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艰难继续道:“……为了感念他的恩德,所以我请人打造了这面六扇门的制牌,随身携带,让自己时刻不忘恩公的大恩大德。”
沈夫人赞许地点头:“接着往下编。”
“其实这面制牌是假的,您看做工粗糙得很,含铜量都很低。”今夏诚恳道,六扇门经费有限,能抠门的地方绝不放过。
沈夫人慢悠悠地拎起另一块牌子:“这块可比六扇门的有分量多了,沉甸甸的。”
她手中所拿的,正是陆绎锦衣卫的制牌——今夏一看,恨不得把脑袋直接栽进水里头。
“你是不是还有个恩公是锦衣卫?”她慢条斯理地问。
今夏愁眉苦脸地将她望着,使劲地咬着嘴唇,半晌才顽强答道:“是啊,姨,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两人对望了好一会儿。
眼看着今夏忐忑不安的模样,沈夫人才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道:“你先洗着吧,我找你叔说会儿话去。”
“……姨!”
沈夫人行至屏风处,不忘转头叮嘱道:“待会冲头发记得用温水,别烫出一脑袋的蛋花花来。”
“哦……”
今夏应了,想着不知道丐叔会如何应对,心里愈发没底,胡乱把头发冲了冲,又快手快脚地把身上洗干净,擦干了去穿衣裳。
外头静悄悄的,并未听见什么争执声。
她挽着半湿的头发,放轻脚步在木廊上走过去,先去了陆绎所在的屋子。站在屋子外头听了片刻,里头静悄悄的,听不出有什么异样,她试着探头进去……
陆绎靠在竹榻上,歪着头也正看她。
“鬼鬼祟祟的,作什么?”他不满道。
见屋内只有他一个人,今夏这才蹑手蹑脚地进来,溜到他旁边:“哥哥,沈夫人来过么?”
陆绎摇摇头,目光打量着她。
“没来?”今夏怔了怔,赶紧向他飞快道,“出事了,我洗澡的时候,沈夫人居然发现制牌,不光是你的,还有我的。我虽然撒了个谎,但估摸着她压根就不相信。所以,在她发难之前,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这衣裳是沈夫人的?”陆绎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的话。
今夏点头,复道:“咱们得赶紧走!你走得动吧?”
陆绎仍旧没听见她的话,靠着竹榻,接着问道:“你平日里怎得不穿这样的衣裙?”
“这衣衫虽是好些年前,可你看这料子,肯定很贵,我娘哪里舍得给我买。再说,我整日在外头野,买这么贵的衣裳,脏了破了岂不心疼。”今夏解释着,不由低头爱惜地抚摸下衣裙,“回头还得洗干净了给沈夫人送回来……这衣裳该是十多年前的吧,这样的衣料和款式,沈夫人肯定是大家闺秀。”
他微微笑道:“你穿着,倒也有几分姑娘家样子了。”
“我本来就是姑娘家。”今夏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下不是讨论衣裳的时候,“我说,沈夫人已经发现咱们是官家人,咱们得赶紧走呀,哥哥!”
“不急,就算发现了,她衣裳尚能借给你穿,心里能有多恼?”
陆绎不急不慢道。
今夏呆怔了片刻,想想觉得有道理:“她说找我叔去,会不会先拿他开刀?”
正说着,丐叔就从门口踱了进来,一身崭新的行头,头戴浩然巾,身着玉色十二幅深衣,脚踏云头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也洗得甚是干净,看上去几乎算得上“清秀”二字。
“叔?”今夏诧异地问了声,疑心此人会不会是丐叔双胞兄弟。
“亲侄女,我这回被你害惨了!”丐叔一开口就是抱怨,“你怎么没把制牌收好?”
“我收好了!谁想得到她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今夏理直气壮道,“这是不能怪我……她把你怎么了?”
丐叔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摊摊手:“看我这样子还看不出来么?”
今夏还真看不出来,转头与陆绎交换下眼神,陆绎摇头,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打量良久,今夏灵光一闪,顿悟道:“我知道了!是不是你的童男身被破了?”
话音刚落,丐叔一脸愕然,紧接着她的后脑勺就被陆绎摁了下——“你是个姑娘家,不许说这种话!”陆绎教训道。
“知道了,哥哥……”今夏把头抬起来,试探地问他,“那我该怎么问?洞房?”
陆绎思量片刻,点头道:“这样可以。”
于是,今夏乐不可支地看向丐叔:“叔,你洞房了?”
“你大爷的!”丐叔忍无可忍,上前作势欲打她,“有大白天洞房的吗?再说,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够洞房的吗?!”
