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白小娟他爹和她娘能不能像我一样透过屋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正在用力的推门的小军，但我知道他们一定能看到屋门在猛烈的摇晃。刚才我奶奶涂在门缝上的灰泥像是强力的胶水，紧紧的拉扯着两扇屋门。
除了小军在外面撞击屋门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声音外，屋子里在没有别的声音，每一个人都直直的盯着屋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每一声屋门的响动，都好似一把巨大的铁锤，砸在每一个人的胸口，让人感到一种难耐的憋闷，内脏一阵翻江倒海的折腾，仿佛一张嘴，就能把五脏六腑一股脑儿的吐出来。
过了一阵子，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屋门仍被粘在一起，紧紧的关闭着。屋子里的人们仍然不敢轻举妄动，我踮起脚，试图透过屋门上的玻璃看看外面的情况。奶奶走过来再一次将我抱起，我伸出手指着屋门的方向，奶奶知道我的意思，往前走了几步。
屋子里的灯光，仍旧将院子里照的朦朦胧胧，我趴在屋门的玻璃窗上向外张望。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转过身，对奶奶摇了摇头。
奶奶把我放下，转身进了屋子。小娟的娘早已吓的魂不附体，坐在炕上紧紧的拉着小娟的手，浑身发抖。小娟的爹毕竟是个爷们儿，强忍者刚才的惊恐，来到奶奶的面前，虽然他没说话，但奶奶知道他们想问问外面的情况。奶奶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小娟，抬头对她的爹娘说，
“刚才的，是小军，不过现在好像不在了。会不会回来，还不知道，外面再等等吧，等天亮了就好了……”
尽管暂时安全了，但小娟的爹娘的惊恐，并未消退。小娟爹问奶奶道，
“六姑啊，小军这孩子我了解，活着的时候特别的热心，对我们小娟特别的好，所以我才愿意舍下老脸上门去求那倔驴子李华山，他没了，我们一家子也特别的难过，尤其我们娟子，要不然……”
小娟他爹看了看昏迷着的小娟，
“要不然，我们娟子，也不能弄成这样……哎……可是，我就是想不通，小军活着的时候那么疼爱我们家娟子，死了，为啥还要纠缠她啊……”
奶奶摇了摇头，伸手从腰里拿出烟袋杆，烟袋杆上拴着一个不太大的布口袋，里边装着旱烟。奶奶装了一袋烟，小娟她爹赶紧拿来火柴，给我奶奶点着烟。
奶奶抽了一口，抬头看着小娟她爹，
“你再好好想想，小军活着的时候，跟小娟他俩到底做没做过什么特殊的事儿，或者的罪过什么东西， 我总觉得这里边有蹊跷……”
小娟她爹的眉毛也拧在了一块，
“六姑啊，上回你问我， 我就一直在想，可是真的就没干过什么犯说道的事儿啊，要么没准是我不知道？那，那就得等小娟醒了才能知道……”
我奶奶点了点头，看来小娟的爹是真的不清楚。也只好等她醒来。而目前需要担心的，却是该怎样平安的度过今晚。看了看小娟家墙上的挂钟，已经临近半夜，离天亮，还有很长的 一段时间。就算是我奶奶，也无法猜测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爷爷并没进里屋，而是坐在外屋的一张凳子上，在手里把玩他那把大镰刀，我便拉着他的衣襟，靠在他的身旁。尽管看上去轻松，其实爷爷心里一直惦记的，并不是屋子里的白小娟和屋子外面小军的鬼魂 ，而是在家里发烧的我爸爸。尽管我们一路追来，他并不能看见那个白色的光影，奶奶也并没说起那白色的影子，或是我爸爸出窍的灵魂，而源于父子血脉里的感应，却让我爷爷一直心神不宁。
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奶奶的一袋烟抽尽，屋子里弥漫着烟草里焦油的香味，奶奶又装了一袋烟，点燃，继续抽了起来。烟丝燃烧的火光闪亮，黄铜的烟袋锅已经烧的滚烫。奶奶的烟袋锅年头已久，一尺多长的“老鸹眼”木的烟袋杆，已经磨的通红锃亮。
屋里的挂钟当当的响了一阵，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显得尤为突兀。我奶奶抬起头，看了看挂钟，钟面上显示的却不是整点，
“这也没到整点儿，你家的钟怎么打点儿了？”
白小娟他爹抬头看了看说，
“啊，这挂钟年头多了，已经坏了好一阵子了，没事老胡乱的打点儿……”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走了过来，
“我会修，我给你修修吧……”
没等白小娟他爹回答，我便在他诧异的目光里，搬过一把凳子，踩在上面爬上了柜盖，站起身来，正好伸手够着他的挂钟。
我先把挂钟的玻璃罩打开，钟面上的指针便裸露在我的面前，我伸手慢慢的顺时针拨动分针，拨了半圈，挂钟又当当的打起点儿来，我在心里默默的数，正好十二下。然后我伸手将来回摇晃的钟摆抓住，让它暂时停止摆动，再把指针中间轴上的螺丝拧下来。再把时针和分针摘下，再安上去，摆在十二点的位置，再把螺丝拧紧。
