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阑遮了面,黎夕妤虽瞧不见他的脸色,可自他那一双眉眼中也能猜到他此刻的脸色究竟有多难看。
她知道辛子阑很为难,便想着用某种方式来补偿他,便道,“子阑,我请你去酒楼大吃一顿,如何?”
辛子阑闻言,眉梢一挑,双眸在眼眶里转了转,道,“不如,我们买只鸡,回去自己烧?”
黎夕妤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子阑,你还会烧鸡?”
辛子阑也向她眨了眨眼,眼眸中似有些深意,“想我行走江湖多年,什么事情不会做啊!”
他说着,也未等黎夕妤回应,便一把揽过她的肩头,拉着她向闹市深处走去了,“走走走,说干就干,让你尝尝我的厨艺!”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黎夕妤有些不适,正想躲开时,耳边突然响起辛子阑的低语,“有人跟踪。”
下意识地,黎夕妤佯装不经意地向后望去,透过黑纱,当真瞧见了人群中的几道黑影。
一时间,她的眸色加深,唇角勾起。
不必细猜,此刻跟踪他们的人,必定是崔宁派来的。
辛子阑很快便松开了手臂,视线放远,瞧见了街道边的几只鸡。
准确地来说,是一名少年,与他身前的几只鸡。
只不过此刻,辛子阑的眼中只有那几只鸡。
他一把抓过黎夕妤的手臂,大步向前走去,很快便到得街边。
“咯咯咯……”被绑着双脚的几只鸡正不停地叫着,少年蹲在后方,等着买主前来。
辛子阑便是那买主,他伸手便去抓鸡,却不想刚触碰到一只鸡的羽毛,它便奋力地挣扎了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叫唤。
辛子阑受了惊,下意识便向后退了一步。
黎夕妤见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扬了扬眉,打趣道,“子阑,你连一只鸡都抓不住,还怎么做烧鸡啊?”
辛子阑听后,十分不服气,撸起了衣袖,便又要去捉鸡。
此番,他的手都还未探去,那只鸡便再次挣扎了起来,甚至拍打着翅膀,看似愤怒又凌厉。
辛子阑双眉一拧,有些恼了,显然要与这只鸡杠上。
就在他将两只袖子都撸起来,准备双手捉鸡时,那蹲在后方的少年终是看不下去,开了口,“这位公子,你只需抓着它的两只脚,无论它如何挣扎,你都不要松手便是了。”
辛子阑听后先是一怔,终究还是依照少年的提点,向鸡脚抓去。
将其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它果真更加拼命地挣扎,可辛子阑也铁了心,死死地抓着它,甚至将他高举至半空,大眼瞪小眼。
“你再挣扎也没有用了,本公子今日吃定你了!”辛子阑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色,似想以此来震慑手中的鸡。
瞧着如此孩子脾性的辛子阑,黎夕妤再一次觉得时光似是回到了三年前……
她的嘴角含笑,转而看向那少年,“小兄弟,这只鸡多少银钱?”
“三文钱。”少年抬起头,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答。
迎上这双眼眸的那一刻,黎夕妤心头一颤,似有密密匝匝的针尖刺在她心口,轻轻地疼着。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文彦。
她望着他,自他的眉宇间隐约瞧出了几分坚毅,与文彦颇为相似。
她突然忘记了一切,只是俯身,呆呆地望着身前的少年。
倘若文彦还活着,怕也到了他这般的年岁……
“小妤?”辛子阑的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她连忙回神。
自腰间掏出六个铜板,递给少年,“喏,给你。”
少年见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只拿了三个铜板,道,“只有三文钱。”
黎夕妤不由勾唇一笑,转而瞥向辛子阑,“子阑,我们多买一只吧!”
辛子阑没什么意见,便又伸出另一只手,又捉了一只鸡。
黎夕妤这才看向少年,“这下,可以将六文钱都收下了?”
却不想,少年还是摇头,固执地回道,“一只鸡三文钱,两只鸡五文钱!”
