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的身形颤了颤,手中的棍棒许是因害怕而松落,他睨了眼地上的小少年,不情不愿地道,“既然如此,那我不打了便是!”
“爹,这怎么行!”却突然,那兄长不乐意了,“这本就是咱们许家的家务事,旁人有什么资格插手?这个孽畜,您养了他十余年,他便如此回报您,委实可恨!”
听见此人这般言语,黎夕妤脑中立时便闪过了黎未昕嚣张跋扈的模样。
她的眉眼又沉了几分,却自袖中摸出“羽晖”,将其拔出刀鞘,十分利索地将刀刃抵在了男子的脖间。
“你……你做什么?”男子受了惊,眼中有惧意流露。
那中年父亲见状,一时也被吓得腿软,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大侠,求您放了小儿……他,他还年少,他也是无心的……”
听了这话,黎夕妤嗤鼻冷哼,垂眸斜睨了中年男子一眼,压低了嗓音,厉喝道,“同样是你的孩子,你怎能如此偏爱哥哥?却狠心地对待更为年幼的弟弟?”
“我,我我……”中年男子支支吾吾了许久,最终仍旧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黎夕妤也已全无耐性在此纠缠,将匕首又向眼前人的脖间抵了几分,冰寒的利刃正泛着森冷的光芒。
“为人兄长,你竟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你这胸膛中的一颗心,莫不是黑的?”黎夕妤冷声质问着,此刻她的面貌竟有些狰狞。
而这男子的心智显然要比他的父亲强韧,但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理直气壮地开口道,“这孽障本就是别人不要的,若不是当年我父亲心善,收养了他,给了他一个家,他又怎能衣食无忧地活到如今这束发之龄?”
听闻此言,黎夕妤心头一震,握着刀柄的手臂不由得颤了颤。
“没错,当年若不是我收养了他,他早就没命了!”此番,那中年父亲突然也有了底气,连忙站起了身,同样理直气壮地说着。
黎夕妤的手臂又颤了颤,她再度瞥向地上被打到重伤的小少年,终是缓缓垂下了手臂。
“即便如此,你若不能善待他,当初便不该收养他!”黎夕妤沉声说着,话语中少了几分先前的戾气。
此事发展到这般田地,俨然成了一出闹剧。
黎夕妤忍不住在心中暗骂:当真不该多管闲事,更不该同情心泛滥!
“好啊,想不到这孽障如此好命,今日本是死到临头,却还能被人救下!”那兄长两步走至中年男子身侧,搀着他向身后不远处的府门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又道,“既然碰上了喜欢多管闲事的人,那你们便将他带走吧!从此之后,他与我们许家,便再无半点瓜葛!”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父子二人,黎夕妤又瞥了眼趴在地上的小少年。
虽说此事与她预想中大相径庭,但至少……她也算是救下了一条性命。
“走吧,天色将暗,我们早些回客栈。”这时,司空堇宥的嗓音自耳畔响起。
一只宽厚的大掌包裹着她的手掌,带着她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然她刚走出两步,却突然被人抓住了裙角。
她回眸,便瞧见那小少年趴在地上,正伸出一只手臂,抓着她。
小少年抬眸间,眉眼清澈明亮,嘴角的鲜血已被他拭去,面色却苍白如斯。
黎夕妤眉头一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虽将这小少年救下了,但她并非大善之人,从未想过要送佛送到西。
“这位大哥哥,多谢你救了我……”小少年开了口,又有丝丝血迹自嘴角流出。
“我并非是许家的儿郎,而这些来,他们待我始终是这般……”小少年又道,“今日,我知晓他们已动了杀机,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能被大哥哥救下……”
小少年言语间,黎夕妤的眉头便拧得更紧了。
突然,小少年咧嘴一笑,竟猜透了黎夕妤的心思,“大哥哥放心,我不会纠缠你,我只是……真心的感谢你!”
“你不必谢我!”黎夕妤突然冷冷地开口,转而瞥了眼右侧的永安寺,道,“今日若非神佛在此,我必不会多管闲事!你若当真想谢,也理应去拜谢这寺中的神明,是他们救了你!”
