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过我昨日和陆大人聊起此事,我听陆大人话里话外,像是肯帮我找亲生父母的意思。锦衣卫耳目众多,情报比六扇门齐全得多,他肯帮我这个忙,说不定……”今夏话未说完,便看见杨程万脸色铁青,额上隐隐青筋凸起,“头儿,你……你怎么了?”
“跪下!”
听出杨程万语气中隐含着滔天怒气,虽然不明究里,今夏半分没敢耽搁,立时就跪了下来。
“爹爹……”杨岳也不明白为何他骤然发火,“若陆大人肯帮这个忙,这不是好事么?”
“你也给我跪下!”杨程万怒瞪向他。
杨岳老老实实跪下。
杨程万重重训斥道:“一个没脑子,两个也这么没脑子!我这些年,是白白教养你们了!陆大人是何许人,他是锦衣卫!我再三交代过你们,与锦衣卫往来,必须谨慎提防,且不可与锦衣卫来往过密,不然的话,让人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再者,陆绎是何等身份,他是陆炳长子,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不过是六扇门中的小小捕快,他差遣你做事,说话有礼有节,那是他面上的功夫,说得难听一点,在他眼里,你和一条狗没有任何分别。你倒好,给个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没皮没脸,没羞没臊……”
“爹爹!”杨岳觉得他这话实在说得有点过了,以前纵然今夏做错事,但从未见爹爹这么重地骂她。
“你闭嘴!”杨程万怒瞪他一眼,“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今夏也好,你也好!说话做事都给我谨守本分,再让我知道有这种越逾之举,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记着了么?”
“记着了。”杨岳道。
“记着了。”
今夏一滴眼泪砸到青砖上,迅速渗了进去。
杨程万望着她,胸脯起伏难定,却再难说出话来,半晌才道:“都出去吧。”
今夏低着头起身,默默地退了出去。杨岳踌躇了片刻,也跟着退出去。
门刚刚被杨岳自外头掩上,杨程万浑身脱力般靠到硬梆梆的瓷枕上,满眼尽是方才不敢显露的焦灼之色。
“今夏……夏爷、夏爷……我的小爷……”杨岳寻到蹲在墙角抹眼泪的今夏,好言好语地哄她,“我爹爹肯定是这些日子给憋坏了,天天呆屋子里头,还得喝那么些药,换谁都是一副暴脾气,是不是?”
“可我……想找父母也没错呀,他以前从来不拦我的。”今夏抽泣道,“我没错呀!”
“是、是,没说你错!找父母当然没错,这些年我们不都帮着你在找么。”杨岳摸摸她脑袋。
“那头儿干嘛这么凶骂我?”她越想越发觉得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肯定是怕你吃亏,锦衣卫又不是一般人,是不是?”
今夏吸吸鼻子,抹抹眼睛转向他,哽咽问道:“我是不是特没皮没脸啊?”
“……不是,不过我觉得……”杨岳斟酌着语句,“这些日子,你确实和陆大人走得太近了些,他那种身份,还是远着点好,你说呢?”
“我就是觉得,他人其实挺好的。”
“再好他也是锦衣卫,他爹爹又是陆炳。仔细想想,说老实话,他那身份,想巴结他的人多了,在他眼里,咱们俩就也就跟小狗小猫似的,大概觉得有时候逗着还挺好玩。”杨岳劝她,“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今夏埋下头,半晌不吭声,过了许久才闷闷道:“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来,用衣袖胡乱将脸擦了擦,泪痕犹在。
杨岳摸摸她脑袋,叹了口气,领着她到灶间外:“你先洗把脸,我早起做的饼你包两个带走。”
今夏点点头,自去水缸边,舀水洗脸,接了包好的饼揣怀里,在杨岳不甚放心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出了医馆。
走了半条街,她都没想起来自己该去哪里,恍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该去找谢霄。
墨汁在砚台中已微微有点发干,修长的手指持着狼毫,悬在纸上半寸,却久久未落下。清风自窗外拂入,轻掀书页,沙沙作响。陆绎微凝着眉,全神贯注思量着什么,完全不为所扰。
他的记性甚好,自京城临走前看过的卷宗,尚历历在目——杨程万,字邵君,江西临江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后任锦衣卫经历。擅使刀、剑、长枪,轻功可飞檐走壁,擅长追踪术。嘉靖二十七年,因腿疾难愈,辞去锦衣卫经历一职,任六扇门捕头。
