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毯
我们一起朝那角落里望了过去,只见在古大力指着的墙壁位置,有着一个长宽为40公分左右的通风口。邵波没吱声,大步走了过去。棍哥也被古大力的话给整得有点迷糊,跟在邵波身后。
“只是个普通的通风口吧?”八戒小声嘀咕着。
这时,铝合金做成的通风口盖子被邵波揪住往外猛地一拉,“哗啦”一声就被甩到了一边,一个长宽三十公分左右的管道口出现在我们视线中。棍哥似乎也发现了什么,蹲到了地上,将手伸进了那通风口里。
“是……是什么人放在这里面的?”棍哥应该是摸到了什么,但伸进去的手并没有第一时间将里面的东西给拉扯出来。我们几个也意识到有着大事发生,各自往前,望向蹲在地上的他。
棍哥脸色变得很难看,手开始往回缩。跟着他的手一起被带出来的,竟然是……竟然是一条灰色的毛毯。
“应该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吧?”棍哥小声说道。
古大力上前从他手里将那毛毯抢过,嘴里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一头扎进揉成了一团的毛毯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男人的汗臭味和酸味。”他抬起头来:“而且没有霉味掺杂在一起,说明搂着这条毛毯在里面蜷缩着的人离开得并不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毛毯又捋了捋,鼻头再次发出大口吸气的声响。最终,他好像确定了什么似的,将毛毯的一个边角扯了扯,并伸出了舌头在上面舔了下。
“能确定,是亚裔青壮年男性,而且最起码……最起码有二十天以上没有洗头,口感非常油腻。”古大力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点被确定的话,我们所害怕的便只是一个普通男人而已了。大伙对于外星生物与怪兽的担忧,基本上可以被否定掉了。”
八戒骂道:“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每次说正事你就总是扯得乱七八糟的。”
古大力愣了下,接着瘪嘴:“我……我不是脑子有点小毛病吗?”
“里面好像还有东西。”棍哥的话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只见他再次将手伸了进去扒拉了几下:“够着了,应该是个小木盒。”
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将手往那通风口深处探。什么东西被他拨弄得碰撞到墙壁上的声音,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特别清晰。
他的手开始缩回,紧接着另一只手跟着探了进去,带出来的竟然是一个黑色的小木盒。他将木盒往旁边一放,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小手电:“里面不太对劲。”
棍哥一边说着,一边用嘴将手电叼着,趴到了地上,作势要将头伸进那通风口里。我忍不住跨前一步说道:“棍哥,小心点。”
棍哥没搭理我,自顾自将头朝里面伸了进去,嘴里嘀咕着的声音从清晰逐渐转换到带着通风管道里微微的回响:“好像有湿湿的气流冲到我手上,就像是人的鼻孔在出……”
棍哥的话并没有说话,他的生命终结在这未完的话语上。只见他那留在通风口外面的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如同被瞬间放气的气球软了下去,还伴随着沉重的闷哼。
邵波低吼道:“完了!”他一把扯住棍哥的衣领往外猛力拉扯,一股子血腥味瞬间弥漫到了空气中。在棍哥的左眼位置,被插入了一柄精致的弩箭,血水在弩箭四周往外涌动。
也就在这一同时,通风管道深处,传出了“哗啦啦”的急促的声响,很明显是有人在里面快速地朝另一个方向爬动。
“赶紧打电话给李昊!”邵波动作很快,边说边要往那通风管里面钻。我和八戒差不多是同时扑了上去,将他往回猛力一拉。
“你们干嘛?”邵波吼道:“里面的王八蛋跑了。”他说出这话时候,通风管里面的声响正在越发远。
“你疯了,里面那家伙有弩。”八戒骂道。
十几分钟后,闻讯赶下来的李昊、赵珂以及戴维陈等人,将货舱封锁了。通风管道的另外几个出口,也被戴维陈安排船员过去盯紧了,但能否有收获,大家都并没抱太多期望。棍哥被一击毙命,夺走他性命的正是那一柄锋利的弩箭,从左眼穿入,沾着红色的血与乳白色的脑部浆液的箭尖,在他后脑勺位置露出,如同冲我们叫嚣的战旗。毛毯与棍哥在通风管道里摸出来的木盒我们都没再动过,交给了李昊他们。
