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绎撩袍,单膝跪下。
“咳咳。”严世蕃故意咳了两声,“一条腿可没什么诚意。”
陆绎没言语,正预备跪下另一条腿,忽然听见监牢通道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不用跪他!”
杨程万一瘸一拐地从那头行过来,将陆绎拉起来。
“当年,有人为了救自己爹爹,跪在严嵩门前,日夜磕头,直到血流满地,严嵩父子二人都不为所动。你以为你这一跪,他就能告诉你今夏的下落么?”
严世蕃斜眼睇杨程万:“老头子,你这样扫我的兴,可不好?”
杨程万不理会他,只朝陆绎道:“我们走!”
“杨前辈,今夏她……”
“我相信,以我的追踪术,可以找到线索。”杨程万拉着他,边行边道,“你不要在此耽误工夫,此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过你。”
后面传来严世蕃的冷笑:“我的话句句属实,只是你们自己没本事,找不到人。”
复回到沈鍊旧宅,杨程万拖着腿,认真细致地查看每一处痕迹。
严世蕃此人自负之极,他既然说自己的话句句属实,那么今夏很可能还在这间宅子里,可她究竟被藏在哪里?
这件宅子被严世蕃秘密翻修过,地面上所铺都是坚硬无比的玉石,很难留下痕迹。饶得是杨程万,也只能在屋中找到些许线索。
“她应该是在这里,被钉上……”
杨程万指着地上的星星血迹,没有说下去,陆绎已经知晓了。
“之后,应该是被人抬出去了,门槛上有新鲜的划痕,再往前……玉石太硬,没有留下有用的线索。”
杨程万也是紧锁眉头。
暮色深沉,陆绎心底一阵阵地发慌,他必须以极大的自制力来让自己集中精神,把严世蕃说过的所有话在脑中重新过一遍,以便能筛出有用的信息。
爱别离……
六根长钉……
血慢慢地往外流……
两日不到的光景人就会死……
以她的小身板,撑不过今晚……
过了亥时,找着也没有用……
等等!陆绎骤然发现其中有哪里不对劲,丐叔说严世蕃是今早把今夏带走,也就是说,很可能是早上把她钉上爱别离,不会是更早。
那么,她至少应该撑到明日,严世蕃为何说她撑不过亥时?
陆绎双手紧紧地握在玉石栏杆上,痛楚之极地皱着眉头,恨不得自己能立时想出其中的缘故。
长钉并没有刺入要害。
人,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会死。
亥时之前。
……那么,是因为今夏的血流得更快?
他是如何让她的血流得更快?
他低垂着头,栏杆下的流水映着月光,波光粼粼……水!是水!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伤口浸在水中,血就会流得更快,严世蕃一定是把今夏浸在水里头了!
他跃入水中,水花四溅,惊得其他人纷纷望过来。
“绎儿,你作什么?!”
陆炳被他骇了一跳。
“她在水里!我想到了,她在水里!”陆绎在水中朝爹爹喊道。
众人纷纷提着灯笼,照亮水面,岑寿紧跟着跳下去,接着几名懂水性的锦衣卫也跳下水来帮他寻找。水池不大,但有假山和小桥,陆绎潜入水中仔细搜查每一处角落。
终于,在桥下阴暗的凹处找到了被钉在木偶上的今夏。
她仅有头部露出水面,已保证呼吸无碍,脖颈以下都浸在水中,气息弱到陆绎都探不出来,只觉得她整个人都是冷冰冰的。
人偶甚是沉重,陆绎一下子又不敢将长钉拔出,只能先与旁人合力,将今夏连同偶人抬上岸去。
“今夏……”
她身上冰冷之极,唇瓣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陆绎伸手想探她的脉搏,却因过于紧张,他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话。
陆炳上前,亲自探了今夏的脉,沉声道:“还活着。”
闻言,陆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沈夫人挤上前来,看今夏这等模样,心疼万分,忍着泪将她的伤口查看一遍,道:“她现在气息太弱,一拔长钉,可能会支撑不住,得先让她服下老参汤,吊着命,才能开始拔钉子。”
陆绎连连点头,忙命人去备参汤。
接下来整整一夜,煎好参汤,慢慢喂今夏服下,然后将她体内的六根长钉一根一根拔出。每拔出一根,血涌出来,今夏的身体就禁不住地颤抖,对于陆绎来说,都是一场折磨,生怕她就此离自己而去。
终于,长钉尽数拔出,伤口也都敷好药,沈夫人已是满头大汗。
陆绎紧握着今夏的手,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离,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不曾有片刻稍移。
门外,陆炳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
杨程万看着他们,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两个孩子着实命苦。
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丐叔还活着,今夏也还活着,沈夫人已经对上苍感激涕零,便是见到陆炳,心中也再无任何复仇执念,平静之极。
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今夏才算蓄养了些气力,睁开眼睛,看见沈夫人在床边坐着。
“姨……”她轻声唤道。
沈夫人望向她,柔声道:“你醒了?饿不饿?”
