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这只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该有多好。
陷入昏迷的这几个时辰里,黎夕妤见到了司桃,见到了荆子安,见到了司空文仕。
他们仍是从前的模样,却皆带着笑意,始终望着她。
醒来后,眼前是青石屋瓦,有檀香扑鼻而入,伴随着阵阵木鱼声,萦绕在耳边。
“阿夕,你醒了!”熟悉的男音传进耳中,厉莘然如同从前那般,守在她的床边。
黎夕妤却不愿转眸去看他,只是盯着屋顶良久,双眸一眨不眨,透着浓浓的悲伤。
“阿夕,起来将药喝了。”厉莘然又开口,话语中却再无半点喜色,嗓音沙哑,且低沉。
听见要喝药,黎夕妤本能地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后,终究是转眸,望向厉莘然。
他仍是一身白袍,衣襟上处处可见烟灰,显得凌乱又脏污。
俊朗的容颜上凝聚着浓浓的悲痛与惋惜,双眉轻拧,却颇为紧张地望着她。
黎夕妤的心底空荡荡的,她想起今早天还未亮时,她曾坐在高山之上,赏世间美景。
而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偏院便燃起熊熊烈焰,将她最敬爱的伯父困在其中……
这一切,此刻想来,只觉恍惚,甚至如梦幻般,显得些许不真实。
可她又十分清楚地知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阿夕,大夫说你的身子十分虚弱,醒来后一定要及时服药。”厉莘然说着,伸手便要来扶黎夕妤。
“王爷!”他的指尖尚未触及她的衣襟,便听她冷冷地开口,“我自己能动。”
厉莘然的手臂停顿在空中,面上闪过一抹悲戚,却终究收回了手。
下一刻,黎夕妤以手肘撑着床榻,费力地坐起了身子,靠坐在床头。
厉莘然将汤药取来,本想亲自喂她,却被她一把夺过了药碗。
黎夕妤目光幽深,大口大口喝药,很快便将一碗汤药饮尽。
而后,她擦了擦嘴角,便望着厉莘然,道,“王爷不必为我担忧,从此刻起,我必会好生接受治疗,但凡是大夫所要求的事,我都会努力去配合。”
难得能够听见她说出这般言论,厉莘然欣慰的同时,心底却憋闷难耐。
只因为,自她的言语中,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那令他心如刀绞的疏离与淡漠。
他的心颤了颤,目光中透着几分悲凉,轻声道,“阿夕,我知道你怨恨我。可在那紧急关头,若一定要我选择一个人,那我绝不会抛弃你!”
黎夕妤目光清冷,视线越过厉莘然,望向别处,却道,“王爷,如今说这些,都已然太晚了。而我唯一后悔,便是今早答应了你的请求,随你离开永安寺,去往后山。”
厉莘然的身子猛地一震,掩在袖中的双手轻轻握起,却将眼眸垂下。
“阿夕,这一切都是我的疏忽。倘若当时我不曾遣散守在院中的侍卫,便也不会给敌人可趁之机。”厉莘然低声开口,十分诚恳地道歉。
可事情已然发生,道歉……又有何用?
黎夕妤的心绪平静极了,她迎上厉莘然的眸子,问道,“王爷,不知凶手可有被擒获?”
厉莘然有些犹豫,可思索了片刻后,终是轻叹一声,而后摇头道,“终究,还是令凶手逃了。”
黎夕妤的心沉了几分,却并不觉意外。
闻人玥的身手本就了得,而那白发男子,就连司空堇宥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强悍的两人,即便是踏着火势离开,也断然不会被任何人追上。
双手猛地攥起,将盖在身上的棉被蹂躏得变了形状。
黎夕妤的眸色愈发暗沉,眼底流淌着无边无尽的恨意,手指间竟发出“咯吱”的声响。
厉莘然盯着她许久,眸中神色复杂,悲痛与愤恨交汇,双臂却在轻轻颤抖着。
耳畔仍有低低的木鱼声传来,黎夕妤深吸一口气,迎上厉莘然的目光,出声问道,“敢问王爷,现如今我们身在何处?”
“偏院已全然被烧毁,住持便将我们安排在一处偏殿。至于你此刻听见的声音,正是自对面的房中传来。哪里……”厉莘然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尚且安放着司空伯父的尸首。”
黎夕妤闻言,一股强烈的刺痛感遍袭心底,她作势便要起身下床。
厉莘然自知拦不住她,便要出手相扶。
可黎夕妤却下意识避开他的触碰,吐出的话语冰冷又无情,“王爷,这永安寺乃是清修之地,您身份尊贵,还是早些回王府吧。”
厉莘然身形一颤,一时仍是无法接受她如此冷漠的态度。
黎夕妤站起身后,并未急着离开,而是看向厉莘然,目光平静,“王爷,经此一事后,纵然你我二人间没有任何恩怨,我也断不可能再与您交好。王爷是个明白人,倘若当真是为了我好,那便离我远一些!”