戴维陈的脸色很不好看,如果不是因为李昊的缘故,相信他已经要人将我与邵波等人直接给铐起来了。李昊跟在他身后,小声说着话,赵珂拿着那条毛毯自顾自地发了愣,不知道她在寻思着什么。
邵波想要靠我近点,但站在我们身前的那几个船员将手伸出来示意要我们先别动。古大力便吐舌头,小声嘀咕道:“完了,我们成嫌疑犯了。”
这时,李昊转过身:“海丸号是日本邮轮,我们目前的位置是在公海,那么船上的命案按理说是归日本警方接手,由下一个抵达港口的警方来侦查立案的。不过船上本来就都是海阳市的乘客,所以我和戴维先生商量了一下,这案子就归我们海阳市警方接手了。赵珂会对现场进行勘察、出具报告,并安排船员将尸体放进冷库。”
邵波那不靠谱的微笑又挂到了脸上了:“昊哥,你就不怕汪局收你的皮吗?公海上的案子被你大包大揽到自己手里,换别人碰都不敢碰来着。”
李昊板着脸,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样子,他身后的戴维陈反倒是转身了,望向我们的眼神里似乎冒着火星。李昊的声音洪亮,明显是想要让包括戴维在内的人都听到:“刑法第六条第三段,犯罪的行为或者结果有一项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内的,就认为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内犯罪。刑法第七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外犯本法规定之罪的,适用本法。目前看起来,凶手……哼!因为凶手很可能是潜逃的梯田人魔邱凌,那么,这案子归我们海阳市警方接手,有任何问题吗?”
李昊语气很肯定,作为警方的代表人物,这一刻说出这语句来,其实算是对案犯身份的初步确定,甚至很可能他已经有了某些证据被采集到手了。于是,邵波耸了耸肩,没再吭声。
或许也是因为他在我心中具备着足够的权威份量吧?也就在他的话传到我耳里的同时,我闭上了眼睛。我明白,该来的始终会来,邱凌,终究是来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李昊,我们现在可以先回房间休息吗?”
李昊愣了,他压根没想到我在这一刻竟然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也没有回答我,反而是扭头在戴维陈耳边说了什么。
“原来昊哥也要请示别人啊?”古大力小声说道。
那边的戴维陈似乎在点头,但他还是没有回头望向我们,看来他将今晚船员遇害案件的恼怒归根在了我们身上。当然,也不能怪他这样认为,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棍哥不会发现通风口后的猫腻,也不会遇害,事实来着。
李昊转身了,朝我们走了过来:“你们几个先上去吧,邵波留下来将情况给做个笔录。”
邵波笑:“为什么非得要我留下来做笔录呢?”
李昊压低了声:“人手不够,不用你用谁呢?”
邵波耸肩应允。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但八戒已经搭上了我的肩膀往外走。身后的李昊开始低声和邵波说着话,声音很小,我压根听不清楚。但就在我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邵波“啊”了一声,并嘟嚷了一句:“相片给我看看。”
至于他们说的是什么的相片,我自然是没机会看到的。走出货舱,再次踏上甲板的我,深吸了一口气,鼻腔中被灌入的是潮湿的海风,带着一股子属于海洋的微微腥味。接着,我觉得自己很意外的恬静了,心境如同此刻安静的海面。我抬头,望向远处那轮弯得很严重的柳叶月儿,残缺是她在今晚的扮相。始终,阴晴与圆缺是属于她的日子的模样,圆满只会是朝夕,短短的两夜而已。周而复始,也正如我们的生命。有人说,人生本来就是一趟品尝苦涩的旅程。之所以会有欢乐,是因为不给你甜蜜,你就不会知道苦涩是多么的难忘。
也许是吧?或许我的人生,也正行进在这条品尝苦涩的道路上。我会摔倒,会迷惘……我会在深夜蜷缩,满脑子是文戈与谨瑜荡漾着的笑面;我又撕心裂肺,因为她们的身体最终支离破碎的画面,如同烙在心底的印记。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诠释这一段路程,难道我就是一个童话里受到了诅咒的可怜虫,被我惦念过的人儿,都注定最终必须成为肉酱与碎骨片吗?