今夏笑得整个人差点从竹榻上滑下去,陆绎把她拽回来。
自然是不能当真打她,丐叔咬牙切齿道:“笑,你接着笑,信不信我把昨夜的事仔仔细细说一遍?”
今夏忙忍住笑,急道:“你答应过的,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所以,你这小兔崽子别逼我,惹急我,什么都给你抖搂出来。”丐叔故作凶狠道。
“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冷不丁,陆绎问了一句,声音就在今夏耳畔。
今夏慌里慌张地跳起来,挠挠耳根,讪笑道:“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对了,有件要紧事,我找到翟兰叶的尸首了,就在桃花林边上,再晚一步就让蛇给啃干净了。”她收敛笑意,换上一脸正色。
“怎么死的?”他问。
“尸首上有‘爱别离’造成的伤口,但出血量少,并非致命伤。她的喉骨事先就被人捏碎,脖颈上的乌青……”今夏扬起自己的下巴,“和我脖颈上的一样。”
丐叔插口道:“出手位置和手法,都是一模一样,金刚缠丝手,你想必听说过。”
陆绎拖了今夏坐下,偏头仔细端详她脖颈上的青紫,皱眉道:“我听说过,但身旁没有练这功夫的人……是谁伤的你?”后一句话是问得今夏。
“阿锐。”今夏答道,“……送翟兰叶去苏州的人,也是他!”
丐叔啧啧道:“他对丫头动手那天,我在旁看着,那小子功夫不错,可着整个扬州城也找不出三、四个来。”
“他腰上总别着一把短刀,莫非是为了掩饰他的真正来历?”今夏费解道,“这功夫什么来历?”
“出自大内。”陆绎淡淡道。
今夏楞了楞,看向他:“……莫非,他是被安插在乌安帮的耳目?”
陆绎瞥她一眼:“你疑心,他与我是同谋?”
“不是,当然不是!”今夏连忙解释,“锦衣卫耳目众多,你也不可能个个都认得,也许他是别人的棋子呢。他若当真来自大内,‘爱别离’又是出自大内的刑具,那也就说得通了……”
将此事与之前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她愈发觉得有关联:第一次看见“爱别离”是别过上官曦和阿锐之后,在七分阁与谢霄吃酒时看见的;第二次就是桃花林,卖鱼的小哥也许是阿锐派来的,或者根本就是他装扮的……
“桃花林里的‘爱别离’,也许就是他放进去的。”她若有所思道。
陆绎却摇了摇头:“桃花林的那次,不是他。”
“那会是谁?”今夏顿了下,紧接着诧异问:“……你怎得知道不是他?”
陆绎神色淡淡的,就是不回答。
“哥哥,别卖关子了,你就说吧。”今夏急道。
丐叔在旁幸灾乐祸:“忍着,千万别说!就让她干着急。”
“叔,你到底哪头的?”今夏不满道。
“反正不是你这头的。”
丐叔得意地晃着脑袋踱出门去。
”嗤……”今夏瞪了眼他的背影,复转过头,看着陆绎,焦切问道:“到底是谁?”
陆绎沉吟片刻,才慢吞吞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那遮遮掩掩的事情也得告诉我。”
“我哪有遮遮掩掩的事情?!”
“方才你不让前辈所说的昨夜之事。”陆绎看着她,“到底是什么事?”
今夏一下子被噎住,飞快把目光移向不知名的某处,口中讪讪道:“没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儿而已……”
陆绎施施然道:“你不愿说,我自然不会勉强你,可我不愿说的事情,你也莫来勉强我。”
“……”
“其实这事,我若想从前辈口中套出来,也并非什么难事。这交易,对我来说不划算,还是罢了吧。”他继续道。
丐叔究竟守不守得住秘密,今夏也没多大信心,不由发急道:“别呀!我、我、我……”
陆绎微微挑眉,好笑地看着她。
在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今夏最终还是觉得查案更要紧,以壮士断腕的气魄痛道:“成交了!”
“我看,还是算了吧。”
“别呀,哥哥,成交成交……不过,你得先说,你说完了我再说。”今夏谨慎道。
“为何不是你先说?”