此番下江南,要求六扇门由杨程万随行,其实是陆炳的意思,包括到扬州之后让杨程万找沈密沈大夫治疗腿疾,也是陆炳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其中缘由,陆炳却对陆绎闭口不谈,只说杨程万早年在锦衣卫中也算是一名得力干将,不忍心见他晚年凄楚,所以要陆绎好生相待,把他腿疾治好是正事。
杨程万,江西临江人,他怎得会在福建住过多年?陆绎细回想杨程万的口音,并听不出有福建口音。
杨程万的腿疾从何而来,爹爹并不说。
陆绎直至到了扬州,才在杨程万无意之中得知他的腿竟然是在诏狱被打断。
诏狱!那是爹爹说了算的地盘,莫非当年便是爹爹要打断他的腿?可今时今日为何又要自己对杨程万以礼相待?这些令人费解的事,陆绎不能问陆炳,因为他知道爹爹不想说的事情,即便是到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还有今夏,袁今夏……他干脆搁下笔,烦恼地捏了捏眉心。
女捕快虽然少,但不是没有,便是锦衣卫耳目之中,也有不少女子,善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练得,这并非稀奇事儿。他在京城时就知道杨程万手底下有这么个女徒儿,不以为奇,不以为异。
但她是被收养的,他未料到。此刻深悔那时候没有多调一份卷宗,眼下身在扬州,要调阅京城中的档案卷宗,不是不能,而是要费些时日。
热闹的街道,一对石狮子……
他不胜烦忧地靠回椅背,这样的街道,这样的石狮子,在大明朝比比皆是,她凭着零星记忆想寻家人,无异于海底捞针,谈何容易。
何况,寻着了就是好事么?他觉得未必。
上次写信要求调阅“爱别离”刑具下落一事,尚未收到回复,他转头望向窗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犹豫,复在砚台上滴上几滴水,研了研,蘸墨写信。
正写着,一只白鸽扑哧着翅膀,堪堪停在他窗台上,咕噜咕噜地叫着。似经过长途飞行,鸽子原本洁白光亮的羽毛灰扑扑的。
“总算是等来了,动作越来越慢。”陆绎皱眉搁笔,轻柔将鸽子抱过来,解下鸽腿上的细筒,取出其中细绢纸卷成的纸条。他并不着急看纸条,先起身将鸽子放入竹笼之中,添了米食和水,看鸽子咕咕咕地吃起来,这才复坐回桌旁,展开手心的纸条。
沿着河边走,眼前是一派欣欣向荣,柳条青翠青翠的,绿得娇娇嫩嫩,还有各色树木,有的今夏也叫不出名儿来,都绽着花儿,风过时,细小的花瓣纷纷扬扬飘下来,落在人身上,地上,还有的顺着河水飘着。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今夏觉得这句诗倒是应景得很,慢吞吞地踱着步,想着也许迎面而来的,擦肩而过的,又或者那远远桥上的过客,说不定其中便有一人是自己的亲人,只是各人都不知晓罢了。
她正一径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一声唤——“亲侄女!”
今夏转头循声望去,丐叔大步朝她走过来,兜头兜脑都是湘妃色的细小花瓣,显得十分喜庆,手里居然还握着一根鸡爪,边走边啃……
“现下要饭居然还有鸡吃,叔,你发财了?”她眯眼看鸡爪,倦倦问道。
“鸡爪你也眼红,又不是鸡腿……还有一根,你要不要?”丐叔去翻布袋。
今夏反而从怀中掏出杨岳给的饼,递给他:“这个给你吃吧,我一脑门子烦心事儿,没心思吃东西。”
丐叔奇怪地瞥了她一样,接过葱油饼:“怎么了?案子的事?”
“案子,算是一桩事儿吧。对了,上回暗器那事儿,你说没准能有解毒法子,找着法子了?”今夏问他。
“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找你!解药已经有点头绪了,就是想找个受伤的人试上一试,你上次不是说有人受了这伤么?”
“对,正好我有事,您跟我一道去吧。”
今夏领着丐叔往谢家去,边行边问究竟是谁在试解药,丐叔的嘴却是紧得很,半点口风也不露。
到了谢家,叩门之后,来开门的家仆也认得她,说老爷与少爷拎着香烛元宝出门去了,去了何处并不知晓。见今夏颇着急,便好意告诉她,上官堂主每日此时都在城西渡头清点货品,若是有要紧事,可以去寻她商量。
今夏只得领着丐叔,直扑城西渡头。
渡头上人头密匝匝的,今夏寻了又寻,才在近处的凉亭中看见上官曦的身影,似乎有人正在向她禀报着什么。
“上官姐姐!”
她扬声唤道,脚堪堪踏上凉亭台阶,斜侧里转出个人来,正好挡在她身前,正是阿锐。
“……我有要紧事得找上官堂主,真的很要紧。”她连忙朝他道,阿锐冷冷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压根没有让开的意思。
丐叔立在台阶下,眯着眼睛看阿锐,一手还百无聊赖地挠着痒痒。
“阿锐。”
上官曦淡淡唤了一声。
阿锐这才默不吭声地侧开半个身子,今夏这才步上凉亭,朝上官曦有礼道:“上官姐姐,我……”
她话未说完,就被上官曦以手势制止:“正好,我也有件事要找你们……我刚刚收到消息,送到姑苏的那位姑娘失踪了!”