嗯!那么现在,是否也到了这个诅咒将被打碎的时候了呢?
我抬头,望向了远处那之前感觉有着人观察过我的方向。至此,我依然认为,自己目前的多疑,始于我当下的心理疾病。但我又隐隐地觉得,某些人……某些人正在再次靠近我。他的气场那么熟悉,他的罪恶不容救赎。
邱凌……真的是你吗?
解离性迷游症患者
邵波一直到凌晨六点才回到房间里,他害怕吵醒我,蹑手蹑脚地洗刷,然后上床,。可实际上,当房门被他推开的刹那,我就已经醒来了,只是我不想说话,也不想问询他什么。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
接着,在确认了他入睡后,我开始偷偷起床。我蹑手蹑脚地洗刷、穿戴。我拉开房门,走向走廊。走廊最前方有一块明亮的玻璃,玻璃上映照出这一刻的我的模样。
我苦笑着,面对着自己的狼狈。我那并不浓密的胡须用青紫色来诠释着我这一年多的消极。因为睡眠不好,眼睛失去了本应该有的闪亮光芒,取而代之的是灰暗。如果不是这次上船前李昊领我去理了个发的话,我那乱糟糟的模样会让身边任何一个人都瞅着担忧。
我将衬衣衣领提了提,往楼下走去。现在才7点10分,距离岩田医生的约会,还有五十分钟。
我朝着船中部的楼梯走去,那个露天餐厅位于邮轮的最上层。身边走动着的是早起的乘客们,年岁都比较大。年轻的乘客们昨晚应该都玩得很晚,毕竟邮轮上的夜生活还算精彩。
看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罪恶,依旧冷漠的存在于大部分人并不曾知晓的角落里。
我是第一个走上露天餐厅的乘客,服务员似乎还有点慌张,看来很少有人这么早上来享用早餐。我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份意面,然后将身体尽可能舒展开来,靠到椅背上。提着小提琴箱的乐手匆匆忙忙从楼梯下方跑上来,看来,他也并没有想到这么早就会有人来聆听他的演奏,以至于他的黑色领结都还有点歪。当然,来者也可能并不关心他的小提琴曲目,等待的只是一份早餐而已。
悠扬的小提琴响起了,拉得还算可以,配合着漫天蔚蓝与轻柔海风,营造着一个赏心悦目的世界。如果不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那这一刻的种种,应该对我当下的心理疾病有着很好的舒缓作用。可惜的是,这趟用来让我解脱的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颠沛。
咖啡被端上来了,我照例没加糖和奶,浅浅地抿一口。那晨曦绽开的天际,万道红霞交织处,我似乎看到了文戈绽放着的笑脸。是的,我其实是不喝咖啡的,但我喜欢让咖啡的苦涩刺激我的味蕾,我喜欢这种感觉,这点只有文戈知道。
“沈医生,你也这么早?”岩田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扭头,只见他已经行进到我坐着的靠近船舷的桌子前,并拉动一张椅子:“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我边说边朝着楼梯口方向望去。
“我妻子并没有这么早上来。”岩田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女人吧,总是会要磨蹭很久的。况且,今天是要见到我和她都很期待结识的沈非医生。”
“哦,你妻子也是学心理学的吗?”我问道。
“她的专业应该和我一样,也是精神科吧?”岩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她自己都不能肯定,有时候她在心理学方面的理解与看法,也都俨然像是一位该领域的大师。”
“她自己也不能肯定?”我有点迷惑了:“你的意思是说,你妻子学的是什么专业,连她自己也并不知道?