说罢,黎夕妤抽回自己的裙角,转身便走。
她再不去看那少年一眼,就连那恢弘壮阔的永安寺,也被她一并抛在了身后。
司空堇宥就在她身侧,紧紧地牵着她,便在无形中给了她莫大的力量。
先前因那出闹剧而生出的诸多心绪,也渐渐平复消散……
回到客栈后,天色已大暗。
黎夕妤坐在客房的床榻边,将那玉镯取下,迎着烛光,细细打量。
她对玉石没有研究,可即便如此,她也看得出手中这块玉,必是极为上乘的。
它质地均匀,通体莹翠,没有花哨的图案与纹理,仅仅只是光滑的表面,却淡雅秀美,透着丝丝凉意,握在手中十分舒适。
“世人皆言,唯有美人才配得上美玉,可我却觉得,这世间任何美玉,皆比不过你向我望来的眉眼……”
司空堇宥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仿若伴着璨璨星光,流转在她身侧。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的这玉镯,想必也是花费了一大笔的钱财。
黎夕妤又将玉镯戴回在腕间,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眼中满是柔情。
她又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了那只雕刻着司空堇宥的木人。
她不由伸手抚上它的眉眼,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喜爱。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开了,是一袭青衫的司空堇宥走了进来。
“少爷,这么晚了,为何还没睡下?”黎夕妤有些惊讶。
“见你屋中仍亮着光,便想来看看你。”司空堇宥走至她身侧坐下,轻声说着。
然,当他的目光移至她手中的木人时,竟不由微微一滞。
瞧见他这般的神色,黎夕妤忍不住发问,“少爷,你似乎……不太喜欢这两只木人?”
司空堇宥窘迫地别过脸,不咸不淡地吐出了一个字,“丑。”
黎夕妤先是一怔,片刻后竟不由笑出了声,“少爷,想不到你竟如此在意自己的样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司空堇宥义正言辞地回道,面上却仍是有几分窘迫。
“既然少爷嫌它丑,不若将我那只木人扔了!”黎夕妤眉梢一挑,眼底闪过几分狡黠的光芒。
此番,司空堇宥不再回话,却转而望着她,目光炽烈灼然。
黎夕妤再度怔住,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时间只觉心生燥热,甚至有些心痒难耐。
忽而,他倾身靠来,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渐渐凑近。
瞧着他愈发清晰的面孔,黎夕妤眨了眨眼,一颗心上下乱窜,陡然间面红耳赤。
当他即将贴向她时,突然便开了口,轻声道,“这应州有一处奇景,传闻那里的花草四季不败,明日一早我们便去瞧瞧。”
“好。”黎夕妤咽了咽口水,点头回道。
“早些睡下吧。”司空堇宥说罢,便收回了手指,而后起身,向屋外走去。
黎夕妤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他竟……就这么走了?
她不免有些郁闷,这才发觉心中竟盼着他能够多留几刻。
这般羞耻的心思,令她的脸颊愈发地烫了。
她将那木人放在了枕下,熄了烛火后,便躺在榻上,手指不住地抚摸着腕间的玉镯,渐渐入睡。
翌日,四人皆起了个大早。
离开客栈时,客栈的伙计突然抱着一个长形的包裹出现在几人面前,伙计将那包裹交给司空堇宥,笑道,“这位公子,今日卯时琴行的伙计将这物事送了来,托我转交给您!”
“多谢。”司空堇宥接过那包裹,却转而又将它交给了黎夕妤。
“少爷,这是?”黎夕妤有些惊讶,可当那包裹进入怀中时,她便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遂,她将那包裹拆了开,便瞧见了一把质地绝佳的凤尾古琴!
琴身以古铜木所造,所用琴弦乃是上好的蚕丝。这把古琴单是一眼望去,便令人惊艳到移不开眼。
“昨日偶见一琴行,其内所卖的古琴,皆要提早订制。我猜想你必定钟爱古琴,便为你订制了这把凤尾琴。也不知……是否和你心意?”司空堇宥开口说着,话语中透着几分淡淡的柔情。
黎夕妤听他说着,连忙重重点头,“少爷,我很喜欢!”
