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陆炳虽然统领北镇抚司,却并不代表整个北镇抚司之中都是他的人,严党势力之大,诏狱之中也有着不少严家走狗。
因严嵩此番铁了心要蓝道行承认此举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诏狱,蓝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间,陆绎从刑室之外经过两次,没有朝里头望过一眼,但刑室内的鞭打声、烙铁在火上炙烤的声音、人在极限时刻的喘息声,都像尖针一样扎入他的耳中。
蓝道行什么都没有说,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发狠辣。
陆绎不动声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紧闭房门之后,才全身脱力。夜半,陆炳自廊下慢慢踱过,抬眼瞥了眼稍远处陆绎所住的屋子,隐隐可见内中灯火。他望了又望,长叹口气,慢慢行过去,叩响房门。
“爹爹,这么晚还没睡?”陆绎开了门,忙将他让进来。
陆炳坐下:“你还在想救蓝道行的事情?”
陆绎不做声。
“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死在诏狱,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陆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这个心。”
陆绎低低道:“我已经收集到很多证据,可以证实严世蕃与罗龙文通倭,也有机会扳倒严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陆炳冷笑:“你想一想邹应龙弹劾之事,最后只闹了贪墨八百两纹银!只要圣上对严家还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无济于事。最要紧的就是,让圣上对严嵩彻底失望。”
陆绎仰面朝天,长长吐了口气:“……严嵩收买的那几名中官,我已经命岑福去逼他们翻供,但他们碍于严党势力,只怕没那么容易。”
“现下不急,先把人看紧了,等蓝道行死了之后,再让他们翻供。到了那时候圣上后悔也无用,必定对严嵩更加恼怒。”陆炳道。
“爹爹,我思量着,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圣上对严嵩的恼意也不一样。”陆炳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你切莫一时心软,错失良机!”
陆绎看着他,默不作声。
次日清早,陆绎再去诏狱,看见蓝道行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他借故支开看守的人,喂蓝道行吃下止痛的药丸。
“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撑住了。”他在蓝道行耳边低低道。
蓝道行摇头,他已经连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让我死……在这里,只有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
没料到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陆绎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看着他。
蓝道行微微一笑,艰难道:“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弃车保帅,我……求仁得仁……”
外间隐隐有人声,陆绎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内,新一轮的严刑拷打又再开始,陆绎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诏狱的笔录。以他的耳力,他能听见每一声从蓝道行口中逸出的呻吟,直至他晕厥过去,被水泼醒,然后再拷打,最后彻底晕厥过去,被拖回牢中……
今夏在六扇门中,也听说了蓝道行的事情。对于蓝道行和陆绎之前的关系,她并不知情,只听说了他对圣上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赞赏。后来再听说他被关进诏狱,想来多半是要吃苦头,不由扼腕叹息,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入夜已深,袁益还在院中摇头晃脑地念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
“别念了,赶紧睡觉去,明儿还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干净,拿着水瓢赶袁益。
袁益不肯:“里头热得睡不着,姐,你下次发了薪俸,咱们就买张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觉,又凉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陈氏从屋里出来,手里头还搭着两件衣衫,朝袁益嘘道:“小声点,你爹刚睡下。”
“娘,衣衫我来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过去,被袁陈氏避让开:“不用,你帮我打水就行。”说着,又赶袁益去睡觉。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虽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还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净了泡上。
院中已无其他人,袁陈氏边搓着衣衫,边作不在意状问道:“夏儿,你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从南边回来就不对劲,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里拨弄着豆子,头也不抬:“……没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个多月也没见你抓过一个贼,还说自己挺好的。”袁陈氏盯着她,“易家,挺好的一门亲事,你就是不愿意……”
“娘,您当初是怎么嫁给爹爹的?”今夏知情识趣地岔开话题。
袁陈氏盯着衣衫上一块污渍使劲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还能怎么嫁。”
“您出嫁之前,认得我爹么?”