说罢,她再无停留,抬脚便走。
独留厉莘然一人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黎夕妤的这番话,委实太过残忍,他轻闭双眼,双唇不住地颤抖着,悔恨交加。
他本以为,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终会有所改善,却不料,被一场大火,吞噬焚尽。
黎夕妤跨出房门后,只见院中站着一道矮小的身影,正是文彦。
见到她后,文彦抬脚便向她跑来,一双秀眉紧锁,脸上挂着浓浓的悲痛与担忧。
“姐姐,你还好吗?”文彦开口,嗓音却有些沙哑。
黎夕妤见他双眶通红,心下了然,便缓缓俯身,伸手抚上他稚嫩的脸颊,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柔声道,“姐姐没事,你不用担心。”
说罢,她转而望向对面的屋子,但见其屋门大敞,有四名身披袈裟的僧人正坐在蒲团上,背对着她。
黎夕妤有些不解,便问,“文彦,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姐姐不必紧张,师傅们正在为施主伯伯超度。”文彦如此答。
黎夕妤先是一怔,片刻后又问,“我能否进去送伯父一程?”
文彦点了点头,回道,“待师傅们诵经完毕,赶在念读往生咒前,姐姐可以入内。”
随后黎夕妤便站在屋门前,静静地等着。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木鱼声停歇,文彦在她身边悄声道,“姐姐,你可以入内了。”
黎夕妤点点头,目光沉然,迈着步子进入屋中。
入内后,只闻浓郁檀香。
她转首望去,便见在一张床榻上,有道身影正静默地躺着,是那般熟悉。
她绕过四位僧人,踉跄着走至床边,却发觉床边的地面上正摆放着一只蒲团,似是专为她而置。
她瞧着床榻上静谧的容颜,见他的身上已换了干净衣物,脸上的伤口亦被处理妥当。
她下意识便望向他的胸膛,不曾瞧见半点血迹,一时竟又有些恍惚。
仿佛他只是躺在榻上睡熟了,从不曾受过伤,从不曾遇过害……
可这样的念头,却终究一点点退却。
黎夕妤的身子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伤势也在这时发作,四肢痉挛不休,令她无法维持站立。
蓦地,她双腿一软,便直直跪在了蒲团上,强忍着四肢的抽痛,咬紧了牙关,凝望着床榻上的人。
片刻后,低低喃语声响起,是身后的僧人们念起了往生咒。
那是她听不懂的咒语,如同蚊蝇般萦绕在周身,却并未令她觉得烦闷。
相反,她甚至在这低喃声中,渐渐平复了心绪。
四肢的抽搐持续了不足半盏茶的时间,便渐渐平息。
黎夕妤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的人,却将脊背挺得笔直。
伴随着低浅难辨的往生咒,黎夕妤的脑中,逐一闪过些许景象。
初见时,她死里逃生,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慈爱且宽厚的他。
住在司空府的那些时日里,她虽是静心养伤,却也因着司空堇宥的喜怒无常而过得小心翼翼。
在那座彼时陌生又冰凉的宅院里,他是她唯一的温暖与光亮。
他总是慈爱地笑望着她,总是以一个慈父的姿态来待她,给了她过往十余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温情。
而后来,司空堇宥夺得兵权,他却惨遭酷刑折磨,甚至被押入大牢。
在大理寺的正堂中,她为了救他,不惜与亲生父亲为敌,那时所有的情感,都是发自肺腑,真心真意。
而往后,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发生了何事,他对她的关爱从不曾减少过。
他是那般的温暖,是她的亲人,真正的亲人……
可今日,他却倒在了她身边,永远地离开……
从此往后,她的生命中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位慈祥的父亲,对她嘘寒问暖,给予她莫大的关爱与照顾……
终于,往生咒念罢,耳边再无任何声响。
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气,眼眶通红,却偏生没有半点泪水。
她缓缓站起身,最后深深地凝望了床榻上的人一眼,转身便走。
四位僧人也已起身,接连离开。
黎夕妤正要跨出门槛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沧桑的男音,正开口唤她,“女施主还请留步。”
她站定脚步,疑惑地转身,便见一名年长些的僧人向她走来。
“女施主,老衲法号‘空明’,曾受人委托,有一件事物需得交予女施主。”僧人双手合十,缓缓道。
黎夕妤见状,也合起掌心,向他回了一礼,“大师,不知您有何物需要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