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锦衣之下
45313600000040

第40章 尘事(1)

说来也奇,陆绎给的药闻着刺鼻,敷到伤口上却是冰冰凉凉的,甚是舒服。今夏原就发着烧,陪着杨岳折腾这么一遭,又强打着精神应付了刘相左和陆绎,待回到自己厢房,已是头晕眼黑浑身乏力,合衣往床上一躺,直接陷入昏睡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口渴难耐,转醒过来,室内黑漆漆的,只听得外间的雨下得愈发紧。她挣扎着起身,趿上鞋,摸到桌边,连灯都懒得点,伸手往草编小筐里去取宽肚瓷壶。

还未倒水,便听见外间的雨声中夹杂着脚步声响,由远及近,她楞了一瞬。

脚步声正停在她门外,与她仅仅隔着一块门板,她甚至能听见外面人重重喘息的声音:是个男子!

门被推了几下,里头上了栓,推不开。

紧接着是叩门声,还有特地压低了嗓门的声音:“今夏、今夏、今夏……”

大杨!怎么是他!

今夏赶忙起身,拉开门栓,给他开了门,这才发现杨岳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位姑娘。

她、她、她竟然是翟兰叶!

“你……”今夏惊讶之极,“你怎么把人给弄出来了?!”

“进去再说!”

杨岳背着半昏迷的翟兰叶进了屋子。今夏赶忙掩上门,又替他接过伞,抖了抖水,搁在屋角,侧头看见杨岳把翟兰叶轻柔地放在床上。

“到底怎么回事?!你再怎么惦记她,也不能把人给劫出来呀,咱们可是官差,又不是强盗贼人。”今夏又急又气,声音也不敢大,就差去掐着杨岳脖子,“让头儿知道了,肯定要打折你的腿!”

“你听我说!”杨岳脸上全是水,抹了把脸,压着嗓子道,“她寻死投河,被我捞上来了。”

“啊?!”今夏一愣,看向床上的翟兰叶,“她投河?会不会是被人丢进去的?”

杨岳湿漉漉地在圆凳上坐下,又抹了把脸的水:“不是,我亲眼见着的。三更才过,她一个人出来,一直走到河边,站了一会儿,就往下跳。”

“……你一直守在她家外头?”今夏看他。

杨岳不自在道:“爹爹歇下之后,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又睡不着……你先替她把湿衣裳换了吧,我担心她受凉。”

今夏拿了自己衣裳,费劲地替昏迷的翟兰叶换好衣裳,才看看他。

她太了解杨岳了:“你,是不是不打算把人送家去?”

“怎么能送回去!万一她又……又寻死怎么办?”杨岳急道,“她养家根本就不管她的死活。”

“那也未必,他要拿她赚营生,怎么会不理会她的死活。”今夏叹口气,“哥哥,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没有这个理呀!你救了她,理应将她送家去,劝人好好照顾她。你怎么能直接把她带回来呢?”

杨岳怒道:“难道,让我看着她再死一次!下次我还能不能在旁边,还能不能救到她?”

“……”

今夏烦恼地撑着额头,半晌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就是想来找你商量,反正不管怎样,不能再把她送回去。”杨岳斩钉截铁道,“那会毁了她的!”

“我说哥哥,你……天一亮,人家就会发现她不见了,你莫忘了她养家是扬州知府的小舅子,走失了人岂会善罢甘休,万一被他发现是我们私藏了人,随便扣个拐带绑架的罪名,你我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哥哥,你还得想想头儿怎么办?”今夏一口气不带歇得劝他,最后焦急道,“况且,咱们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她!”

听罢她的话,杨岳闷头半晌不语,最后猛地站起身来:“她在这里会连累你,我带她走!”

“哥哥、哥哥……你坐下!你能去哪里?”今夏好不容易把杨岳按住,“让我再想想法子,总会有法子的……”

杨岳犯难地看着她。

“等等,你想送她走,这事压根就没问过翟姑娘吧?”今夏正色道,“翟姑娘愿不愿走你都未有把握。万一,她醒了仍是要回养家去,怎么办?”

看向床上的翟兰叶,杨岳怔怔的。

“还有,你连她为何要投河自尽都没弄明白,就这样让她走,万一她到了姑苏仍是要寻死怎么办?”今夏又道。

杨岳不安道:“不会吧……”

“她的心思,谁又知晓呢。”今夏听着外间的雨声道,“还得过些时候天才会亮,你把她弄醒,有些事儿总得弄明白才能去做,否则我们也是白忙一场。”

杨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却道:“你去唤她吧……我块头大,只怕会吓着她。”

今夏暗叹口气,遂行到床边,轻碰翟兰叶,唤了她好几声,岂料她总是不醒。今夏无法,拿大拇指用力在她人中掐下去,听得她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过来。

“翟姑娘,你醒了……”

生怕吓着她,今夏语气尽量轻柔地对她道。

室内昏暗,翟兰叶用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今夏,却未认出她来,迷惑道:“姑娘是?”

