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城郊。
树叶落尽,枝丫光秃。
踩在深厚的积雪之上,长靴陷入雪中小半,行走得颇有些吃力。
黎夕妤被司空堇宥揽在怀中,二人向着林子的尽头处,相携而行。
循着记忆中的方位,黎夕妤的双手紧紧攥着司空堇宥的大掌,不免有些紧张。
自十一年前那次后,她再也未能有机会来过此处,如今时光匆匆,却不知她是否还能寻到。
似是察觉到黎夕妤的紧张,司空堇宥回握着她的双手,轻声道,“别怕,一切都还有我。”
黎夕妤微微颔首,望着脚下的积雪,渐渐欲与身上的白衣融为一体。
天空犹在飘雪,将这片林子渲染得更加空寂。
不知为何,今年的雪,似是比以往都要大呢。
二人行走了约莫两刻钟的光景,终是瞧见了林子的尽头。
前方,在几棵大树间,一个雪堆高高隆起,宛如一座小小山丘。
黎夕妤眼眸一亮,快步向那雪堆走去。
待她走近后,立即便俯身,伸手拂着那雪堆之上的积雪,将其拂落。
这里实则是一座孤坟,因常年未曾有人前来,其上长满了野草。然眼下野草已枯,有的只是枯枝败叶。
司空堇宥也立即俯身,替黎夕妤一同拂扫着坟头上的积雪。
“少爷,此处……乃是我的娘亲。”黎夕妤一边拂雪,一边低声道。
司空堇宥似是早已料到,并未有半点惊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肌肤触及积雪,黎夕妤的手掌很快便冻得通红,可她手上动作不停,犹在拨弄着。
许久之后,二人终是将坟头处的积雪扫尽,黎夕妤一眼便瞧见了那直直插进地面的长形木块。
木块之上只刻着四个字,“凤萱之墓”。
若非有这四字,谁也不会将这木块当做是碑文,只因它与寻常碑文比起,实在太过轻小,又全然不值一提。
黎夕妤当即便跪在那木碑前,双膝陷入雪中,全然不顾那即将刺入骨髓的冰寒之气。
随后,她又俯身,对着这座再简陋不过的坟墓,磕起头来。
司空堇宥则站在她的身侧,摘了头顶的斗笠,神色极其认真,一派肃穆地垂首望着那木碑。
黎夕妤三叩首后,终是缓缓直起了身子,却并未起身。
她盯着木碑上的“凤萱”二字,轻轻开了口,“当年母亲患病离世,黎铮始终将她当做是奇耻大辱,故此不愿她入黎家的陵墓。甚至……任由娘亲的尸身被抛在荒郊野外,也不闻不问……”
黎夕妤说着,双拳轻轻握起,眼底的寒意却是比此刻的天气更甚几分。
她顿了顿,又道,“那是表舅遭流放的前一日,他寻到了娘亲的尸身,将她葬在了此处,却又担心会被人发觉,仅能立下如此不起眼的木碑。那时,表舅偷偷带我来了此处。而之后的十一年里,我再也未能有机会前来探望娘亲。方才来此处的途中,我始终忧心,生怕娘亲的坟头已不再。”
司空堇宥静默地听着,一言不发,眸色却稍稍有了变化。
“少爷,时至今日,我才发觉自己有多蠢!”黎夕妤的肩头微微颤抖着,双拳越握越紧,眼底一片阴暗,“曾经,我认为黎铮只是受了旁人的蛊惑,他误会了娘亲,也是不知情者。可今日,我方才发觉,在那个人的心中,从来就只有仕途与黎未昕,其余任何皆不值一提。枉我曾那般敬仰过他,可他这个人,却委实不配为人父,更不配为人夫!”
黎夕妤说着,情绪愈发激动,双眸逐渐变得红润,神色却愈发阴暗。
她这小半生的孤苦与悲惨,全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倘若当年那事不曾发生,即便黎铮已被顾简沫迷了心窍,单凭凤家在京中的地位,她也仍旧能够风光无限,无人敢欺辱她半分!更不会被黎未昕抢夺了一切!
而那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蹊跷。
即便年幼时她也曾亲眼撞见了那一幕,可她始终坚信,她的娘亲是清白的!她的娘亲一定是被人冤枉陷害的!
“娘,您放心,当年的事,女儿一定会查出真相,还您一个清白!倘若当真是有人害了您,那么女儿……一定不会放过他!”黎夕妤咬牙切齿地说着,“定要让他尝到血的代价!”