岩田点头:“我应该怎么回答你呢?或许我可以给你说说我与我妻子是怎么认识的,这段故事在别人看来,可能有点奇怪诡异,但是在沈医生你看来,应该会觉得很有意思的。”
“给我来一份和这位先生一样的早餐就是了!”岩田对站到了我们桌子前的服务员礼貌地说道。接着,他那用手肘顶在桌面,并展现在我第一视线的手掌开始合拢,十指扣在了一起,并稍微用力搓了几下。这是一个有点模糊的诠释自信的手势,我们习惯称之为祈祷手势,说明施展者对自己有着某种怀疑。
但紧接着,他的手掌搓动了几下后,岩田又摆弄出了体现高度自信的尖塔手势来。这两种手势被一位如他一般的心理学学者结合起来使用,我是不是可以用最为简单的读法来解读呢?岩田要表达的意思是对他自己的自信有着某些怀疑……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即将说起的他与他妻子的认识过程,很可能是交织在他所引以为豪的工作中的。所以,才导致了他的肢体语言呈现出了矛盾却又坚定的状态。
“精卫是我的病人,不过,她是一位最为奇怪,也最为安静的病人。”岩田的眼睛里开始闪光:“我是一年前认识她的,那天,她穿着一套病服,双手抱膝蜷缩在风城市精神病院的病房里。当时是傍晚,窗外有着淡淡的霞光,精卫那银色的发丝被晚霞染红,就好像来自天堂的天使一般。”
岩田笑了:“事实也证明了,她确实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
“嗯!你妻子是风城人,你们是在风城市精神病院认识的。你是医生,她是病人。并且,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可能是因为在医院营养不良的缘故吧?”我解读着他要让我知道的信息,用着医生的方式。
岩田摇头:“精卫应该不是风城人,她不会说风城人的本地话,也听不懂。不过,谁又能肯定呢?像她这种失忆症患者所丢失掉的那部分记忆中,哪些是被界定为她所认为的一般资讯呢?唯一能够让人激动与欣慰的是,她所保留下来的那一部分记忆,在我看来,是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是她让我为之痴迷癫狂的迷人妩媚所在。”
“你遇到了一位精神病人,是解离性失忆症患者,在治疗她的过程中,你们相爱了。”我再次浅浅抿了一口咖啡:“最终,你与你的这位女病人成为了夫妻。挺好的!岩田医生,如果我们请个小说家将这一切记录下来,会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的。并且,还可以成为一个解离性失忆症患者在新的世界里成就佳话的典型案例。”
“嗯!或者,这同样也会是解离性迷游症病例中的经典案例。”我将嘴里那一点点苦涩的液体吞下,缓缓说道。
失忆症是一种记忆混乱的疾病。简单来说,就是丧失记忆。
导致失忆症的原因有两种:器官性原因是大脑因创伤或者疾病,或者吞食大量镇静剂造成的记忆缺失;功能性原因是心理因素,如心理防卫机制。其间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歇斯底里症创伤后导致的失忆。
我们平时都以为失忆症患者只是没有了记忆而已。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失忆症的另一个可怕影响是无法设想未来。最近的一份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研究报告表明:海马体受损的遗忘症患者无法想象未来。这是因为当一个正常人想象未来时,他们会利用其过去的经验,构建一个可能发生的情况。举例来说,当一个人在尝试想象明天晚上一次美好聚会中会要出现的各种甜蜜时,他没有过往对于聚会的经验用来营造幻想。也就是说,他的世界里还没有聚会的概念。
失忆症,按成因又可以分为两种:心因性失忆症和解离性失忆症。
心因性失忆丢失的记忆,只是对于某一段时间的记忆或者某一个时间的记忆。就好像我当日的心理防御机制启动,将文戈的离去这段伤痛往事隔离的情况一样。患者所丧失的那部分记忆,一度不在,过一段时间后,又可能突然恢复。