黎夕妤心头一软,她知晓这少年心性坚韧,便收回了一个铜板,将掌心剩余的两个铜板塞进了少年手中。
而后,她直起身子,道,“我们回吧。”
二人刚转身,却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此人辛子阑并不陌生,正是两日前于酒楼中,想要与他比试的那名侍从。
只不过,这侍从今日穿了身便服,周身再无半点凛冽之气。
黎夕妤与辛子阑十分有默契,二人纷纷抬脚,欲绕过此人。
可这人却突然张开双臂,开口道,“我家王爷有请,还请二位移步。”
黎夕妤便站定了步子,透过黑纱凝望着男子,冷笑了一声,道,“我们并不认得什么王爷,如今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说罢,她作势又要走,男子却眉头一蹙,“我家王爷身份尊贵,二位可要好生思量!”
“没什么好思量的!”黎夕妤拂了拂衣袖,嗓音变得有些冰冷,“没有任何诚意便想与人合作,这世上还没有如此便宜的买卖!”
她的目光暗了下去,冷冷地望着男子,“不过既然你拦了我的路,那就正好帮我处理了后面的几人吧!”
说罢,她再不做停留,自男子身侧绕过,抬脚便走。
此番,男子不再纠缠,却转眸望向后方的人群。
一路上,辛子阑提着两只鸡,以蛮力与它们相斗。
回到司空府时,辛子阑已是一身的鸡毛,显得颇为凌乱。
他将两只鸡扔在了厨院中,口中念念有词,“一路上都不安生,我提着你们,你们又不需要自己走路,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他这孩童般的脾性委实令黎夕妤又好笑又苦恼,她盯着地上的两只鸡,问道,“子阑,下一步……是不是该杀鸡了?”
“没错!”辛子阑重重点头,转身步入伙房。
片刻后,他提着一把菜刀,风风火火地出来了。
两只鸡似是预感到什么,拼上了所有的力气,拍打着翅膀,不停地叫唤。
叫着叫着,其中的一只突然便飞了起来,它竟将束缚在脚上的细绳给挣脱了开!
见此,黎夕妤瞪大了眼,瞧着这只鸡自眼前飞过,瞠目结舌。
辛子阑见状,将菜刀塞进黎夕妤手中,便动身去追赶这只落荒而逃的鸡。
“你给我站住!谁准你飞的!”
“咯咯咯……咯咯咯……”
“你要是再不停下来,待我将你抓住了,有你好看的!”
“咯咯咯……咯咯咯……”
“拔光你的毛,放干你的血,吃尽你的肉!”
“咯咯咯……咯咯咯……”
黎夕妤的嘴角抽了又抽,她看着那前后追赶的一人一鸡,深吸一口气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场人鸡追赶大战,于一盏茶的功夫后,停歇。
辛子阑死死地拽着鸡的两只翅膀,任由它如何挣扎,他都不予理会。
他龇牙咧嘴,衣发间尽是鸡毛,不停地喘着粗气。
随后,他抬脚向黎夕妤走来,将鸡凑至她面前,以眼神示意:小妤,杀!
黎夕妤再一次瞪大了眼,她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杀?
辛子阑点点头:没错!
黎夕妤连忙摇头,将菜刀递了出去:我做不来这种事,还是你上吧!
辛子阑叹了一声,一只手抓着鸡的两只翅膀,另一手接过菜刀,瞥了黎夕妤一眼:唉,女人呐,就是心太软!
黎夕妤的眼皮抽了抽,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站在了安全地带,以免被波及。
随后,辛子阑便抓着菜刀,探向鸡的脖颈。
随着刀刃的靠近,鸡拼命地挣扎,可终究还是在辛子阑的暴虐对待下,被划伤了脖颈。
“咯咯咯……”它似是吃了痛,突然疯狂地叫着,一边叫一边挣扎。
辛子阑本还洋洋得意,正要再划一刀时,却突有温热的液体四溅开来,溅了他整整一脸。
鸡越是挣扎,鲜血便喷溅得越是剧烈,辛子阑的金袍上也染了血,显得凌乱又狼狈。
他终是彻底恼了,再也不想与这只鸡浪费功夫,抡起刀壁便挥了过去。
只听“咚”地一声!
