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锦衣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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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示弱(2)

隔在她面前的最后一道帷幔分开,那人滑到她面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递到今夏面前——端茶的手是铜铁所制而成,骨节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灵活,茶杯被牢牢地钳住,纹丝不动。

他竟然是个假人!

他微垂着头,今夏勾头去看他的面容,光滑亮洁,是用瓷土烧制而成,倒是颇为精致。

头一遭见到这么精致逼真的人偶,她细究地入神,压根就没有接过茶杯,骤然间,铜铁手松开茶杯,热滚滚的茶水溅了一地,他猛然抬起头来,黑洞洞的双目正对上今夏,将她骇得踉跄退开一步。

身后,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惊,猛地回头,正对上陆绎微皱的眉目。

“大人?!”

“你怎么在这里?”对于在楼船看见她,陆绎似心存忧虑。

今夏如实道:“我回城时,在城门口遇见高庆的两名手下,他们说有位大人要见我,就把我送到这里,他们自己却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闯来,陆绎暗松口气,但转念想到不知此间主人要她来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颦起双眉。

“大人,你看这个人偶,是不是很像那个……就是那个。”今夏拽拽他衣袖。

陆绎自然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这人偶论做工与机括,都比“爱别离”要精细得多,但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暗叹口气,将衣袖从今夏手中拉出来,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凉凉的,微有点汗。

是惊吓到了?

他低头不着痕迹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紧盯着人偶,使劲咬着嘴唇。

正在此时,原本静静站立的人偶骤然动了起来,往前一冲,然后咔咔咔地沿着来路倒退回去。同时,屋内的帷幔叙叙升起,今夏抬头望屋子顶部,一根根圆管不知由什么机括控制,正慢慢转动着,卷起帷幔。

数人从屋子那头涌进来,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脚踝,纤细,白皙,如一朵朵娇嫩的小花绽开。

最后,才有一人,缓步朝他们走来。

“卑职参见左侍郎严大人。”陆绎朝那人躬身施礼。

左侍郎严大人?严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回过神,连忙躬身施礼:“……卑职参见严大人。”

严世蕃语气温和道:“不必多礼。言渊,你遣人送来的秋鹰图,我验过了,确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鸾那厮私藏起来,怪道我寻了好些年也寻不到……还不看座!”后一句是对着侍女所说。

侍女搬过两张红木圈椅,请陆绎与今夏落座。严世蕃则靠坐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旁边原本空无一物,侍女们转过一圈之后,茶几上摆上了温热的茶,各色茶果等等。这一连串事情做下来,连一丁点杂音都未发出。

今夏借着饮茶,偷眼细察严世蕃,说来也奇,严世蕃作为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却是到了扬州才头一遭见着他。

按京城里的传言,严世蕃长得短颈肥白,是个大胖子。但此时今夏看来,皮肤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肤色还要白上几分,却身量匀称,应该比陆绎略矮些,但怎么也不能算是个矮胖子,至于肥头大耳等等传闻,更是挨不上边。

他单目有疾,虽然双眼都睁着,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浑浊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几分诡异。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来看。”严世蕃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回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职不敢。”

陆绎没看她,朝严世蕃道:“她只是个六扇门的小捕快,举止粗鲁,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这里多有碍眼,不如还是遣她下船吧。”

闻言,严世蕃笑道:“不急不急,这小姑娘虽是粗鲁了些,不过倒还有几分意思。我听说她查案颇有些能耐……小姑娘,你过来。”

今夏起身,谨慎地往前只行了两步,距离严世蕃四、五步处便停住不动。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这幅模样,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么来?”他笑眯眯地,显得兴趣盎然,甚至还特地将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么也没想到严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严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么话能在他面前讲,什么话不能讲,这个尺寸的拿捏,今夏着实心里没底,又怎么敢贸然开口。

陆绎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这里,腿都发抖了,指不定心里怕成什么样,哪里还说出子丑寅卯来。”

今夏正好顺着他的话,做讪讪状道:“卑职、卑职岂能将大人等同于案犯,万万做不到呀。”