“姨,你没事吧?”今夏想起来,“叔呢?”
“都没事了,放心吧。”沈夫人摸了摸她的脸,“……盛一碗红豆汤给你喝,好不好?”
今夏这才安心,颦眉想起自己最后是被沉入池中,池水冰冷:“姨,是谁救了我。”
沈夫人将今夏扶坐起来,一面喂她喝红豆汤,一面将所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
“……陆绎守了你两日,我看着眼里,他对你是真的很好,”沈夫人叹了口气,“后来是听说他爹爹身子不好,又见你脉搏已经平稳,他才走了。”
今夏看着床边,想着陆绎守在这里的模样,心中酸楚,连忙低头喝红豆汤掩饰。
对家里头今夏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加上她当捕快,常常不着家,又因是公事,家里头不好追问,时候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几****一直住在外头养伤,托杨岳告诉家人自己出差去了。好在长针入体不深,伤口也小,愈合起来较快,她主要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身体虚弱,吃了几日红豆汤和猪肝汤,加上各种补血的药材,已好了许多。
行动自如时,她才回家去。袁陈氏见她憔悴的模样,骇了一跳,追问又问不出什么来,好在孩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也就不计较那么多,只让她好好在家休养,不许出去野。
这日,今夏爹娘都出去卖豆腐,家中只剩下袁益和今夏两人。
袁益在院中摇头晃脑地读论语,正读“吾与回言终日”,便听有人叩门。
刚开了门,他便愣住了,门外站着一人,锦衣华服。
“袁姑娘在么?”
“在。”袁益狐疑地看着他们,扭头朝里屋嚷道,“姐,有人找你!”
今夏行出来,看见来人:“岑大哥?”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请随我走一趟,有人想见你。”
见他面色不对劲,今夏以为是陆绎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么事了么?”
岑福却不愿多言,沉默着请她上马车。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随岑福一路驰去,见方向是往陆府无疑,她愈发不安起来。陆绎若有要紧事,完全可以自己来见她,绝对不会要她来陆府,今日竟要她往陆府,难道他受了重伤,下不得地?
后角门早有人候着,岑福把马缰交给他,带着今夏匆匆往里头走。
这是今夏第一头进陆府,只觉得颇大,跟着岑福转过山石,过了九曲桥,才至一处隐在花树之中的屋舍,屋舍仿旧唐而建,颇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爷,袁姑娘带来了。”
老爷!
今夏一惊,要见自己的人不是陆绎,而是陆炳?!
屋舍的拉门原就半开半合,内中传来陆炳的声音:“让她进来,你们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边又冒出来数名家仆,皆听从陆炳的命令,鱼贯退下。
陆炳找她来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还是有别的缘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去。
“袁姑娘,进来吧。”陆炳语气中带着叹息,“有好些话,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
又迟疑了片刻,今夏才脱了靴子,换上摆在门口处的木屐,往里行去,走了两步,便看见陆炳正盘腿坐在矮几前,旁边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伤可好些了?来得正好,”陆炳用竹制茶则舀了一勺茶叶入水,“待沸上两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欢喝什么茶?”
