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弃女成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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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佛缘

文彦的荼毗法会在黎夕妤昏迷的第三日进行并完成,依照佛门的规矩,他的尸身需得入佛龛,置于法坛上焚烧。

当黎夕妤得知此事后,展现地十分淡然。

文彦既已入了佛门,那么他的身后事,理应依照佛门的规矩来办。

虽说最终他什么也未留下,但那张稚嫩明媚的小脸,永远都会印在她的脑中,一生也不敢忘。

自转醒后至如今,已有三日光景。

可这三日于她而言,并无半点分别。

她不知晓当下时辰,不知晓每日里来看望她的究竟是何人。

她的天地间,从此后只剩下黑暗,无论她还能活多久,都再也瞧不见半点光亮。

世人皆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而她的窗户永远地合上了,却连一扇门扉也瞧不见。

大夫每日替她诊过脉后,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姑娘的眼睛只是暂时看不见了,老夫正潜心钻研治疗之法,相信不久后便会有所收获。故而,姑娘无须太过伤心,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黎夕妤自然听得出大夫言语中的劝慰之意,故而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三日的时间,她已全然接受双目失明的事实。

起初,她尚且会伤心到痛哭流涕,可是如今……她心中一片死寂,再也生不出任何情绪。

甚至,这日未时,她独自一人离开屋子,循着记忆中的方位,磕磕碰碰,摔了一跤又一跤,最终在一名侍卫的搀扶下,方才成功抵达天王殿。

她如此坚决要来天王殿,并非是为了前来叩拜。

而是,她要见一位高僧——空明。

“女施主,还请您稍待片刻,贫僧这便去将空明师父请来。”得知她来意后,有僧人将她请至偏殿内室,便转身去为她寻人了。

她站在屋内,遣走了始终陪同的侍卫,独自一人等待着高僧。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后,她终是等来了高僧。

“不知女施主前来寻找老衲,究竟有何贵干?”高僧站定在黎夕妤面前,双手合十,出声问道。

黎夕妤看不见他的身形,却听得出他的声音,转而也合起双手,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空明大师,我欲出家为尼,不知可否?”

……

拜别高僧后,黎夕妤独自一人踏上了来时的路。

此番,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缓缓而行。

她伸开手臂,茫然地于空中挥舞,脚下步伐缓慢至极,身形却微微颤抖着。

至她的住处距天王殿间的距离并不远,平日里只需半盏茶的时间便能走完。

可此番,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后,她竟只走出了天王殿的院落。

她走得小心翼翼,双眼虽大睁着,却空洞无光,形同虚设。

她本想沿着墙壁走,以双手摸索着,可最终却是作罢。

这一条归路,她同样磕磕碰碰,中途不知摔了多少跤。

可即便如此,她也并未寻求任何帮助,她倔强地从地上爬起,在一遍遍的跌倒中,总结经验教训,并将此处牢牢记在脑中。

她已渐渐适应黑暗,即便前路不知尽头,不知应去向何方,她也不曾想过要退缩。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她靠坐在床边,定定地望着正前方,双眸一眨也不眨。

她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盯得时间久了,竟也会觉得眼眶干涩,疲累难耐。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抵在墙壁上,轻轻合上了双眼。

她便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待到日暮西陲,待到有人闯入,为她送药来。

来人是大夫,如今与她说话的口吻却是愈发慈祥,“姑娘,该喝药了。”

黎夕妤却轻轻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大夫,今夜喝不下,拿走吧。”

大夫却是一惊,顿时便慌张了起来,连忙伸手探来,欲为她把脉。

黎夕妤轻笑了一声,并未拒绝大夫的好意,却道,“放心吧,我不会想不开。仅仅只是今夜,今夜一过,明早我必会好生服药。”

大夫诊过脉后,确是不曾发觉任何异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见黎夕妤态度坚决,便也不做强求,“既是如此,姑娘早些歇息吧,若是夜里突觉身子不适,可大声呼喊。”