“我是六扇门的,翟姑娘你方才投河,被我们救了上来。”今夏将她扶起来,靠坐在床上,“翟姑娘,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你们何苦救我,就让我这么去了不好么……”翟兰叶低低叹道。

“好端端的,为何要寻死?姐姐你生得这般好的相貌,多少人羡慕还不来及呢,怎得还想不开呢?”

“这相貌又有何用……”她的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怅然若失,“我等了他三年,一直等着他来接我,可终究他还是看不上我……”

他!莫非就是那位京城里的那位公子?

敢情翟兰叶不是被人欺负了,而是为情所伤。

“还有人会瞧不上姐姐,这眼界也太高了吧……”今夏留意她的神情,不做痕迹地谨慎打听道,“是谁?这般没福气?”

翟兰叶却低垂下头,只是一声不吭。

眼见套不出话来,今夏也不气馁,仍旧劝道:“姐姐,我年纪比你小些,但在公门这些年看得事儿也不少。我劝你一句,不管是他看不上你,还是你看不上他,都是你们之间没这个缘分。缘分这东西,咱们看不见,也摸不着,你说你就为了这么个东西投河自尽,也犯不上是不是?况且,这东西有时候也说不准,这时候不来,或许过几个月、几年,说不定它又来了,你这会儿着急着投河,是不是太冤枉了……”

翟兰叶止住她的话道:“你不必再劝,你要说的话我都知晓。我既已死过一次,自然要看得开些。你安心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今夏放了心,在屏风后听见的杨岳也安了心。

“既是如此,那姐姐可是还要回养家去?”今夏问道。

“我这样的人,若不回去,还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么。”翟兰叶低低,手绞着衣裳,“你们一定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与青楼女子原是一样的。”

“没有没有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今夏连忙道,“我和大杨都没这么想过,真的。”

“大杨?”

“你投河,是大杨把你救上来的。”今夏朝外间唤道,“大杨,你进来吧……”

杨岳捧着灯,转过屏风,缓步进来。翟兰叶认出他来:“你,你是那日替陆大人送香料来的人?”

“其实他也是六扇门的捕快,只是陆大人看我们职位低微,常使唤我们跑腿打杂而已。”今夏故作轻描淡写地替陆绎撇清,然后看着她复认真道,“是大杨把你救了上来,他一直很担心你。”

“多谢你,兰叶无以为报。”翟兰叶望着杨岳。

被她这么一看,杨岳紧张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脸都涨红了:“不、不是……翟姑娘,我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我、我、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被人欺负……”

今夏替他道:“他不放心你,生怕有人欺负你,生怕你还会寻死。所以救了你之后,就和我商量,想把你偷偷地送走,离开这里,离开你的养家,到别处重新过活。”

“真的可以么?”

翟兰叶绞着心口处的衣裳,语气中隐隐透出期待。

今夏迟疑着试探问道:“姐姐,你当真不想回去?”

翟兰叶摇摇头:“若是能选,谁会想过我这种让人待价而沽的日子。况且,在翟家一日,又怎离得了他……”

听了这话,眉头深皱的杨岳望向今夏,今夏已知其意,暗吸口气,心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姐姐,你先歇会儿,我与他仔细商量一下此事。”

今夏绕出屏风,烦躁地在室内来回踱步,在扬州本地要想藏得住人,自然最好是找上官曦帮忙,但眼下他们刚劫了沙修竹,加上与修河款一案有牵连,不能再给人家添事。可翟兰叶这事凭她和大杨根本压不住,须得找个压得住场的人……

头儿,不行!他不光会把翟兰叶送回家,回来还得打断杨岳的腿。

刘相左,也不行!那家伙是个怕惹事的,根本不用想。

陆绎……

今夏深吸口气,回想着陆绎和自己说过的话“翟姑娘的事情你不要再理会,那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显然他知道翟兰叶背后的人,并且他不愿插手此事。

见她停下脚步立在当地,杨岳满怀期待道:“怎么,你想到法子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

今夏朝他道,拉开门就闪身出去。

一道闪电裂开,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炸雷。

雨声下得愈发紧。

陆绎睡得并不安稳,翻了个身后,夹杂在雨声中的某种声音让他敏锐地睁开双目,无声无息地翻身而起,进入戒备状态……

门栓正被一点一点的被挑开,技艺竟然不错,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

尽数挑开门栓后,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一个身影挟带着蒙蒙水汽,飞快闪身进来。

几乎在同时,早已等候的陆绎迅速且猛力将来人压制在墙上,一柄雪亮的短匕首架上她的脖颈……

四目相对,距离如此之近,彼此都有些怔住。

“你……”

“嘘……大人,您小声点,我有事想找您商量。”

今夏本来想打手势,但碍于匕首,动弹不得。

陆绎收起匕首,退开一步,狐疑地盯着她:“想找我商量事情,用得着鬼鬼祟祟溜进来么?”