一切安装好，只要我伸手拨动停止的钟摆，让挂钟运行起来，就大功告成了，可就当我的手刚碰到钟摆的时候，突然屋门处传来一阵巨响……
响声特别的大，毫无防备的我， 吓的差点从柜子上摔下来。幸亏我奶奶手疾眼快，一伸手把我抱在了怀里。
紧接着饿，屋门又一次巨响，当的一声屋门不知道被什么撞开，哗啦一声木质的门板散落一地，门上的玻璃也摔的粉碎。一阵冰冷的寒风，卷着破烂的枯叶刮进屋子，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白小娟他爹赶紧站起身来，浑身开始颤抖，当然屋子里感到恐惧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
这阵寒风过后，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一身黑色的衣服，头上带着一顶八角的帽子，脚下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裤脚用黑色的布条缠绕着绑紧，露出白色的袜子。这样的装束特别的奇怪， 其实年仅七岁的我并不知道，这便是人死之后，都会换上的“装老衣”，也就是“寿衣”。
他的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毫无血色，眼睛瞪大，帽沿出露出的头发上，结满了白色的冰霜。他一步步的往里屋走，每迈一步，都会发出“咚”的一声，那声音低沉却厚重，震的我的心脏猛烈的跳动。
“奶奶……”
我认出了他是邻居家的小军，尽管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鬼魂，但如此熟悉的，经常带着我玩的小军的鬼魂就在眼前，还是令我感到十分的恐惧。我赶紧扑到了奶奶的怀里，奶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躲在了他的身后。
“咚、咚……”
他一步步的走到了里屋的门口，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因为我看到白小娟他爹脸上的鸡肉随着那咚咚的脚步声抽搐，他们顺着我目光的方向张望，但我知道他们并看不见他， 因为他们的目光没盯在进来的这个人身上，而是盯着满脸惊恐的我。
奶奶坐在凳子上，翘起二郎腿，把烟袋锅在鞋底儿上敲了几下，烟灰掉落，在屋地上冒出了最后一缕烟，便熄灭了，变成一堆死灰。奶奶把烟袋锅拿在手里，抬头冲着屋门的方向问道，
“小军，是你吧……”
小军听见了我的奶奶的话，停住脚步，站在了门口，眼睛直勾勾的瞪着我奶奶，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吼，那声音令人从心里往外的泛起一阵酥麻，十分的难受。、
“死了就死了，死了也得念一念活着时候的恩情，何必再出来折腾人呢……”
与往常不同，往常我奶奶见到这些邪门的“脏东西”，后会正颜厉色的呵斥，而现在我奶奶的话语里却充满了怜悯，毕竟小军生前，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善良的小伙子。
小军听了我奶奶的话，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一丁点儿的表情。
“小娟为了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知道么？你以为只有你憋屈、只有你冤枉？你倒是一死了之了，你为活着的人考虑过么？”
奶奶的声音不大，但却声声入耳，字字沉心，显然这些话打动了小军，他慢慢的低下头，脸上凶恶的表情渐渐的收敛。
奶奶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温和，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像我一样看到屋门口小军的灵魂，但她却一直盯着屋门口的方向。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不敢出声，甚至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屋子里安静的，甚至能听到每个人的咚咚的心跳声。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很久，而这安静带来的，却是愈加强烈的恐惧。每个人在这种安静里都有不同的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对无法预料的未来的恐慌，或是来源对无法掌控的事情的不安。
突然，小军抬起头，眉头紧皱，眼睛里露出令人害怕的光芒，他张开嘴，大声的嘶嚎，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