黎夕妤冲着他所在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显得苦涩且凄凉。

大夫无声轻叹,一边摇头,一边端着汤药离开。

屋中便只剩下黎夕妤一人,她突然伸手,抚摸着那一头乌发。

她的动作十分轻柔,仿若对待稀世珍宝般,含着几分眷恋与不舍。

时间便悄然无息地走着,她虽不能知晓准确的时辰,却也可大致推算。

约莫到得夜半时分,她突觉心中憋闷,竟想出门透透气。

有了这样的念头后,她竟也不曾犹豫,蓦然起身下床,摸索着向屋门走去。

因着她的双眼看不见了,故而这屋中的陈设便简朴到仅剩下一张床榻与一张木桌。

她虽走得小心且缓慢,却颇为顺遂,并未遇上任何障碍。

待指尖触碰到门壁时,她便停下步子,用力将身前的两扇门推了开。

刹那间,风吹草动,竟有落花飞舞,飘至她发间。

清淡的芳香扑鼻而来,她记得的,永安寺中随处可见山茶树。

她不由得伸开手臂,片刻后便有一瓣花朵落在了掌心。

她将其凑至鼻前,轻轻嗅着,只觉芬芳无比,令她的心绪骤然舒畅了几分。

她缓缓抬脚,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步入院中。

初夏时节,夜风微凉,她出门时并未多披件外袍,此时免不了有些发冷。可风中处处散着芳香,便令她忍不住想要多待片刻。

突然,于这清香中,她竟隐约闻见了一股淡淡的,兰香。

她心头一动,不由得转身,虽也不知究竟该面对哪一方。

她的视线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唯有以天生灵敏的嗅觉来判断。

可在这山茶花飞舞的庭院中,她最终却是什么也判断不成。

这寺庙中有多处都种植了兰花,今夜有风来袭,她突然闻见兰香,倒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她暗自轻叹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自嘲地笑了笑。

黎夕妤,时至如今,你还在期盼些什么呢?

笑过后,她突然便没了兴致,转而回到了屋中。

直至她将房门合上,直至她坐回在床榻边,院中的那道身影,也始终不曾移动过半分。

他站在院落的另一边,目光望向她的屋门,瞧着那昏黄的烛光,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方才,当黎夕妤转身向他望来的那一刻,他险些没能抑制住心底的冲动。

他不敢保证,倘若她再多看哪怕片刻,他是否会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将她紧紧拥抱,带她远走高飞。

从此不问世事,不理会所肩负的一切,不理会千里之外的蛮州城中的万千将士。

纵然余生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只要有她在身边,又有何惧……

翌日。

正如同黎夕妤所承诺过的那般,当大夫将汤药端来,她毫不犹豫地,便将其一饮而尽。

她一夜未眠,身子骨乏累且虚弱,剧痛遍布四肢百骸,她却连眼皮也未曾抬一分。

待喝过药后,她简单梳洗了一番,将一头青丝挽起,插了枚简易木簪。

随后,她兀自动身,一路摸索着,走了半个时辰,终是到得大雄宝殿。

殿前有两位僧人正在等着她,见她到来后,立即迎了上来。

有人递给她一件衣袍,她接过,触感粗麻,却将其披在了身上。

“空明师傅已在殿中等候,女施主请入内。”一人在她耳畔开口,伸手搀扶着她,带领着她入得大雄宝殿。

浓郁的檀香扑进鼻中,黎夕妤缓步走着,双目空洞无神,可面上却带了几分虔诚。

殿中供奉着三尊佛像,分别是普贤菩萨、释迦牟尼佛、以及文殊菩萨。

虽看不见,但她知晓,此时此刻她直直面对着的,正是释迦牟尼佛。

搀扶着她的僧人突然停下了脚步,退至一旁。

她颔首,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她最终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缓缓闭上了眼。

“你可想好了?”高僧空明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透着几分森严与庄重。

黎夕妤的心微微颤了颤,半晌后,轻轻点头,“大师,我心意已决,不必再犹豫。”

她说罢,片刻后听见一阵悉碎的声响,下一刻挽在秀发中的木簪便被人拔出,一头黑发直直垂落。

她的心更加剧烈地颤抖着,突觉鼻尖酸涩。

如今,她已沦落至这般,没了双眼,没了亲人,丧失了一切……

她所爱的人,最终狠心抛弃了她,将她困在这青灯古刹的牢笼中,逃脱不得。

她空有满腹胆识与谋略,却再也无从展现。

曾经承诺过的一切,也终究因着那人的绝情与狠心,再也无法兑现。

甚至,就连一心想要报仇这事,也因为没了双眼,令她不得不放弃。

她黎夕妤,曾是一个坚毅又倔强的人,认定了某件事,饶是刀山火海她也势必要去完成。

可如今被困在牢笼中,成了瞎子,她又能如何……

倘若她可以选择,她定会在四日前醒来的那一刻,便自行了断。

然百般无奈,千般苦楚,万般悲凉,她却唯有活下去,方能对得起先后因她而死去的伯父与文彦。

“摩诃般若波罗密多……”