而解离性失忆症所丢失的那块记忆,便是对病患自己的个人身份的记忆丢失。一般资讯反而会全部保留下来,这里所说的一般资讯包括生活习惯、社会常理、所学与所掌握着的技能等等。接着,这种失忆症患者的人生经历里,还会出现一种很诡异的连带病状,这种病状便是——解离性迷游症。
于是,当我说出这个病症名时,岩田笑了。他用来反复制造假象的手掌收拢了,插入到敞开的黑色西装里的马甲口袋里,只露出大拇指。这,其实也是一种典型的积极手势,并且相对来说比较内敛,可以归纳为低度自信的映射。
“解离性迷游症的患者,会离开原来的家庭与工作环境,旅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生活。她们会在那个新的城市里定居、生活、工作,甚至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沈医生,你为我妻子诊断出来的病症确实存在,但是,之前我已经给你说了,在我理解,她就是上帝赐予我的恩泽。有她成为了我的另一半,是我生命中最伟大的收获。”岩田认真地说道。
我也微笑了,并且,明显感觉到自己这一刻并不刻意呈现出来的微笑,是属于最初那个自信的自己的。意识到这点,我开始欣喜,骨子里的真实的自己,似乎正开始了萌芽:“岩田先生,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你的身份。精神科医生,还是你自诩的犯罪心理学学者。如果你是前者,那么,你治愈了一位病人,并与病人成为了夫妻,这是一段佳话。我想,我应该祝福你们。”
“但如果是后者……”我语气放缓了:“如果是后者,我会觉得你是心理学领域的一个卑劣的小人,你驾驭着所学,知悉对方另一个世界里可能有着的恋人、亲人的存在可能性,为了自己的情感需求,让对方成为了妻子。嗯!心理师的第一个准则是什么,相信不需要我给你提醒吧?”
“理性、客观地看待与病患的关系。”岩田答道:“但沈医生,我反倒想要问你一个比较宏观的问题了。”
“请说!”我正了正身体,对这个清晨的这次对话越发有了兴趣。
“我们研究心理学是为了让人解脱,还是让人越发陷入痛苦沼泽?”岩田很冷静地说道。
我愣住了,就好像一位暴发户突然被人问到最简单的哲学问题——你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向哪里这样的问题时候一样。
岩田并没有给我时间思考答案,他继续着:“以前的我,总觉得自己的所学,成就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因为对心理学知识的驾驭,于是,我们有着神祗般的自我膨胀。我们敏锐的观察力与强大的知识储备,让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洞悉到病患的潜意识深处。那里有很多她们想要埋葬的,想要忘记的,被我们狠心地揪出来。当然……”岩田顿了顿,那露在外面的大拇指缩回到了马甲口袋里:“当然,我们会给我们这样所做给出解释,我们会说这是为了找出病患的病灶,让她们学会面对,学会击败。但实际上呢?”
“很多东西,我们的身体与大脑是承受不起的。与其让人去面对,不如让它永远深埋。”岩田说到这摇了摇头:“沈医生,我妻子应该快要上来了,在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就应该会猜得到,她所丧失的那段记忆里,一定承受了一个女人所不能承受的极限。”
“是因为她满头银发的缘故吗?”我小声说道。
“嗯!”岩田点头:“我妻子精卫女士是有早发型白发病,可以确定不是先天性的,而是后天极其短的时间内变白的。对了,我记得中国有个小说里面有位女人叫做白发魔女对吧?精卫的白发应该和这位女人一样——精神上无法承载的极度焦虑与悲伤,加上过度的精神疲劳导致的极短时间内白发。至于,是不是和那位小说里的女人一样一夜白发,这……”岩田苦笑道:“这就都是深埋在她那段痛苦记忆中的故事里的小小情节了。沈医生,那么,你觉得作为心理师的你我,是应该残忍地教她去面对,还是放任她的心理防御,放任她享有现在得到了的幸福与快乐呢?”