严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侧的侍女:“她!你来说,不许再推辞。”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纪不过二八,明眸皓齿,生得甚是秀美。

“你过去,让她细看。”严世蕃推了一下侍女。

他的手触及侍女身上时,今夏没有漏过侍女面上一闪而过的紧张和陡然僵直的背脊,显然她很怕严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触对她而言都十分痛苦。

她已经行到今夏的面前,背对着严世蕃,小鹿般大大的眼睛透着无阻和惊慌。今夏望着这个侍女,意识到自己在她身上看穿的任何一个秘密,也许都会成为她被重重惩罚的理由。

在衣袖半遮半挡之下,今夏看见她皓白手腕上的几道浅浅的痕迹,包括手腕内侧,她的双手曾被人分别捆住。若她能脱下衣裳,今夏相信她的身上还有更多痕迹可寻,可看出她究竟受过什么折磨。

可眼下,光是看着她的眼睛,今夏连话都不忍心问她,更不用说提出任何要求,只持起她的手,在掌心和手指处都细细地摸了一遍,又捧起来嗅了嗅。

“如何?你看出什么了?”严世蕃问道。

今夏暗吸口气,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说:“这位姑娘擅长茶道,刺绣裁衣等事做得略少些。近来她恐怕还做错过事情,也许是翻了火炉、也许是砸了珍贵的茶碗,受到过责罚。还有,她所住舱房的窗子大概是在梳妆台的右边……”又或者是她的右手受了伤,这句话今夏没有说出口,包括受责罚的事情她也是故意说错。

严世蕃听罢,让侍女退了回来,才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做事不同,手形也会不同,特别是掌心上茧的位置,和手指上的茧都会有所区别。”今夏如实道,“绣娘经常用针,她们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就会有一层硬茧,这和习武之人手上的老茧是一个道理。这位姑娘拇指与食指上并无硬茧,所以我可以判断出她并不长用针线。”

“擅长茶道?”

“她的衣袖上沾染到一点点水,从颜色可以判断出是茶水;她的手背上有被烫伤,微微泛红,当然这也可能是她在灶间帮忙时被烫的,所以我仔细闻了下她的手,手上有淡淡的茶香,而非灶间的油腥葱蒜等杂味。”

严世蕃的表情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道:“受责罚一事不用问,肯定是因为她手腕上的伤痕。”

那侍女在严世蕃说到“手腕上的伤痕”时,喉间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今夏敢肯定,在她薄薄的春衫之下,每一根汗毛都惊慌失措地直立着。

“大人英明。”今夏恭敬道。

“最后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窗子在梳妆台的右边。”严世蕃将茶碗往旁边一递,那侍女连忙躬身接过。

“这位姑娘右边的发鬓抿得一丝不乱,比左边发鬓更加整齐,这个季节,借着窗外日光梳妆时,常常会发生这种事。”

严世蕃看着她,那目光几乎算得上是赞许:“因为她们借日光梳妆打扮,这点我倒是疏忽了。”

陆绎在旁一直静静听着,目光只是偶尔落到今夏身上,似乎不甚感兴趣的模样。

“言渊,此番协同六扇门办案,有这小姑娘在旁,想必有趣得很。”严世蕃转向陆绎,笑道。

陆绎微微一笑:“尚好,只是有时也麻烦得很。”

“女人嘛,就该麻烦,不麻烦就不叫女人了。”严世蕃呵呵呵地笑起来,摆手示意今夏可以回去坐下。他笑的时候,笑声带动着胸腔的震动,声音闷闷的,使人会觉得笑声之外他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扬州的雪酒我喝不惯,从京城带了好几坛子,言渊,你平素喝得是……”不等陆绎回答,严世蕃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随即便道,“秋露白,对吧?”

“大人好记性。”

陆绎语气间虽带着笑意,今夏却听出与他平日说笑甚是不同,不由得转头望了他一眼。

“小姑娘呢?”严世蕃目光又落到今夏身上,“杨程万为人刻板,大概是不允许你们在外饮酒吧?”