刀壁砸在鸡脑袋上,力道之重,竟将它……给活活打死了!
见它终于消停了,辛子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黎夕妤则咽了咽口水,朝着辛子阑的方向,竖起了大拇指。
随后,辛子阑以同样简单粗暴的方式,一刀挥在另一只鸡的脑袋上,又是一击毙命。
终于解决了这两只鸡,辛子阑便抬脚走向黎夕妤,嚷嚷着,“小妤,你看我满脸的鸡血,你帮我擦了啊!”
他的神色乖张又灵巧,黎夕妤无奈地笑了笑,便自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替他擦拭脸上的鲜血。
此时的情景,令她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一桩事。
那时她刚与辛子阑相识不久,二人身处蛮州军营,为了替司空堇宥补好玉簪,他们一同熬制鱼鳔胶。
无论是剖开鱼腹寻找鱼鳔,还是后来因熬制不当而导致整个伙房变得乌烟瘴气,亦或后来鱼鳔胶终制成,她与他认真补簪……那每一段的记忆,宛如洪水猛兽般侵袭而来,萦绕在脑中,是那般深刻,那般清晰……
所谓的“叫花鸡”,便是将加工处理后的一整只鸡用泥土与荷叶包好,置于火中烧烤。
待一切工序完成后,黎夕妤与辛子阑一人捧着一只鸡,坐在庭院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吃着。
实则味道并不是很好,有些咸。可他们依旧吃的津津有味,将它当做珍馐美馔,肆意品尝。
午后的阳光十分温和,照在二人身上,是那般美好。
黎夕妤的眼里始终含着笑,她的目光放在了司空府的庭院中,微微上移,望向屋檐。
她始终记得无数只灯笼高悬于屋檐下的景象,倘若此刻都还存在着,随着轻风摇摆,又该是怎样一副美景。
而辛子阑却望着她,目光时而迷离,时而清亮,却始终含着能够溺出水来的柔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辛子阑每隔两日,便会带着配好的药方去往崔府。
十五个疗程,算下来正好一月。
黎夕妤不愿再四处奔走,成日里守在府中,继续清扫整理,不时与墨影相见。
而辛子阑每每自崔府回归时,脸色总是黑得很难看,眉宇间凝着几分戾气。
可只要黎夕妤与他说上几句话,他纵是再糟糕的心境,也总能很快变得舒畅。
终于在辛子阑第五次出门送药时,司空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黎夕妤在司空府正堂中与之相见,她摘了斗笠,戴回了那张浅蓝色的头巾,以真面目相对。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穷奇国的清和王,从前的六皇子,厉清。
“想不到时隔三年,本王终有机会瞧见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而你……却是个女子!”厉清坐在檀木椅上,率先开了口,下巴微扬,一副十足的纨绔姿态。
堂中仅有他们二人,黎夕妤坐在他对面,端起一旁桌案上的茶盅,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随后,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开口道,“王爷怕是抬举了我,我不过一介草民,当不得王爷如此之言。”
“是吗?”厉清又扬了扬眉,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上,望向黎夕妤的目光中满含深意,“一个公然与生父当堂对峙,亲手将生父推向深渊的人,这样狠心的人生,自然是传奇无比的。”
黎夕妤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意,眸色却暗了几分。
她不动声色,笑道,“比起你们皇室的自相残杀,我不过以事实真相挽救了一位慈父。若论狠毒,我怕是差得远了!”
她话音一落,便见厉清的目光微微一变,其内多了几分认真。
见此,她又道,“清和王盛名在外,却以风流著称。百姓们皆言,王爷不务正业,整日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可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
厉清继续挑眉,眼中却闪过一抹不屑,“哦?那你说来听听。”
黎夕妤复又端起茶盅,轻饮了几口。
她一派悠然,不紧不慢,仿佛此刻她所面对的人并非是一朝王爷,而是许久未见的故人。
对面的厉清倒也不急,他轻挑地笑着,拂了拂华袍衣袖,举手投足间皆带着几分纨绔之感,可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却依旧伴着他。
黎夕妤将茶盅放回,直直地望向对面的男子,目光中透着几分犀利,似是要将他看穿一般。
“王爷虽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可你的双眸,已然出卖了你!”黎夕妤的声音不咸不淡,回荡在屋中,“自你进入这屋中的那一刻起,便在不停地打量我,你的目光时而飘忽时而轻挑,却始终透着精明。让我知道,你并不甘于……只做一个王爷!”