“我也是没法子了……”今夏话才说一半,愣愣地看着陆绎将手覆上自己的额头。

他的手是暖的。

“还好,烧已经退了。”他收回手,紧接着又瞪了她一眼,“若是早用我的药,根本就不会发烧。”

那药肯定不是一般的贵!今夏心中暗忖。

“大人,不能点灯。”眼看陆绎去拿火石,今夏连忙阻拦。

“……”陆绎默默放下火石,无奈地调侃道,“你是要商量做贼,还是挖煤?”

心里着实忐忑得很,今夏犹豫了片刻,才不安地朝他道:“大人,翟姑娘夜里投河,被大杨救了回来,现在……在我屋里。”

陆绎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没有方才的轻松:“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翟姑娘的事情不是你能管的。”

“卑职记得,可……总觉得若是把她送回去,她还会再寻死,到时候就未必还有人能把她救回来。”

陆绎冷哼一声:“是杨岳舍不得送她回去吧?”

“大杨可不是被美色所惑的人……”今夏忙解释道,“他就是觉得翟姑娘特别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让他往城郊西边去,刚被东洋人屠过的村子,可怜人要多少有多少。”陆绎冷道。

“话是这么说,可总不能把翟姑娘再往火里推,是不是?”

“她在火里面呆了这么些年也好端端,这会儿要你来操什么心。”

今夏默然垂下头,她意识到自己想说服陆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身为锦衣卫,又是陆炳之子,他的心肠早就坚硬如铁,怎么可能给她说动。

“翟姑娘背后之人,是京城里头的大人物,是不是?”她轻声问。

陆绎不答,只道:“你最好让杨岳对她死了这份心,她不是他能碰的人。”

“大杨对她没有非分之想,他没那么多银子,也知道头儿不会同意他娶个扬州瘦马。”今夏对杨岳很是了解,叹息般道,“他只是想要她好好的,这样他才安心。”

“各人有各人的命。”陆绎硬梆梆地简短道。

今夏颓然道:“卑职知道了,我会劝他把人送回去的。”杨岳平日是个老实人,可当真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拖不动,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外间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陆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面上的忧愁之色,不由自主地心中一软,心中还未作计较,话便已出口:“等等!……你来寻我,心中原是如何打算的?”

听他话语,似乎还有转机,今夏忙道:“我是这么想的,翟姑娘原就和周显已一案有牵扯,咱们可以说她身上有疑点,由大人您出面把她扣住,不把她送回去,拖上一拖,看看她养家有什么动静,若是没动静,再想法子……”

“这可是得罪人的活儿,你怎得不找刘大人?”

“刘大人那点耗子胆,知道翟姑娘养家是扬州知府小舅子,他肯定颠颠地就把人送回去了,哪里敢扣人。”今夏也知道这事其实是在为难陆绎,“况且,翟姑娘身后还有更大来头的人物,大人您……”

“把人扣住能扣得住几日,终还不是得送回去么。”

陆绎皱了皱眉头,默然不语。今夏在旁估摸他是在想法子,也不敢吭声,静静地听着雨声,只觉得点点寒意从外间沁进来。

足足过了好半晌,陆绎才开口吩咐道:“让杨岳去找上官曦,说是我的吩咐,让她把翟姑娘秘密送到姑苏去,记着一定要掩人耳目。”

“这事我也想过,但是又怕拖累上官姐姐,毕竟乌安帮也被牵扯在此案中。”今夏道。

“不妨事,有我在,便是找他们麻烦也是走个场子而已。”

今夏心下稍安,感激地望向陆绎:“多谢大人……我、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您日后有事尽管吩咐,我绝不推辞!”

陆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吧,让杨岳去联系,你守着翟兰叶等人来接,别再出岔子。”

“卑职明白。”今夏点头,退了出来。

掩上门,陆绎轻叹了口气。

今夏回到屋内,先把杨岳叫出来,低声将此事向他说明。听闻是陆绎的安排,杨岳不免有点诧异,且还有点疑心:“陆大人说要把她送到姑苏?”

“翟姑娘的事情非同一般,她的背后不仅仅是养家那么简单,我觉得陆大人考虑得甚是周详,她留在此地迟早有一日都会被找出来,姑苏虽非长久之计,但现下也只能先走这步。”

杨岳踌躇良久,重重点了点头:“就按陆大人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