夏紧皱眉头看着他,下定决心般,附到在他耳边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她以为陆绎会吃惊,至少应该微微惊诧,但他却异常平静。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柔。

“你知道!”今夏不解,眉间颦起,仔细思量着,“我知道此事与严世蕃有关,也许是他派人将银子藏起来,但我没想到这些银子压根就在钱库之中,这银子根本没丢!你知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扬州知府到管银库的吏司,再到扬州衙门、提刑按察使司……”陆绎顿了下,依旧很平静,“他们都知道银子没丢。”

“这是他们联手做的这个局。”

今夏胸膛起伏不定,愤慨不已。她知道严嵩权倾朝野,但时至当下,她才清清楚楚地体验到权倾朝野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日,银子为何突然冒出来了?

她低头看向陆绎,想起他在船上所说的话,骤然之间全明白了。

他说,那个人想把他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