他连头儿都认得,今夏心下微凛,口中道:“卑职不善饮酒,还请大人见谅。”

严世蕃再次呵呵呵地笑起来:“不久前,在七分阁临水的二楼,小姑娘你和乌安帮的少帮主两人喝了快两坛子雪酒。”

七分阁,临水……今夏想起那夜看见的“爱别离”,脸色变了变,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严世蕃却已经转向陆绎,笑道:“你得习惯她们这种小把戏,初时总是说自己不善饮酒,然后,你得用整整两坛子才能把她灌醉。”

陆绎笑了笑,道:“还是大人明察。”

随着严世蕃随口一声吩咐,更多的物件儿被侍女们搬上来,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空荡荡只有帷幔的屋子,变得满满当当。烛台、屏帷一盖都是上品,自不必说,今夏与陆绎面前的小几竟是象牙所制,上头摆放着玉制酒器,晶莹剔透,光泽温润……

美则美矣,只是实在太过奢靡了。今夏暗叹口气,转头看见侧旁的铜制汉壶,内插大枝桃花,花瓣娇艳,显是新鲜采折而来。

片片桃瓣粉红可人,她望着眼里,心中想得却是被弃尸桃花林的那几名女子。

侍女先端上来的是果品,宣德窑青瓷里盛放着灵谷寺所产的樱桃,个个饱满殷红。

严世蕃拈着樱桃柄,将樱桃送入口中,樱桃尚未咀嚼咽下,紧接着端杯饮下一口酒,樱桃的甜酸混杂在酒的辛辣之中,不急咽下,让它们慢慢在舌尖徘徊,细品,半晌之后才缓缓咽下。

“江南修河款一案,可有眉目了?”他丢下樱桃核,似随口一问。

不知他问得是自己还是陆绎,今夏并未贸然开口。

“大人可是要出手相助?”陆绎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笑问道。

严世蕃怎么可能出手相助?!今夏诧异地望了陆绎一眼,见他手中亦端着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着,神态间颇有慵懒之意,却是陌生之极。

严世蕃笑道:“说起来,周显已在京城当户部给事中时,可没少上折子骂我。我不理他吧,他还接着骂;我还是不理他,他还骂;后来我没忍住,干脆就举荐他当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闻言,今夏简直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严世蕃居然会举荐一个孜孜不倦骂他的言官,而且还是工部都水清吏司这种油水颇肥的差事。

陆绎却不以为奇,淡淡笑道:“若卑职没有猜错的话,让他负责修河一事也是大人的意思。”

闻言,严世蕃面上漾开笑意,就像一个孩子想起自己最喜欢的游戏,带着少许的兴奋,朝陆绎道:“你可知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要把这笔修河款一文不少地全用在修河上,哈哈哈……”

今夏想着周显已那具腐烂的尸首,她看见陆绎也在笑,但她笑不出来,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有何好笑之处。

“生怕银子下拨时层层盘扣,他在京城直接就把银子领了,自己掏钱把十万两修河款运到扬州。”严世蕃回想着,面上仍带着笑容,“在船上我就安排了人,想邀他赌钱,不过还算他有些定力,我还算佩服他。只是后来到了扬州,见了美人,他果然就走不动道了,可惜呀可惜……”

原来周显已一步一步都踏在严世蕃的设计中,今夏暗自思量:乌安帮负责押送修河款,如此说来,在船上布局想引周显已赌钱的人,很可能就是阿锐。

陆绎摇头道:“也没甚可惜的,像周显已这样的人,平素里自以为两袖清风,看旁人都是污浊不堪。轮到他时,他自己根本把持不住,最是可厌。”

“说得对!他若当真把持住了,我敬他是个人物。”严世蕃叹口气道,“可惜啊,只用了美人计他就把持不住了,我后头还好些个法子都没使呢,可惜了了。”

后头还有好些个法子没使——今夏听得不寒而栗,想来,便是周显已未对翟兰叶动心,再往后,严世蕃不知还要使什么法子对付他呢。

对于严世蕃而言,周显已就像一只笼子之鸟,由着他随意逗弄,直至死在笼子。

“还有法子?”陆绎似饶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