突然,她只觉肩头蓦然一沉,一只大掌倾覆而上,带着几分安抚的力道。
随后,她便听见了司空堇宥的声音,“阿夕,时隔多年,你今日终于能来探望母亲,便与她说些高兴事,与她说些心里话吧。”
听着他平静且轻柔的话语,黎夕妤的心微微一颤,却是渐渐平复了心绪。
她深吸一口气,双肩终不再颤抖,眼角却有盈盈泪光闪烁着。
“娘,”她颤声唤着,这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
从前,见不到娘亲时,她心中有无数的话语想要说出口。
而如今,当她真正来了此处时,却发觉原先满腹的话语,竟不知要从何说起,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的娘亲,当真已离开她……太久了。
“娘,”她又唤了一声,千言万语却都化作一句相思,“这么多年了,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女儿,好想您啊……”
眼角的泪水终是再也抑制不住,轻轻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雪中,融化了一小处的雪。
即便司空堇宥劝她多说些高兴事,可这件事,她一定要如实说出,“娘,您是否还记得当年的司空老爷?如今我已离开黎府,司空老爷与堇宥少爷收留了我。如今我身处司空府,过得很好!您也无须再为我过多担忧……”
随后,她转眸望向身侧的司空堇宥,又道,“眼下我身侧的人,便是司空府的堇宥少爷。您曾将这世上最美好的愿望留给了我,我想,此生能够遇见他,必是老天爷听见了您的祷告。少爷他有担当、有胆识、有魄量、有谋略。如今女儿选择了他,终此一生便再不会悔改。而您在天有灵,必然也会认可他的,是吗?”
此话说出口,就连黎夕妤自己也不由怔楞了片刻。
她本想与母亲讲述司空府的诸多好,却没料,竟全然说起了司空堇宥。
她不由闭了嘴,眸光转了转,眼角的泪水渐渐干涸,却不再开口。
一时间,天地似是静了。
唯有片片雪花飘落,落在二人衣发间,落在面前的坟头之上。
黎夕妤的双膝渐渐被积雪浸湿,有寒气逼入,令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就在这时,身侧的男子突然开了口,只听他道,“伯母,我便是司空堇宥,如今站在您面前,能够向您保证:此生无论福祸,无论生死,我都会将夕妤紧紧护在身后。我生,她便必然能够好好活着,如若我死,她也依旧能够好好活着。”
司空堇宥的嗓音传进心底,令黎夕妤心口一滞,竟有些憋闷。
她想要的,并非是苟活一世。
她想要的,从来就是同生共死。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司空堇宥却突然将她扶了起来,“雪上严寒,莫要再跪了。今日未曾有何准备便前来祭拜,实在有些无礼。待日后化了雪,无论你想与伯母说些什么,都可。”
黎夕妤自司空堇宥的话语中听出了几分焦促,他似是想要早些离开此处。
遂,她轻轻点头,“少爷,最想与娘亲说的话,我已说完,这便可以离开了。”
“好。”司空堇宥俯身替她拍打着膝间的积雪,动作有些笨拙,却十分认真。
黎夕妤心中渐有暖意流淌,随后便见他伸手凑至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哨音,企图以此来呼唤竺商君。
二人便相携向外走去,沿着来时的路途,一步一个脚印。
“你母亲的事情,我会帮你查明,必会还她一个清白。”司空堇宥突然开口,低声道。
黎夕妤听后,忍不住开口问道,“少爷,京中人人皆知当年我母亲的事迹,将她骂得体无完肤。可你又为何……会这般相信她?”
“有两个原因,”只听司空堇宥答,“其一,我相信的并非是伯母,而是一个母亲。我相信,你的母亲必定与我的母亲一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其二,我相信的是你。”
黎夕妤停下步子,转眸望着司空堇宥,有些不解,“少爷你……相信我?”
“没错。”司空堇宥点头,坚定极了,“阿夕,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听了这话,黎夕妤的眼眶再度泛起红润,她此生何德何能,竟能遇上司空堇宥。
“嘶……”
竺商君的鸣叫声响起,它渐渐跑近了。
司空堇宥却突然自衣角撕扯下一片衣物,凝眸望着黎夕妤,问道,“眼下换做你了,稍后我会将你的眼睛蒙上,同时也会将你的双耳堵住。阿夕,这样的话,你愿意相信我吗?愿意随我走吗?”
闭上眼睛,堵起耳朵……
司空堇宥这是,想做什么?