她伸手抚过琴弦,感受着那绝佳的触感,却不忍拨动出声,复又将其装进包裹中,牢牢抱在怀里。
见她如此欢喜,司空堇宥的眉眼便又柔和了几分,向客栈的伙计问过路后,便率先向外走去。
黎夕妤、荆子安、司桃三人连忙跟上,荆子安肩上扛着一只大包袱。
他们再度启程。
而司空堇宥所说的那处奇景,位于应州城郊外的玉露滩。
玉露滩的尽头处,便是渡江口。
四人去往驿馆租了驾马车,到得玉露滩时,已至巳时。
而黎夕妤一下马车,便觉一股香气正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那气味浓烈却清香,令人闻之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可偏偏,这气味竟令黎夕妤猛然间一震。
放眼望去,这玉露滩开满了艳丽的花草,红花绿叶,每一株都明艳动人,散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数十名花农正穿行于花丛间,他们每人腰间都挂着一只竹筐,正俯身采摘那鲜红色的花朵。
也不知何故,这玉露滩上瞧不见半点白雪的痕迹,许是阳光照射的充足,已将积雪化尽。又许是这些花农们将积雪扫走了。
不时有轻风拂过,吹动着每一株鲜花,此景委实令人陶醉。
香气愈发浓烈,花农们的脸上尽是笑意。
司空堇宥也是一身的舒爽,就连眉眼间也含了几分笑意。
荆子安也卸下了重重防备,放眼望着周遭的花丛,深深呼吸着。
司桃更是跑至了花丛边,蹲身凑向一株红花,十分享受地闻着。
却唯有黎夕妤,她始终站定在原地,双眉微微蹙起,似是不太喜爱此间美景。
察觉到她的异样,身侧的司空堇宥出声问道,“阿夕,你不喜欢此处?”
“不。”黎夕妤轻轻摇头,迎上他的目光,道,“此处景色甚美,能被少爷称之为奇景,倒是半点也不夸大。”
“只不过……”黎夕妤话音一转,问,“少爷,你可知这是何种花?”
“听闻此乃扶桑,四季常开,花叶不败。而整个穷奇国,也仅有此处生长着扶桑,许是因着应州这钟灵毓秀的风土。”司空堇宥无半点迟疑,当即便回。
“扶……桑……”黎夕妤喃喃地念着,目光极为深邃。
“怎么?这花有问题?”司空堇宥不由蹙起了眉头,沉声问道。
黎夕妤再度摇头,却又问,“少爷,此花是否会被贩卖至别处,譬如荣阳?”
司空堇宥先是一怔,转而回道,“因着穷奇只有这么一处地方生长着扶桑,商贩自然会将其运至别处贩卖。不过据我所知,以扶桑炼制而出的香料,价格十分昂贵。寻常人家多是用不起的!”
那么……皇家人想要用此香料,必然不是件难事。
“阿夕,究竟出了何事?”司空堇宥又问,仍是放心不下。
黎夕妤连忙勾起一抹笑意,摇头道,“少爷,只是曾经,我闻见过这扶桑花的香气。当初只觉这气味实在好闻,今日有幸来了此处,倒真是见到了美景。”
她轻快地说着,抱着凤尾琴的手指却不由得紧了几分,指节渐渐变得白皙。
七皇子,当初下令对她施以水刑的人,果真就是七皇子!
香囊,扶桑花,仅是这两样线索,她便能够断定,那戴面具的人,一定是七皇子!
虽然先前便已有此猜测,但她终究不能肯定。
而此番瞧见了扶桑花,这答案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加之一路上追杀他们的蒙面男子,那人曾两番提及七皇子,不正是七皇子的手下!
得知了真凶的黎夕妤却未打算告知司空堇宥,毕竟此行他们是为游山玩水的,不必谈论这些事宜。
再者,左右那七皇子都已是他们的仇人,待到时机成熟的那一日,他们便可将新仇旧恨,一并讨要了!
“你若是喜欢,便也采些带走,如何?”司空堇宥笑问。
“不必了。”黎夕妤继续摇头,“这太过美好的事物,总归还是得不到的为好。否则一旦得到了,却不懂得珍惜,岂不是暴殄了天物?”
“好。”司空堇宥笑着点头,伸手抚过她的发丝,眼底尽是宠溺,“随你心意便可。”
二人相对而望,司空堇宥的手指却已然滑至她的脸颊,却因那一层黏土的缘故,未能触及光滑的肌肤。
四目相对,二人皆能自彼此的眼眸之中,瞧见那深厚的情意。
黎夕妤只觉自己何其有幸,竟能被如此这般的男子,关心爱护……
“啧啧啧……”
却突然,一阵咋舌生自周遭响起,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浓情蜜意。
黎夕妤转了转眸子,发觉花农们正齐齐望着他们,皆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
陡然间,黎夕妤想到了什么,连忙向后退了两步,窘迫地垂下脑袋。
司空堇宥的面色也不由沉了下去,却犹自揽过黎夕妤的肩头,带着她向前方走去。
此番,周身异样的目光愈发浓烈了,黎夕妤甚至猜得到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她一路垂着脑袋,也无心再去欣赏美景,却觉脸颊火辣辣地发烫。
“起初只觉男装要方便些,如今看来,倒不如换回女儿装!”司空堇宥略显低沉的嗓音响起,显然也有些不悦。
他如何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却时常被旁人误认为好有断袖之癖,他心中自然愤懑。
察觉出他的极度不悦,黎夕妤想要开口劝慰,然思索了许久,竟道,“少爷,习惯了便好。”
话音一落,她自己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司桃与荆子安,更是强忍着笑意,憋得脸颊都变了形状。
四人一路向前,穿过片片花丛后,竟到得了玉露滩的尽头处。
一眼望去,前方是一条大江,蜿蜒曲折,看不见尽头。
而江边渡口,许多渔人正坐在扁舟上,等着拉揽客人。
“土路走得久了,不免有些厌倦。不如行一段水路如何?”司空堇宥望着前方滔滔不绝的江水,出声询问着。
而听见他如此的询问之声,黎夕妤倒觉有些恍惚。
从前的司空堇宥,他做事向来决断,更不会去过问旁人的意愿。
然如今,他虽是开口询问了,但黎夕妤等人却无半点意见。
走水路,感受这疆土的神奇壮阔,不失为一件雅事。
“四位公子可是要渡江?”