“认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儿,袁陈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实话告诉你,那时节,上我家提亲的有好几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实的。”
“您就看中他老实?”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说以我的性子,得找个老实的才能过得长久。”袁陈氏笑道,“我也觉得他老实,若是和旁人成了亲,指不定怎么被欺负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块儿也没少受欺负呀。”
“你个死丫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爹爹。”袁陈氏笑骂着,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门栓了,赶紧睡觉去吧。”
外间风过,吹得门前的枣树沙沙作响,今夏拉开院门,朝外头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枣树下似有个人影。她瞧得并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云,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却又不见了,想是树影被她瞧花了眼。
次日清早,她在枣树下看见脚印,是官靴,心底存了一丝疑惑。
这****才巡过街,预备回去换班时,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见丐叔,吓了一跳。
眼前的丐叔,与分别之时大相径庭,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看着足足瘦了一大圈,隐约还可看见他胸口处缠着布条。往京城乞丐堆一摆,估摸着他也是最落魄的一个。
顾不得寒暄,丐叔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她被抓走了!”
“谁?!”今夏本能地问,问出口的同时就已经知晓了。除了沈夫人,能让丐叔焦虑成这样的,还能有谁,“是我姨?”
丐叔点头:“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没学过追踪术,只知晓他们一路往京城来,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谁抓了我姨?锦衣卫?”今夏追问道。
丐叔摇头:“我不知晓,他们都穿着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人。”
“是在何处……”今夏见丐叔眼圈发青,嘴唇开裂,想来这些天他定是急着寻人,没怎么歇过,便拉他到旁边茶馆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说。”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丢,丐叔整个人都慌了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应有的沉稳,“我是捕快,而且擅长追踪术,我来帮你找人。可你得先冷静下来,把整个事情说一遍,越详细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记得多少了。”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长凳上,定了定神,心知她说得有理,遂将整件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给她听——原来,自新河城一别,他与沈夫人为了避倭乱,一路往西行去。才行了两日,夜宿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偏生两间房隔得颇远。他当时也是疏忽了,未料到会有危险,第二日醒来,沈夫人房中便空无一人。他在后头发现了马车的车辙,一路追下去,半途却被六名黑衣人拦截,那些人武功颇高且以多对少,他受伤败退。此后他又试了几次,险些丧命,只能一路暗暗跟着,直至快到京城时马车才失了踪迹。
“叔,你的伤要紧么?”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对方是高手且以六对一,决计伤不了他。
丐叔摆手,示意她别管这个:“现下,找到她要紧!”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从外头往京城里来的马车何止数百辆,要找到一辆马车谈何容易。
“叔,咱们先去城外看看。”
两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里地远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马车车辙。
“我记得就是这个。”丐叔指着车辙道。
今夏蹲下身,用手丈量车辙:“轮宽将近四寸,两轮之间近五尺,这是一辆大马车,寻常百姓不会用这么大的马车。”
“京城里头的这么大的马车多不多?”丐叔问道。
“不算多。”今夏口中答着,一面沿着车辙往前一点一点地查看,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蛛丝马迹。
不算多的话,也许可以一家一家地找,丐叔想着。由于左胸受伤的缘故,左手常常不自觉地颤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时,车辙旁的一点油迹引起今夏的注意,她小心的撮起沾了油迹的尘土,凑到鼻端轻嗅,顿时面露喜色……
“叔,你来闻闻,这是什么?”她喜道。
丐叔行过去嗅了嗅,摇摇头,不解道:“是什么?”
“是我姨常用的头油,你怎得连这都闻不出来。”今夏直摇头。沈夫人精通药理,头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异于寻常市面所卖的头油,一闻便知。
闻言,丐叔又使劲嗅了嗅,无奈他一个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对于女人家这些妆品又怎会留心,自然是嗅不出来。
“她的头油怎会在这里?”丐叔不解。
今夏循着车辙继续往前行去,一直到前头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迹,便能肯定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迹。
两人沿着头油的痕迹复进了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处僻静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迹。
“她在里面?!”
丐叔抬头想看这处是谁的府邸,门上却无匾额。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却知晓这处宅院属于何人。
“这是锦衣卫经历沈鍊的旧宅,自从他被发配之后,这所宅子便一直空着。”今夏的心渐渐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绑进沈家的宅院,说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陆绎虽知情,但他绝不会作这样的事情,那么,难道是……
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盘摆放着冰块。
素手持扇,轻风习习,严世蕃倚靠着竹榻,专注之极地看着面前那双玉足,伸手想去摸,却又有些舍不得,仅用指尖轻轻拂过足踝。
优美的曲线,柔滑的肌肤,尽数融汇在指端,他不禁满足地叹息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