“摩诃般若波罗密多……”

“摩诃般若波罗密多……”

耳畔有人在低喃,念着她尚且听不懂的佛语。

头发被人握在掌心,很快便响起“咔嚓”一声。

那声音传进耳中时,令她的身子,猛地一颤。

“金刀剃下娘生发……”

高僧空明的嗓音再度自头顶响起,他一边念着,一边割断黎夕妤的发。

他下手利索且精准,显然是老手,容不得黎夕妤再有任何悔意。

一把又一把的黑发散落在地,黎夕妤听着自己的心,碎了一片。

从此后,她便要放下七情六欲,放下爱恨嗔痴,一心一意只拜佛祖……

这样的生活,她不晓得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却好在……她的生命所剩不多,未来的时光就此度过……

却也……很好。

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不时有轻风拂过,吹进殿中,令人觉得舒爽。

而在殿外,一道身影默然而立,双手直直垂落,却紧握成拳。

不时有山茶花瓣飘落,落在他肩头,落在他发间。

朱红与青衣交汇,分明是再美不过的景象,可他近乎苍白的一张脸上,却透着无边无尽的悲痛。

他的双臂剧烈地颤抖着,双眸死死地盯着殿中那道烟灰色的瘦弱身影,其内似是充了血般,猩红一片。

“除去尘牢不净身……”

“圆顶方袍僧像显……”

“法王座下又添孙……”

空明大师念罢,黎夕妤的长发,也终究剃尽。

最后一剪落下的瞬间,她的双手突然开始抽搐,于胸前摇摆不休。

那痛楚极为强烈,逐渐蔓延至心底,令她痛得无以复加。

而与此同时,站在院外的人,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竟有两行泪水自眼角滑落,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而下。

他双唇颤抖,正强行压制着什么,却难抑悲痛。

他终是不再停留,蓦然转身,一步步离去。

他的步伐沉稳,却走得极缓。

可他走过的路,竟有两行血迹。

那是掩在袖中的一双拳,不停地颤抖,同时也……血流不止。

空明大师放下剃刀的那一刻,黎夕妤的双手仍在颤抖着。

她突然睁开眼,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温热却又冰凉。

她并未因疼痛而落泪,她只是在刹那间,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一行四人游山玩水,经由应州。

那是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踏入永安寺,而她最心爱的人,曾在耳边同她说,“兴许日后,你会在这寺中长住,整日里与青灯古刹作伴,也未可知呢!”

殊不知,如今她当真在这寺中长住,余生孤苦,与青灯古佛为伴……

这究竟是一语成谶,还是他早有预谋……

倘若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当初她无论如何,也断不会踏入这寺门半步!

也正是在这时,她恍然间明了,高僧曾说她颇有佛缘,究竟是何意。

原来,竟是出家为尼,囚禁一生。

“你尚且未断痴念,只得赐你法号‘文夕’。至于日后能悟得多少佛法,也全凭你个人的造化了……”

文夕……

若是为了文彦,那她倒也甘愿。

黎夕妤站起身,转身面向空明大师,脸上的泪水已被她巧妙地拭去。

她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恭恭敬敬地俯身,“多谢师傅……”

空明大师带领着一众弟子离开了大雄宝殿,独留黎夕妤一人在此。

她站在偌大的殿堂中,耳边听不见任何声响。

手臂的抽搐渐渐停歇,她迈着步子,自文殊菩萨身侧绕过,到得佛像后方。

她的步伐极缓,走得小心谨慎,生怕会撞在供台上,因而惊扰了佛祖。

绕至释迦牟尼佛后方,她俯下身,于地面上小心摸索着。

半晌后,她终是摸到了一只蒲团,便屈膝跪在其上。

她缓缓抬首,空洞的目光望着身前高大的观世音菩萨像,虽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菩萨就在眼前。

片刻后,她垂下首,轻轻闭起双眼,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虔诚却也凄凉。

曾经,她于云来寺中叩拜了观世音菩萨,并向菩萨许了心愿。

如今,时过境迁,她再一次跪在菩萨面前,还是许下了同样的心愿。

“我这一生,凄苦无依,过得悲惨。自幼丧母,不得父爱,遭亲人离弃陷害,险些丧命。后求得生机,遇上此生挚爱,努力地想要活下去。那点滴温暖与柔情,是我穷尽一生都想追寻的……可纵是如此,我屡遭人陷害,数次经历酷刑,落得一身伤痛,顽疾不得医……”