“哦!”岩田的话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刃,直击向我思想的深处。关于面对创伤还是遗忘创伤,似乎也正是我这几年两难的彷徨。于是,我和他一样开始了苦笑,并淡淡地问出一句:“如果是心理医生自己面对这个两难抉择时候,应该如何做呢?”
这时,岩田的咖啡被端过来了,他冲服务员点了点头,并耐心地等服务员走远,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沈医生,我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始终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当然……”他顿了顿:“在我所臆想中的你,应该是一位具备着很强心理师气质的精致男士,这次有幸认识你后,发现真实的你令人有点失望。之前,安院长将你与那位臭名昭著的梯田人魔的精彩对抗给我说起过,所以,你因为对方有所改变,也很正常……”
“你并没有回答我,当一个心理医生自己遇到这个抉择时候,应该怎么做呢?”我再次重复道。
岩田愣了下:“很遗憾,我没有遇到过。或者我也可以自信满满地说我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作为心理师,强大的内心是我们必备的。沈医生,所以,你的问题在我看来,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我具备着强大的精神世界,足以面对所有艰难险阻。”
说到这,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下,是有人给他发信息。
“我妻子上来了。”岩田看了下手机,站起来说道:“她叫岩田精卫,我的姓氏,名字是那只山海经里执着的鸟。嗯,之前我并没有认真介绍过她曾经所学的专业。这,也是我之所以说她是上帝赐予我的瑰宝的原因。”
他边说边往楼梯边走去,应该是想去迎接他那即将走上露台的妻子:“精卫是位非常优秀的心理学专家,同时,她也是一位有着很多奇特见解与大胆想法的精神科医生。”
说到这时,从那楼梯口下方,一位戴着黑色礼帽的女士缓步走了上来。银色长发,宽大的墨镜,以及一袭深色的套装。
出于礼貌,我也站了起来,但就在我想要冲她点头示意的瞬间,我开始晕眩。因为……因为她……因为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一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开始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继而瘫倒到了座椅上。
望向我的她在微笑,并被岩田介居牵着手朝我走来。她的另一只手抬起,将脸上那副宽大的墨镜摘下……
是乐瑾瑜。
我一度以为陷入巨大机械齿轮中,被挤压成为了肉酱与骨屑的乐瑾瑜……
四百多个日子里,驻足在那个狭小房间里怯生生望着我微笑的女人,在我梦里屡屡出现。她的身后,是一张简单却干净温暖的小床,墙壁上贴满报纸,掩盖着她的拮据与为难。而她的身前,是她从大学开始,就暗恋过的男人。一度,她以为不可能拥有对方,命运却有着各种逆转并给予她期盼。再一度,她以为能够拥有对方,最终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对方看来愚笨滑稽也可耻可怜的贱货。
迷人的,必也是磨人的。
能让人心醉的,也能让人心碎。
我开始大口呼吸,我甚至没有考虑避开眼前的人们,当着岩田和属于他的这位叫做精卫的妻子的面大口呼吸。我很慌乱,在自己裤兜里摸索,最终抬手,伸进自己的西装口袋,从里面掏出药丸盒。我的手抖索着,将药丸塞进嘴里,并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想要喝水,但抖动的手却不争气的让玻璃杯摔到了地上。
杯子被摔碎了,正如赵珂说的,太坚硬的东西,不可能弯曲与迎合,注定了在经历承受不住时,会要毁灭……
不会是真的,只是我又一次自以为的幻觉而已。我双手撑到椅子上,想要站起,想要看清楚。我觉得,我会在片刻后,发现眼前的女人是陌生的。可能,她只是有着某些地方和乐瑾瑜有着些许相似罢了。
我无力挣脱,我沉没在此刻乐瑾瑜出现在我世界里的幻象中。
我想我是疯魔了,我的未来,可能真的是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了。
苍耳籽
“沈医生,你好!我叫精卫,岩田精卫。”面前这位和乐瑾瑜一模一样的女人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只是……只是沈医生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我……我……”我不知道如何分辨面前是否是幻象了,自然不知道如何面对,于是,我有点笨拙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沈非。”
就在我吐出我名字这两个字时,她握上了我的手。这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什么,转瞬而逝。
“岩田,很奇怪!”精卫扭头望向她身旁的丈夫:“沈医生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是……就好像是我丢失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他一样。”
她回过头来:“沈医生,难道在我没有患上失忆症以前,和你认识吗?”