“少爷,我愿意。”可她没有思索太久,便给予了他肯定的答案。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司空堇宥立即便将那衣角蒙上了黎夕妤的双眼,于她脑后发丝间系了个漂亮的结。
而后,他又扯下两块小碎布,揉成团后塞进她的双耳之中。
这一切完成后,黎夕妤便无法睁眼看见事物,耳中亦是“嗡嗡嗡”地轻声叫唤着,彻底干扰了她的感知。
而一双大掌却紧紧抓着她,令她时刻感受到心安。
许是竺商君跑近了,她只觉身子一轻,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熟悉感,她最终坐在了马背上。
眼前是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却能够察觉到身下的竺商君跑了起来。
身后男子的气息始终萦绕在周身,她不知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尽管她的身子总是在他的牵带下起起伏伏,她也仍旧无半点慌乱。
只要是司空堇宥,她便相信。
随着竺商君的奔跑,时间也在渐渐流逝。
可黎夕妤却在这时,突然闻见一股腥甜之气。
毫无疑问,那是鲜血的气息。
一时间,她的心陡然下沉。
她下意识便要去摘眼前的黑布,他的下巴却突然抵在了她的肩头。
一只手探了来,将她想要动弹的手掌紧紧抓住,令她无法将蒙住双眼的黑布摘下。
而当这只手探来之时,那股血腥之气,便愈发强烈了。
此时此刻,黎夕妤十分确信,司空堇宥的手臂……受伤了!
那么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伤了他?
而他之所以要蒙住她的感知,也是因为……不愿她瞧见危险吗?
可是……
“少爷,”她突然出声道,“尽管你蒙住了我的双眼与双耳,可你兴许忘记了,我还能闻见……”
此言一出,身后男子的身形稍有异常,手臂也轻轻颤了颤。
黎夕妤便又道,“少爷,我知道你受了伤,所以你也无须再这般做。无论发生何事,即便下一刻便要面对刀山炼狱,我也愿意与你共赴黄泉!”
她说罢,司空堇宥的身形又是一震,却缓缓伸手,替她摘了耳中的衣料。
她正等着他为她摘下眼前的黑布,可许久后却等来了这样一句话,“阿夕,没事了,我们已经安全了。”
黎夕妤没有立即回话,却静下心来,仔细地聆听。
她听了许久,周遭却也只有猎猎风声,与身下马儿奔跑的声响。
看来,他们当真是安全了。
可即便如此,司空堇宥仍旧不愿替她摘下黑布,想必是不愿她瞧见他受了伤的模样。
黎夕妤暗自垂首,一言不发。
她太过了解司空堇宥,此人太过要强,倘若在此时被她瞧见了伤势,他必定不会愉悦。
遂,她打消了先前的念头,只顾迎风埋头,任由寒风吹拂。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竺商君终于停住了步子。
黎夕妤只觉腰间一紧,随后便被司空堇宥带着下了马。
“少爷!”她听见有人开口,声音有几分熟悉,却并不是荆子安。
“少爷,您中毒了?”突然,又有人惊呼出声,同样不是荆子安。
可黎夕妤此刻却无心理会其他,当她听见“中毒”二字时,一颗心便猛地提了起来。
她一把便摘了蒙住双眼的黑布,连忙转首望向身侧的司空堇宥。
但见他面目惨白,双唇却泛着层层乌紫,可不正是中毒的迹象?
她连忙将目光移向他的手臂,便见那一身黑袍的衣袖间,竟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洞,更有鲜血汩汩而流,滴落在地。
见此,黎夕妤惊得瞪大了眼,连忙发问,“少爷,方才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司空堇宥眉头一拧,竟有些不悦,“谁准你睁眼的?”
“少爷,你现在中了毒,需要立刻医治!”黎夕妤却不理会他的神色,倔强地开口。
好在此刻他们已身处司空府,而周遭身穿黑衣的男子,皆是司空堇宥的下属,却似是有要事相告。
而她却扶上他的另一只手臂,拉着他就要向她自己的卧房走去。
司空堇宥连连蹙眉,沉声道,“我已及时将那处皮肉削去,毒素无法再扩散,你便莫要再胡闹了。”
听了这话,黎夕妤连忙又去打量他手臂的伤势。
然一眼望去,竟唯有一片血肉模糊。
她不知他究竟削去了多大一块血肉,却也始终记得那切肤之痛,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一时间,仿若有密密匝匝的银针刺在她的心口,令她生生地疼。
“少爷!”她赫然开口,语气中含带着几分强硬,“无论你是否还有要事,眼下,你必须随我回房,一为解毒,二为处理伤势!”