今夏十分诚恳地如实道:“我虽然也不想承认,可我也许、大概、可能、应该是比你笨了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得防着你诓我。万一我先说了,你却随便找件事情来搪塞我,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听罢,陆绎含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你这话实在很有道理,行,我先说吧。”
说起此事,便要从那日的沈氏医馆说起。
陆绎自杨岳口中得知今夏去了城西桃花林,他当时虽不知桃花林是凶险之地,但对谢霄此人却一直心存提防。
寻常约人谈事儿,在城内酒楼茶馆,若想掩人耳目还可以约在船上,谢霄究竟为何要将地点定在城郊桃花林。待杨岳入内,他便行到院中,唤了名医童问桃花林所在。
医童的回答令他吃了一惊。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当下他顾不得多想,便先往桃花林赶去。
到达桃花林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今夏的马,马身上有着官家烙印,十分明显,一望便知是她的马。这匹马被孤零零栓在一株树旁,显然主人已经进了桃花林。
这些六扇门的人,脑子不够用,胆子倒是忒肥。
他立在桃花林外,此地人迹罕至,加上昨夜才下过雨,无须费劲便可以辨认出今夏的脚印。
无人迹,无虫蝇,加上目力所及桃林深处弥漫的薄雾,都彰显着毒瘴的厉害,他不敢小觑,先从怀中取了枚紫炎含入口中,这才循着今夏的足迹往里头走。
走了一小段,从足迹深浅可看出,她曾立在当地犹豫了一阵,也不知是否因为发现蹊跷之处。陆绎皱了皱眉头,继续往里行去。
薄薄的雾气,扑在手背上,带着令人不适的冰凉。
鼻端,沉浮着某种经年累月的腐烂气味,足以让人闻之欲呕。
如此人迹罕至之处,如此浓烈的气味,即便是寻常人也该察觉出异样吧。看见今夏的足迹还在继续往里延伸,陆绎实在是不知该怎么想。
再往里行片刻,他辨认出不远处桃树下有一抹人影,艾绿衣衫,正是这日今夏所穿的衣裳。
他加快脚步,穿过几株桃树,终于看见今夏,她倒在一株桃树下,面色发白,眉头紧皱,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他将她扶起来,想给她喂一枚紫炎,刚送至她嘴边,就发现她口中已经含了一枚紫炎。
她怎得也有这药?陆绎一怔,继而想到杨程万以前曾是锦衣卫,说不定是他留给徒儿救命用的。
就在这刻,距离他左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桃枝被折的声响。
还有人!
陆绎立时放下今夏,足尖轻点,飞掠过去。
那人轻功不弱,在桃树间灵活穿梭,隔着薄薄的雾气,陆绎能分辨出此人是一名男子。为了避免中调虎离山之计,他不敢离开今夏太远,眼看那人就要消失在雾气之中,他折下一截桃枝,运劲激射而出……
身后劲风来袭,那人闪身躲避,桃枝擦着他的耳畔掠过。
几个腾挪之后,他消失在陆绎眼界之中。
陆绎没有再追下去,返身回到今夏所在的桃树下,探了探脉搏,见她身上并无其他伤口,看来仅仅只是中了毒瘴而已。
他试着唤了她几声,又推了她几下,她眼皮都未睁一下。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她口中喃喃自语。
待陆绎细辨出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心中暗自好笑,看着还是个小丫头,还是六扇门捕快,竟然也会去偷看禁书。
她一直在昏迷之中,陆绎也拿她无法,只得俯身将她抱起来。
“太上老君八卦炉,文武火煅炼……待炼出丹来,我身为灰烬矣……”她嘀嘀咕咕着,眼皮费劲地撑了撑,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转瞬又昏过去,手紧紧地揪住他肩部衣衫。
“以为自己在八卦炉里?”
陆绎所含的紫炎同样发挥着效验,五脏六腑同样感受着火般烧灼,他不由地笑了笑。
堪堪行出桃花林外,今夏尚未醒来,他便看见疾驰而来的谢霄,眉间微蹙:根据杨岳所说,是谢霄约他至桃花林……
他尽可能轻得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放到近处一块大石旁,然后自己翻身跃上旁边的树,藏身于茂密的枝叶之间。
从他这个方位,可以清楚地看见今夏,若是谢霄欲对她不利,他也可及时出手。
谢霄很快就上了山,看见今夏在林外大石旁,面上似松了口气,急急赶到她身旁。
“今夏!今夏!丫头!……这丫头!今夏!……快醒醒!”
陆绎皱着眉头,看着谢霄左右开弓在今夏脸颊上一阵拍打,暗叹了口气。谢霄的紧张模样不似伪装,眼看着今夏的脸都快被他打肿了,看来此事是有人假借谢霄的名号而行。
远处又有马蹄声响,他极目望去,辨认出马背上的人正是杨岳,再低头看去,今夏已能微微睁开眼睛。
“是你?”
她认出了面前的谢霄,同时用手揪在谢霄的衣袖。陆绎看着,忽想到刚才抱她时,她也是这样,虽在昏迷之中,手指却本能地紧紧揪住他。
见她醒来,谢霄这才松了口气,又去握她的手,似在探脉搏。
陆绎皱皱眉头:这会儿才想起来应该探脉搏,这个少帮主做事还真是少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