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父亲,没能见证自己女儿的成长,兴许并不是一个好父亲。
可在黎夕妤看来,凤萧寒对于厉绮迎的关爱与思念,却是任他再如何掩饰,也无法抹去……
若不是当年那事的发生,他如今仍会是风光无限的驸马爷,凤家在朝中的地位首屈一指,而她……便也不会有那十余年的惨痛人生。
黎夕妤转而走至凤萧寒面前,直视着他,问道,“舅舅,当年的那件事,我始终心存疑惑,您与我娘亲,可是被冤枉的?”
但见凤萧寒目光一滞,眼底有浓浓的悲痛涌出,显得格外苍凉。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空灵,目光透过帐子,仿佛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感慨,但神色中的悲凉与怀念,却是半点也掩藏不住。
陡然间,黎夕妤后退了两步,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凤萧寒。
她的眼眸越张越大,竟含带着几分惊恐。
单是表舅这般的神色,已无需再多说任何,黎夕妤也全然感受得到他对自己母亲的爱意。
原来……
坊间传言没有错,表舅他……当真深爱着母亲。
那么当年的事……
黎夕妤不敢再想下去,双腿却有些发软,转身便要离开。
“夕妤!”就在她刚转身之时,凤萧寒突然开了口,道,“没错,我对你的母亲,确是有爱意。且那爱意正是男女之情,我爱了她数十年……”
黎夕妤的背脊猛地僵住,心头一阵剧痛,下意识便攥起了衣角。
她不敢开口,生怕颤抖的嗓音会出卖自己慌乱又恐惧的内心。
这么些年来,即便所有人都认定了她的母亲有罪,可她从不愿相信。
只因为,记忆中的娘亲与表舅,都是那般的美好。
可此时此刻,她坚定了许久的信念,就这样……给了她一个响亮且嘲讽的耳光。
原来,世人所言都是对的……
原来,只有她傻傻地不愿相信……
“可是,”突然,凤萧寒话音一转,又道,“你母亲与你父亲相敬如宾,我们凤家又是世代书香门第,哪怕我心中怀着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却从不曾做过任何逾越之举!”
听了这话,黎夕妤又是一怔,连忙转身望着他,焦促地问,“舅舅,你方才说什么?”
凤萧寒正了正神色,凝望着黎夕妤,认认真真地道,“夕妤,这些年来你始终相信舅舅是清白的,舅舅十分感动。那么往后,还请你……继续相信我。”
一番话,令黎夕妤的心一波三折,起起伏伏,震颤不休。
而原本无望又愤恨的心绪,却也在这时,渐渐回转。
她瞪大了眼,颤抖着问道,“舅舅,若是照你所说,那么当年的事,又要如何解释?”
凤萧寒目光一滞,却很快变得犀利且阴冷。
他这样的目光,乃是黎夕妤平生仅见。
她的心剧烈地颤了颤,屏住呼吸,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自我被贬夔州后,时常会细细回想那日发生的一切,到最终,我确是发现了某些可疑之处。”
凤萧寒的目光愈发冰寒,一双手也紧紧握成了拳,“那日我们一家三口人去往黎府做客,黎府的二夫人送上了茶水,我饮下后便觉神智有些不清。后来又在仆人的带领下去了萱儿的卧房,可令我不曾想到的是……”
他再度陷入回忆,双眉却紧紧锁着,似是十分痛苦。
黎夕妤的一颗心也高高悬起,轻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凤萧寒睨了她一眼,竟道,“我不曾想到,萱儿她正躺在榻上,却是……未着寸缕!”
陡然间,黎夕妤的大脑开始嗡嗡作响,无论是内心亦或是头脑,都受到了十分剧烈的冲击。
她终是一个不慎,跌坐在地。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已不用表舅再细细言明,她也猜想得到……
甚至后来黎铮与长公主等人破门而入,将表舅与娘亲抓了个现行的那一刻……她也在场。
凤萧寒终止了回忆,垂眸望着跌坐在地的黎夕妤,长叹了一声,神情有些颓靡,“因为我的缘故,害了两个家庭,害了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这些年来,哪怕身处边关,哪怕在刀光血影中讨生存,我也始终不曾放弃希望。只因为,我盼着有朝一日,还能够见到我的孩子,还能够见到你。”
黎夕妤的眼角却有两行清泪滑下,表舅的嗓音传进耳中时,变得缥缈又嘈杂,令她忍不住捂起了双耳。
曾经,她无比期盼能够寻得真相,从而为母亲正名。
可如今,当表舅亲口说出这一切的过往时,她心中除了痛,还是痛。
对于那刻意在表舅茶中下药的人,她已不用去猜,也知是顾简沫做的。
然顾简沫已疯,黎家彻底败落,她即便回去了,又能如何?