“什么!”今夏顿时愣住,“她何时失踪的?”
“到姑苏之后的第二夜,她就失踪了。绣场的人找了近一天,也没找到她,这才赶紧送消息给我。”
“是被人掳走么?”今夏紧张问道。
上官曦摇摇头:“不清楚。”
“从房间、脚印应该看得……”
今夏说到一半便收了口,绣场的人又不是捕快,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是她太强人所难了。她发狠地咬着嘴唇,若是自己在姑苏就好了,至少能看看现场是什么样,判定她究竟是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掳走。
到姑苏第二夜,若翟兰叶是被人掳走,那么此人找到她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些,多半是出了内鬼!
今夏早就想过这事若是被揭开来,她和杨岳两人顶了,不能连累陆大人。现下,当听见上官曦说:“此事,就请你禀报陆大人。”
“姐姐,不瞒你说,”今夏作歉然状,“这事并非陆大人的意思,而是我和杨岳怕你不肯担风险,所以故意借陆大人的名头骗了你。”她先把陆绎从此事之中择出去。
“你……”上官曦目中有着明显恼意,“这么说,我是被你们耍了?”
阿锐也冷冷地盯着今夏。
“不是不是,我和大杨是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求助于姐姐你。做法上,确实是欠妥当,对不住你,我们心里也愧疚得很。”
上官曦望着今夏,目光中带着疏远的冷淡,久久不曾说话。
今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转头看了眼亭外的丐叔,深吸口气才对她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另一件要紧事,贵帮那几名被东洋人所伤的弟兄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上官曦面无表情,看着她不说话。
今夏只好陪笑接着道:“我这边有位大夫,有望调配出解药,只是需要一名伤者来试试解毒效验,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上官曦已冷冷打断道:“本帮事务,无须外人劳心。”
“不是,我只是……”
“袁姑娘,你现下还不是本帮少夫人。”她重重道。
今夏楞住,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忙道:“那什么……那是误会,姐姐,我没想当少夫人,我今儿过来原就是想和谢霄说明白的。”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上官曦冷冷说完,转身便走,今夏要追上前,却被阿锐伸臂拦住。
“堂主不想见你,请你回吧。”他硬梆梆道。
“不是,这事她误会了,我向她解释解释她就能明白,明白么?你赶紧让开呀!”今夏心里急,说着就去格阿锐的手。
阿锐目中闪过寒光,手上暗运劲道,猛得发力,反而将今夏震得退开两步。
“你怎么听不明白人话呀!”
今夏抢步上前,为了逼开他,以手为刃,直取他的面门。
阿锐左臂下沉,随身一转避开她的掌风,使今夏落了个空,与此同时,他顺势擒拿住她的右手,往前一带,左手已牢牢钳住她的咽喉。
要害被制,今夏动弹不得。阿锐的手似生铁一般,钳得她脸涨得通红,险些透不过气来。
亭外,丐叔手里拈了一粒小石子,紧紧地盯着……
片刻之后,阿锐骤然松开手,寒着脸道:“再来骚扰堂主,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说罢,他转身离开。
今夏喉咙生疼,捂着脖颈,咳个不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干瞪着他走远。丐叔把小石子丢到一旁,慢悠悠踱到她面前。
“怪丢人的!叔,让你看了个笑话。”今夏估摸着咽喉处肯定青舯了,一碰就生疼生疼的。
“不丢人不丢人,那小子那身功夫,估摸可着整个扬州城,连你叔都算上,最多找出三个能占他上风的。”丐叔歪头看她脖颈上的伤,啧啧道,“金刚缠丝手,肯下苦功练这手的人可不多了。”
“很厉害么?那我也去练。”
“你道是想练就能练的么,这功夫我听说不外传,再说过于刚猛,姑娘家也练不了。”丐叔继续啧啧,“那小子看着年纪不大,竟然能练成这功夫,不错不错!”
今夏不满地瞥他:“叔!您别光顾着惜才了,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我这一日,还没碰上一件顺心事儿呢。”
“心疼,心疼……我把鸡爪给你啃啃?”
“算了,咱们去沈氏医馆,那里还有两个伤者。”
今夏复看了眼上官曦消失的方向,无可奈何地摸了摸脖颈,转身往沈氏医馆去。绕了半个城,好不容易到了医馆,在堂前一问医童,才知道那两名伤者已于昨日咽了气,因怕传染给旁人,连停尸都没有停,直接就下葬了。
“来迟一步!就差一日……”
今夏烦地直搓额头,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乌安帮的事情,就算谢霄说了不算,谢百里说了肯定算数,她和丐叔又去了一趟谢家,只可惜家仆仍是说他们还未回来。
“唉!今儿真是诸事不宜,我就该看了黄历再出门。”今夏叹着气。
丐叔想了想:“东洋人不是屠了个村子么,我去村里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