“现如今,我再度被人所弃,又永远失去了光明,何等绝望与无助。可我不求菩萨佑我,终归我也是半条腿埋入地底的人,如此这样孤独死去,倒也……很好……”

“但是,菩萨慈悲,能否再应我一个心愿?不,这个心愿,我从前向您许过……那个人,他于两年前救了我的性命,饶是如今他抛弃了我,我也从不恨他。在他的路途中,艰难险阻不断,且危机四伏。还望菩萨保佑,能够护他一世平安,岁岁无虞……”

“我愿用一切作为交换,即便如今……我一无所有。”

将心中所想默念完毕,黎夕妤便俯下身子,面对着观世音菩萨,三回叩首。

她从不曾向菩萨求过自己的平安,如此虔诚之心,想来菩萨定能听见。

如此,她方能放下心中的牵挂,从此再不理会俗世凡尘,与青灯、古佛、木鱼声,为伴。

夜。

漆黑寂寥,风声四起。

应州城中几近所有的商户都关门打了烊,除却那几家花楼。

一名男子游走在街道上,手中牵着一匹马,马儿健壮无比,威风凛凛。

一人一马相伴,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不知要去往何方。

走着走着,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眸望着道路一侧的商户,瞧着那精致的牌匾上,印出的三个大字,“醉酒家。”

几乎无半点迟疑,他牵着马儿,抬脚便向“醉酒家”走去。

此刻店门紧闭,于黑夜中显得冰冷且无情。

男子未加思索,抬手便向门上拍了去。

他的动作有些粗鲁,拍门声响起,惊扰了寂夜。

他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久久不见门开,便有些恼了。

他自腰间拔出一把利剑,对着门缝,毫不留情地挥下。

门锁应声而落,身前的两扇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于他面前敞开。

与此同时,一道男音自屋内响起,“什么人啊!本店已打烊了,不再接客!”

男子抬眸望去,便见一睡眼惺忪的小厮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正自二楼走下。

待小厮下得木梯,瞧见店门已敞开,而门前似是站着一人时,不由得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人?不晓得本店的规矩吗?”

小厮骂骂咧咧地走近,提着灯笼向前探。

待他瞧见前方人手中正抓着一把利剑时,便在顷刻间变了脸色。

“规矩?”只听男子开口,声音冰冷如霜,“你若当真想与我谈论规矩,那么我手中的剑,不介意奉陪!”

小厮闻言,身形颤抖着,怕极了,“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不曾与何人结缘,您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小厮说着,手中的灯笼坠落在地,很快便有火光燃起。

在火光的映照下,小厮瞧见男子的面孔,分明是俊朗无双,可那一双眼眸却透着令人心悸的阴冷。

“给我找两坛酒来,要最烈的!”男子阴冷地开口,提出了要求。

小厮哪敢不应,立即转身,踉跄地向柜台跑去。

片刻后,小厮抱着两坛酒回归,小心翼翼地向男子走去。

男子一手提过两坛酒,另一手则探入腰间,摸了个银锭子扔在小厮脚下,便转身离去。

“噔……噔……噔……”

黎夕妤盘坐在蒲团上,面前是一尊佛像。

她双眼紧闭,一手捻着佛珠,另一手则敲着木鱼。

木鱼声阵阵,盘旋在屋中。

此刻已至子时,屋中仅有她一人,她已敲了两个时辰。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于烛光的映照下,泛着盈盈泪光。

她终是松了手,佛珠与木槌坠落在地,发出一阵声响。

一马一人飞快地穿梭着,最终到得城郊。

男子下了马,靠在马背上,开了一坛酒,倒头便饮。

辛辣的酒水灌进口中的那一刻,他紧紧闭上双眼。

都说酒能消愁,可为何他饮着这最烈的酒,意识却愈发清晰。

甚至两坛酒下了肚,他涨得难受,却也依旧愁苦万分。

他扔了酒坛,任其碎裂在地,酒水四溅。

“啊!”

蓦地,他突然低吼出声,双拳紧握,仰首望着漆黑的天。

黎夕妤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她蜷缩着身子,泪水自眼眶涌出。

她终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