此言一出,对面的男子立时变了神色。
他敛了所有的笑意,坐直了身子,双眸微眯,望着黎夕妤。
自他周身散出的危险之气准确无误地传至黎夕妤面前,可她依旧不动声色,保持着礼貌却富有深意的微笑。
“女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厉清的嗓音十分低沉,似是自喉头深处传出,颇为凌厉。
黎夕妤挑了挑眉,反问,“莫非王爷认为我说错了?”
厉清的眉宇间凝聚着几丝杀意,好如一只即将发怒的野兽。
“说,你都还知道些什么?”他沉声发令,话语中透着不可抗拒。
黎夕妤丝毫不为之所惧,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令人惊叹的镇定与淡然,“王爷看似放荡不羁,实则心思深沉。自皇上即位后,您虽从不曾过问政事,可背地里,细心筹谋,步步为营,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夺得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砰!”
黎夕妤话音刚落,厉清猛地一拍椅臂,眸中的杀意更浓了。
“怎么?被我说中了,王爷便打算杀人灭口吗?”黎夕妤似笑非笑,不断地挑战着对面的男子。
“你以为,本王不敢杀你?”他阴沉着脸,额角有青筋爆出,显然是怒极了。
对于他此刻的心境,黎夕妤十分理解。
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一眼便看穿了多年的精心伪装与深沉计谋,这样的事情,他一个出身尊贵的王爷,自然无法接受。
黎夕妤却笑了,笑声中掺杂着一丝嘲讽,“可是王爷今日来到这司空府,不是为了与我合作的吗?”
听她说罢,对面男子的神情又是一变。
他想要发作,却又强行将怒火压下。
黎夕妤瞧见他握起了一只拳头,而后咬牙切齿地道,“不愧是司空堇宥相中的女人,果然有几分胆识,令本王……甚是佩服!”
“王爷谬赞了,只不过身处这乱世中,若没点胆量,又如何敢与王爷合作?”黎夕妤说罢,便也敛了笑,神情变得严肃。
“哼!”厉清冷哼了一声,有些不屑,“你便如此确信,本王会与你合作?”
“王爷用了十余日的时间调查我,今日又亲自登门,答案已经很明了了,不是吗?”黎夕妤反问。
不知怎的,那一句“不是吗”,竟彻底令厉清消了怒意。
他笑出声,望向黎夕妤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之意,而后摊开双手,又问,“那么敢问黎姑娘,是否知晓本王的意图?”
“王爷想要与我家少爷合作,派出兵马去边关支援,待少爷将皇上打败后,您便坐收渔翁之利,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黎夕妤的嗓音沉了下去,神色愈发地深不可测。
她自然猜得到厉清想要做什么,如今厉澹远在边关,京中群臣早已乱成一锅粥。一旦千里之外的厉澹战败,而这时只要有人以最合理的姿态出现,他必然能够获得众臣的呼应,坐上那把龙椅!
而朝中唯一还有着皇家血脉的清和王厉清,他理所当然地,是最有资格的人。
只不过……想要借用司空堇宥来除掉厉澹,从而坐享其成,这样的想法,委实有些可笑。
“哈哈哈……”厉清突然笑出了声,看向黎夕妤的目光又深了几分,“黎姑娘果真聪慧过人。”
片刻后,他站起身,一拂衣袖,道,“既然你已如此通透,那么这合作,便可……”
“王爷,我们之间的合作,可不是这样的!”黎夕妤也赫然起身,甚至打断了厉清的话语。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陡然一变,原本有所缓和的厉清,再一次收敛了笑。
他蓦然眯眼,问,“何意?”
黎夕妤上前两步,站定在他身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王爷暗中拉拢百官,告诉他们,穷奇国的天就要变了,日后新主,当是司空堇宥!”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