走至江边渡口时,立即便有渔人出声询问。
而黎夕妤却在这时发现了什么,面露惊奇,问道,“如今正值深冬,为何这江水不曾结冰?”
渔人闻言,笑呵呵地答,“小公子有所不知,这江水前些时日自也是结了冰的。然近些时日皆是艳阳高照,冰便开始化了。而这玉露滩虽不算作交通要塞,每日里却仍有不少商旅往返。大伙们为了不耽搁生意,早就将水面上的冰块给凿开了。”
听了渔人的解释,黎夕妤思索了片刻,终是淡淡点头。
这玉露滩如何也是一处钟灵毓秀之地,就连扶桑花都能常年不败,那这江水结了冰,想来也不会太厚实。
“这位老兄,敢问你这渔船扁舟,能否卖给在下?”司空堇宥突然开口发问。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惊异极了。
渔人更是瞪大了眼,“这位公子,你莫非想要自己划船?”
司空堇宥毫不迟疑地点头,“正是。”
此番,渔人长叹一声,伸手指向江边不远处停泊着的两只竹筏,“公子,实在对不住了,我这渔船可是卖不得的。你们若当真想要独行,我那里还有两只竹筏,倒是可以送给你们。”
几人便循着渔人的指尖望去,一眼便瞧见了那两只竹筏。
司空堇宥倒也满意,却仍旧吩咐荆子安给了那渔人十吊银钱。
四人到得竹筏边,司空堇宥与黎夕妤同乘一只,荆子安与司桃同乘一只。
如此一来,无旁人的干扰,倒当真乐得自在!
黎夕妤坐在竹筏前端,司空堇宥则站在中后部,手中抓着一只竹竿,轻轻划着水。
竹筏很快便游了出去,水上波纹阵阵,水面下不时可见颜色不一的小鱼,正嬉戏追逐。
两只竹筏并行而游,黎夕妤与司桃两两相望,二人皆露出了欢欣的笑颜。
江水潺潺流淌,耳畔是风声呼啸,黎夕妤却并未察觉到强烈的寒意。
她不时回首望着身后的司空堇宥,见他挥动竹竿的动作十分轻闲,不由生出了几分兴致。
“少爷,能否交由我来划一阵?”她站起身,怀中仍旧抱着凤尾琴,眼中却流露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期盼。
司空堇宥挑眉,问,“你可会划?”
黎夕妤眸光微转,笑着向他走去,“少爷不是曾夸我聪慧,想来此事也并不难学!”
见她执意要亲自划水,司空堇宥便也由着她,自她手中接过凤尾琴,又将竹竿交给了她。
黎夕妤抓着竹竿,学着司空堇宥先前的动作,在水中划动了起来。
她接连划了三下,竹筏便加速向前游着,却在不知不觉间向荆子安他们靠去了。
“换个方位,划左侧。”司空堇宥出声提醒着。
黎夕妤连忙将竹竿换至左侧,又接连划了三下,脚下的竹筏便又偏离了荆子安。
一时间,她掌握了要领。
欣喜骄傲的同时,黎夕妤卖力地划着,身下的竹筏便一个劲地向前游。
司空堇宥见她已领悟,便向前走了几步,独自一人站在竹筏前端,一手抱着凤尾琴,另一手则负在身后。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黎夕妤却发觉她的双臂渐渐没了力气,越划越累。
以致后来,她连抬动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少爷……”她不由出声唤道,嗓音中竟掺杂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听见她的呼唤,司空堇宥回首望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