今夏盯着面前这个人,以前她也曾见过陆炳,但都远远的、隔着人、且陆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今日见到他,却觉得他再寻常不过,只是眉目间的沧桑忧患也比常人来得更重。
“……我什么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陆炳指了指自己对面。
无论他今日要谈什么,自己终究都占着理,着实不必惧他。想到这层,今夏与他一样,盘膝而坐。
茶煮好,陆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过来,抬眼看她,轻叹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说来,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有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查出来了?
“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当即否认,戒备地盯着他。
见状,陆炳也不着恼,反倒微微笑道:“你虽是夏家的后人,但对我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威胁。”
既然他把话说开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气,冷冷道:“当日,你率人到沈家旧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来,那时你还不知晓我的真正身份,现下既然你已经知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并不知情,你不必再费周章去对付他们。还有我姨,也请你看着沈鍊的份上,放过她。”
“对付一对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陆炳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腾的热气,“我还不至于闲成这样。”
今夏紧盯着他:“你今日要我来,是想斩草除根?”
“不过是与你说说话罢了,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与你也无话可说。”
陆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时候与你祖父特别像……我知晓,你恨我,觉得是我害你们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为人,即便没有我,他也难逃一劫。”
“你胡说!他为官清廉,为人刚直,却被你勾结严嵩,让仇鸾污蔑他结交边将。”今夏怒道。
陆炳不急不燥道:“为官清廉是事实,为人刚直也是事实,只可惜他做得过了头。过刚易折,当时朝中有句顺口溜‘不睹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众臣对你祖父是何观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还给自己找借口,这等嘴脸,只会让人不齿。”今夏思量着今日横竖是豁出去,言语间也不再客气。
“我只是说出事实,并非给自己找借口。”陆炳也不着恼,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诉你,你的祖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他手上有一封弹劾我的折子,为了求他把此事压下来,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虽然听杨程万提过陆炳曾经有求于夏言,但却不知场面竟会难堪至此。陆炳当时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这件事在我心里搁了许多年,总算是说出来。”陆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当年我因为此事,将夏言恨得咬牙切齿,其实这么些年过来,回头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并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着是个倔强老儿,却看不得人哭,经不住人求,心还是太软了。”
今夏听着,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个好人,可被你们害了。”
陆炳已不再否认,望着今夏,缓缓点了点头:“是啊,可惜等我觉得对不起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你……你当真觉得对不起他?”今夏定定望着他。
陆炳不答,从桌底取出一柄长匕首,搁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后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绝不还手。”
今夏静静盯着长匕首,似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她秀眉颦起,朗声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律法严明,岂能私下用刑。何况,你也算于我有恩。你若当真有悔意,就请启奏圣上,昭雪我祖父冤情,还他清白。”
见她压根不去碰匕首,陆炳目中有赞赏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叠卷宗递过去:“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资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过那叠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
陆炳又道:“但你要记着,当今圣上为人甚是自负,认定无人能骗得了他,更加不会认错。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将来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则就是在引火烧身。”
今夏看着他,她已不知晓眼前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仇是敌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陆炳笑叹了口气。
今夏把那叠卷宗叠好揣入怀中,犹豫了下,朝陆炳认真道:“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谢你了吧?”
倒是颇欣赏她行事清清楚楚,陆炳答道:“不必。”
有脚步声急急地往这边赶来,声音嘈杂而急促,隐隐还可以听见人声。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进去,老爷有吩咐……”
是陆绎?!
她正揣测着,不过转瞬功夫,陆绎已经疾步进来,两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陆绎问陆炳,语气透着焦急。
陆绎不答,开口便薄责道:“你看看你,连靴子都不换就踏进来,踩得一地泥。袁姑娘还比你懂事些,知晓先换了鞋再进来。”
陆绎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脚。
“岑福!”陆炳唤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身,行至陆绎面前时,忍不住停下脚步,将他看了又看。
“你,好些了?”陆绎轻声问道。
她尽力朝他笑了笑,道:“已经好多了。”
两人四目相望,自是有千言万语,却是不能说。
“咳咳。”陆炳咳了两声。
今夏骤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光,与陆绎擦身而过,随岑福离开。
陆绎转身,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复转过身来。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他复问陆炳。陆炳已经接连好几日都卧床休息,难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寻来,莫不是知晓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