我的泪腺开始隐隐发胀,再次大口地呼气,吐气,呼气,吐气……
“沈医生,你怎么了?”岩田一边招手要服务员过来清理地上的玻璃渣,一边对我问道。
我狠狠地咬向自己的嘴唇,最终,我拼命站起,并很努力,也很大声地说道:“是的,我俩认识,你也不叫精卫。”
“咦!那我叫……”
“你叫乐瑾瑜。”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啊!乐瑾瑜……”女人面无表情,并再次扭头对岩田说道:“看来,你那位叫做安院长的朋友在电话里说的没错,沈医生确实是受了点刺激。”说到这她顿了顿,接着,她重新望向我:“乐瑾瑜是不是就是你与梯田人魔交锋时候,那位将邱凌带出精神病院的女医生?沈医生,你是说,我就是那位海阳市精神病院的女医生。”
“是!”我强迫自己尽可能的冷静说话:“是的!你是……你是乐瑾瑜。”
她咬了下嘴唇,接着缓缓摇了摇头。站在她身旁的岩田皱眉了,但他并没吱声,身体反倒往后退了一点,似乎想要置身事外,又或者是正用着心理师的职业审视方式,尝试客观冷静地看待当前这一幕。
“你是乐瑾瑜!”我的嘴唇在继续地发颤,说辞的逻辑性有了点混乱:“你头发白了,你经历了很多……是我不对,都是我的不对。在你想要靠近我的时候,我并不在你身边。”
“沈医生!”对方闭上了眼睛,将我的话语打断,几秒后,她再次睁开眼帘,眸子里那之前闪过的迷惑与不解荡然无存,取代的是如同我们身后海面在这一刻的恬静:“沈医生,我想你是有点累了。岩田给我说起过你的故事,对于你的遭遇,我们有惋惜,但更多的是觉得不甚认同。而现在你告诉我,我就是你那故事中的角色之一……嗯,很抱歉,我并不这么认为。可能只是长得有点像吧?当然,你也可以将我现在的表现定义为典型的失忆症,那么,作为一位对于精神科与心理学都有着一二了解的我看来,如果我真是那位你的故事中的叫做乐什么的女医生的话。那么,我的过去,不记得也好。”
她扭头,不再望向我:“谁知道在那段记忆中,我受过什么苦呢?或许,那些苦难中满满的都是凌辱与羞耻呢?”