当年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也不过是因着黎家与凤家的赫赫威名。
可如今,即便她将真相公诸于世,却也因着黎家与凤家的败落,不会再备受关注。
那么,她娘亲的冤屈,又要如何洗刷?
表舅这些年来所遭受的一切折磨与苦难,又要向谁讨回?
黎夕妤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直至凤萧寒俯身,将她扶了起来。
他伸出手指,轻柔地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目光中含满了慈爱,宛如儿时记忆中的那般。
半晌后,黎夕妤的心绪渐渐恢复平稳,便出声问道,“舅舅,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早在五年前,我便被季老将军送进了敌营。而这五年间,陈将军待我不薄,我也切切实实地有过动摇。可当我收到密信的那一刻,脑中闪过的却是绮迎稚嫩的面庞……”凤萧寒沉声说着。
“穷奇国,它兴许早已不是我的家,可它却是绮迎的家!倘若穷奇倒了,那么我的女儿身为皇族,下场必不会太好。我不愿那样的事情发生,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只可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被陈将军抓获……”
每每提及厉绮迎,凤萧寒的眼中总有慈爱的光芒闪烁,那是对于家的眷恋,对于亲人的不舍。
“如今我还能活着,心中最想做的事,自然是去寻我的家人。可我没有那个脸面,更没有那个资格,我不该再去打扰……”
听着他的肺腑之言,黎夕妤却暗自垂下了眼帘,于心中思索着。
在昨日时,她本打算带着他回到京城,将过往的真相公诸于世,还娘亲一个公道。
然此刻,这个念头却渐渐消弭。
“夕妤,这两日身处军中,我倒是听说了一些言论。”凤萧寒的神色突然又凝重了起来,蹙眉问道,“你可是与司空堇宥互生爱意?”
问话传进耳中,令黎夕妤心头一震。
“那司空堇宥如今当了反贼,日后便永无归途。倘若他无法赢得皇位,那么与皇家人斗,终此一生都将不得安宁。你可要慎重考量,跟着他,日后怕是会吃苦受难,兴许会因此断送了性……”
“我没有!”凤萧寒话未说完,黎夕妤忍不住打断了他。
“舅舅,我没有!”她凝望着他,眼底有悲凉,却固执地说着,“我与堇宥少爷,不是您想的那样!而那位死去的司寇姑娘,才是他忘不掉的人。”
凤萧寒有些惊讶,“可这军中传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黎夕妤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在一处,深吸了一口气,回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被黎府的人所害,险些丧命。是堇宥少爷救了我,带我回到司空府。之后,少爷他领兵出征去往蛮州,我始终跟随其后,并为他出谋划策。而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泾渭分明,不曾生过不该有的心思。”
“至于军中言论,呵……”黎夕妤苦笑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别处,道,“舅舅,您也在军中生活了这么些年,对于这些莫须有的言论,又怎能轻易相信呢?”
凤萧寒望着黎夕妤,神情有些复杂。
他似是看出了什么,最终却道,“既是这样,那便再好不过。”
黎夕妤转回眸子,重重点头,道,“舅舅,如今我对这军事也厌倦了,不若带你离开。从此后天南海北,我都能照顾你。”
对于此番话,凤萧寒并不意外,却问,“夕妤,你当真能抛下一切,与舅舅离开吗?”
黎夕妤沉思了片刻,坚定地答,“我心意已决,必不会再留下!”
凤萧寒也不再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尊重她的决定。
“那您先收整,事不宜迟,我们半个时辰后便离开!”黎夕妤说罢,立即转身,向外走去。
此次离开,她并不打算向任何人辞行,尤其是……司空堇宥。
踏出帐子的那一刻,一股热浪袭来,扑打在她脸上,令她有些不适。
辛子阑仍旧默立着,直直地凝望着她,目光有些怪异。
“小妤,你……”辛子阑张了张口,问道,“当真要离开?”
黎夕妤先是一怔,随后轻轻点头,“辛子阑,你不必再劝我,如今我寻到了亲人,离开也没什么不好。”
辛子阑又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欲言又止。
“我要回去收整一番,烦请你再为我准备一些药材。”黎夕妤凝望着辛子阑,轻声道,“辛子阑,多谢你了。”
辛子阑摆了摆手,“你想要多少,我都能为你准备。”
“啊!”
突然,一道尖锐的女音自不远处响起,打破了这炎夏的燥热。
这惊呼声传进耳中时,黎夕妤的心,咯噔沉了下去。
只因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