她话音未落,便见司空堇宥的脸色沉了下去,更加不悦了。
遂,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又道,“日后这种事情,只能听我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的语气十分强硬,目光更是坚韧如斯,全然不容司空堇宥抗拒。
而司空堇宥的双眉越拧越紧,似是想要发作,却又极力克制着自己。
这时,司桃自屋中走出,默默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走向黎夕妤。
黎夕妤却立即吩咐,“小桃,去替我打两盆清水来!”
“是,小姐!”司桃领了命令,立即去做事了。
“少爷,您的身子最为紧要,我等可待您处理过伤势后,再行禀报!”这时,司空堇宥手下的一人也忍不住开口,如此劝道。
听了这话,司空堇宥眼中又多了几分迟疑。
他盯着黎夕妤良久,终是渐渐败下阵来。
可他并未等到她的拉扯,却转而一把拉过她,大步向她的房中走去。
这转变似是有些快,黎夕妤尚未回神,却已然被他拉进了房中。
而他入得房中后,松了她的手,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脱衣!
黎夕妤再度瞪大了眼,“少……少爷,你要做什么?”
“不是要处理伤势?我若不脱衣,你又如何处理?”司空堇宥没好气的回。
黎夕妤的嘴角抽了抽,连忙道,“只需将衣袖剪下便可,无须将上衣全部脱去啊!”
“麻烦!”他又冷冷地回了两个字。
此番,黎夕妤倒真是哑口无言。
她自然知晓,他此刻正在发泄的怒火,皆是因为方才在屋外,在他下属的面前,她竟以那般执拗强硬的口气与他说话。
果然,司空堇宥这个人,心眼还是那么小!
而她正暗自腹诽之际,他却已然将上身的衣物脱了个干干净净。
他袒露着结实的肌肤,径自走至床边坐下,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等着她的服侍。
黎夕妤却仍旧怔忡地站在原地,不由咽了咽口水,心底涌起一股燥热,令她脸颊火辣辣地烫着。
“你究竟要杵到何时?”司空堇宥颇为不耐的嗓音传进耳中,令她回了神的同时,也不由浑身一震。
黎夕妤发觉自己的力气正在渐渐流逝,双腿有些站不住了。
她连忙甩了甩脑袋,努力做着深呼吸,强迫自己要保持镇定。
而后,她匆匆找出包袱,自其内翻出颜色不一的瓶瓶罐罐,循着瓶身上的标记,找到了解毒的药物,以及止血愈伤的药物。
这些都是辛子阑临走前为她准备的,想不到这一路上竟当真派上了不少用场。
她连忙踱步至床榻边,站定司空堇宥身前,窘迫地盯着他。
她先拔开那解毒之药的瓶塞,自其内倒出两颗药丸来,递至司空堇宥面前,“少爷,这药是解毒的,辛子阑说了,寻常的毒素此药都能解。”
“倘若我中的毒,并非是寻常毒物,又该如何?”司空堇宥再度没好气的发问。
黎夕妤撇了撇嘴,压低了嗓音,弱弱地回了句,“倘若并非寻常毒物,那么少爷此刻……怕是也没了命了……”
“你!”司空堇宥双眉一拧,又气又恼,“你这是盼着我早些没命?”
黎夕妤连连摇头,却趁机将手中的两颗药丸塞进了司空堇宥的口中,“我盼着少爷能够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司空堇宥察觉到那两颗药丸进了口中,他似是尝出了味道,双眉拧得更紧了。
见他迟迟不肯下咽,黎夕妤连忙又道,“所谓良药苦口,少爷身经百战,连切肤之痛都不怕,又怎能屈服于这几番苦涩?”
她话音一落,便见司空堇宥的喉头动了动,他终是将那药丸咽下了肚。
而这时,他的脸色却已近铁青,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谁说我怕苦了?”
黎夕妤连忙闭了嘴,双手紧紧攥着药瓶,一时竟有些无措。
突然,房门被人推了开,是端着木盆的司桃走了进来。
“小姐,清水打来……”
司桃话未说完,便生生顿住。
她瞧着司空堇宥****的上身,也立即红了脸。
黎夕妤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走至司桃面前,自她手中接过木盆后,便开口吩咐,“小桃,你先退下吧。”
“小姐,还有一盆清水……”司桃的声音小如蚊蝇。
“不必了,这一盆便够了!”黎夕妤连忙回道。
“是,那小桃先退下了。”司桃立即转身,犹如获得大赦般,快步离去。
黎夕妤终是长舒了一口气,端着木盆转身,迎上了司空堇宥灼热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