“谨瑜,你是苏门大学医学院精神科讲师,之后在海阳市精神病院担任医生。”我拿出手机,但手掌依然颤抖:“要不,我打电话叫几位朋友上来可以吗?可能,他们会让你多想起一些什么。”
“没必要了吧?”她耸了耸肩:“沈医生,我丈夫岩田介居先生已经给我开具了具备足够权威的医学证明,也走完了中国与日本的诸多流程。现在,我是日本公民岩田精卫。这趟行程,我是与我丈夫度蜜月,最后再回国完婚。说实话,我对自己的过去也有着各种好奇,但其中有着的苦难,我也可以揣摩得到。所以,不记得……对我,或许是好事。”
说到这时,她停住了。因为露天餐厅的那位服务员再次走近了,这次的他是给我送上了属于我的那份意面。我们的注意里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并没有留意到这位服务员。但就在他放下盘子的时候,不小心的将桌上的那包纸巾碰到地上去了。
“不好意思。”他小声嘀咕着,弯腰到桌子下面,将纸巾捡起放回到桌上,然后走开。
“好吧!沈医生,我想,我还是下去吧?”面前这位银发的女人站起了:“希望你们两位聊得愉快。”
“谨瑜,你真不在乎自己的过去吗?”我也站起了。
“不在乎啊?”她的表情冷漠与刻板:“并且我认为,沈医生你似乎也没必要在乎吧?”说完这话,她转身了,朝着楼梯口走去。
“等下!”站在他身旁的岩田伸手过去:“这是在什么地方沾上的?”说话间,他从他妻子的银色头发上摘下一个绿色的有着倒刺的东西:“是一枚苍耳籽。”
精卫并没有在意,她看了一眼丈夫手里的东西,再次扭头,步履急促的往楼梯口走去,就像一位急着与人私奔的女人,身后是她不再想要的一个失败的世界。
岩田将那颗苍耳籽放到了桌面上,似乎这个发现让他找到了岔开话题的契机:“苍耳真是一种极其顽强的植物,真不知道这颗苍耳籽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历程,最终才得以登上这艘邮轮,将要去到遥远的日本安家。你看看它,全身都是锐利的尖刺,应该是它给自己安排的最好的保护吧?这样,曾经伤害过它的人和事物,都不再敢接近它。你说呢?沈医生。”
而这一刻的我,目光凝固在乐瑾瑜背影消失的方向,思想几近麻木……是的,我并没有睹见被邱凌碾碎的那可怜女人的颜面,只是通过邱凌的说道与乐瑾瑜穿过的衣服来断定的。之后,赵珂她们想要尝试用那些碎片来确定死者的身份,结果发现乐瑾瑜是没有亲人的,一个都没有。我们国家尚不完善的DNA库里,也没能保留着属于她的数据。所以,她的死之所以被认定,很大意义上,是我们的主观断定所裁决出的。就算司法最终的认定,那也是必须等到她失踪两年后才能出具报告的。
只是,让人不敢去联想起的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她,并没有给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过去。记忆中那背着双肩包冲我笑着的笑脸,是无邪与灿烂的,仿佛属于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悲伤一般。而这一切,之前我从未了解,也没有想过去知悉。
一切,也更加加重了那些日子里的我的愧疚深度。因为有些属于她的苦楚与艰难,尽管她从未提起,但都能遐想到的。她并没有亲人,看似坚强的行进,一路上其实都是孑然的,那么,在她思想中我所占据的位置究竟几何,不言而喻。而这个占据着足够位置的男人,对她伤害的最大化,自然也会是那么彻底与痛彻心扉的。
岩田伸出手,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沈医生,你没有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很失态吗?”
我这才缓缓将视线平移回来,有点木讷地望向他。岩田端起了咖啡浅抿了一口,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我,就像当日的我死死盯着坐在我审讯室里的邱凌一样,害怕错过一丝能够捕捉对方细微动作的机会。
“岩田医生,你觉得我是在撒谎吗?抑或,是我受到了刺激后变得有点混乱的妄想症在肆虐?”我缓缓地说着。很奇怪的是,在乐瑾瑜如此进入,接着背影又如此消失后,激动与沸腾如潮汐,来得很快,退却也很快。我在变得平静,脑海中并没有出现自己担忧会出现的狂躁与歇斯底里。
“并不会。”岩田放下杯子,他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这也是他紧接着握起了旁边那柄短短的用来搅拌咖啡的金属勺耍玩的原因。
我们的对话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这一刻头顶正好也有着一群不知名的海鸟飞过,鸣叫的声音有点刺耳。
半晌,岩田放下了勺子:“我叫你沈非吧,这样,我们的关系可以不用那么见外。”
我点头,身体往后靠去,并单手托起头,用一个还算优雅的聆听姿势,望向岩田。
“那好吧!沈非。”岩田也微笑了:“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精卫就是乐瑾瑜。但可惜的是,在我知悉这一真相之前,我已经爱上了她。而我爱上她的主要原因,是她在精神医学与心理学上面那让人想要尖叫与欢呼的天才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