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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流光已逝(2)

我凑过去看,只见光是散养的土鸡就送来了七八只,还有山里打的獐子、野兔,冬蛇用一个竹笼装着,有五、六条,是专门送来给封峥补身子的。还有从冬眠的洞里抓出来的肥田鸡,因为放在蛇笼子边,全部都吓得直扑腾。除此之外,土制的腊肉和香肠,自家种的甜橙和橘子,柿饼果干什么的,满满装了两大箩筐。

我惊笑道:“这么多,不知道吃到何年何月去了。”

王婶捉着一只肥鹅,开心道:“这些年风调雨顺,朝廷又减免了赋税,种田人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公子掌家后,也把租金下调了两成。这些都是下面人送来孝敬公子的。”

我帮着黄家媳妇杀了鸡,剥了一只大蛇,炖了一锅龙凤汤,等着晚上给封峥好好补一下身子。

我还想择菜,黄家媳妇笑着把我往外面推,“这等粗活,有小妇人做就行了。姑娘还是去陪公子说话吧。公子现在可离不得你呢。你一出门,他就心神不宁的,有什么动静就往外面望。”

我没有办法,只有换了身衣服去给封峥请安。

因为天气暖和了些,封峥这几日精神比以前好,可以下地走走了,摆弄一下花草。

我前阵子从花鸟集市里买了几株兰草回去,被他好一阵笑话,说我被骗了,那是开不了花的兰草。我一气之下,干脆又买了几支水仙回来,可偏偏也不开花,又被他笑我买的是蒜。

我兴冲冲地提着买来的零食跑进院子。封峥正在窗下给水仙换水,见我来了,招我过去。

“快来看看,水仙终于抽花苞了。看来你没买成蒜呀!”

“我就说我没买错嘛。”我把吃食往他怀里一丢,“喏,都是你爱吃的。”

封峥低头翻了翻,“对了,乡下送年货来了,你没去看热闹。”

“看了才回来的呢。”我扶他进屋,“送了那么多,我看我们都不用去采办年货了。我看那腊肉真够肥的,红薯干和柿饼都好甜。可惜你是吃不到咯。”

封峥笑着捡了一个大板栗丢给我,“欺负我胃不好?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看着好吃的多了就不知道克制,吃坏了肚子。”

我剥了几个栗子,又把香米糕拆开,放在盘子里,“少吃点。我已经吩咐黄家媳妇杀了鸡和蛇给你炖汤了。”

“都好。”封峥靠在榻上,露出一丝疲惫,“你当家,你说了算。”

“我什么时候成了当家的了?”我给他盖好被子,又往他背后多垫了一个软枕。

封峥带着歉意道:“照顾我,很麻烦吧?”

“说什么话呢?”我把把剥好的板栗塞进他的嘴里,然后转过身去,继续剥栗子,一边絮絮叨叨,“赵凌前阵子和友人进山打猎,也得了不少野味和皮草,晚晴硬是要送我两张狐狸皮,一张鹿皮。我寻思着,狐狸毛做围脖正好,鹿皮就拿来做两双靴子手套。还有,我想着找几个人,把这个院子好生收拾一下,枯枝烂叶都该清扫了,水塘也当重新挖一下。都说新年新气象,咱们这院子也要翻新一下嘛。王婶会剪窗花,我还想抽空和她学几手,剪个福字贴大门口。你觉得怎么样?”

身后没有回音。

我扭头。封峥已经斜靠在榻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轻松愉悦的气氛转眼消散。我为他拉高了被子,手指放在他的手腕上。微弱的脉搏比起之前,并没有丝毫的好转迹象。

封峥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傍晚才醒过来。

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阿雨,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红?”

“你看错了吧。”我垂下眼帘,“来,把药喝了。”

封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都快暗了,我又睡了多久?”

“没多久,正好赶上午饭。”我把炖好的汤端到他床前,“文火细细炖了一个下午,可香了。”

封峥把汤喝了个底朝天,一抹嘴,笑道:“我今天还真有点饿了。”

“那就多吃点。”我把热菜和米饭一一端过去,“乡下送来的菜也特别嫩,清炒就已经十分好吃了。米饭蒸了香肠,这股味道好闻吧?”

封峥这日十分难得地多添了一碗饭。王婶登时激动得泪花在眼里打转。

“我这一病,也让他们两个老人家为我操心了。”封峥私下对我说,很是过意不去。

“那是因为你对他们也好,他们对你感恩戴德。”

我用药水给他敷手脚关节,以达到减轻疼痛的效果。当初大嫂开这个方子给我的时候也说过,只能减轻一二,没法根治。虽然如此,我依旧每日都给他药敷。

药水还很烫,我手上的皮很快就泡皱了,染上了药汁的褐色。

封峥一直默默看着我,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算了。”他淡淡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做这些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你看看你的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染上的颜色总会褪的。这跟你的病怎么能比?”我心有点慌,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端着盆子往外走。

“阿雨,”封峥叫住我,语气平和地仿佛古井之水,“以后我若昏睡过去了,能叫醒我吗?我时间已经不多了,不想再浪费在睡觉里。”

我身子僵硬地,慢慢转过身去。

“你这话说得,就仿佛在我心上插了一把刀子似的。”

封峥苦笑了,“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了,你会难过。可是,又不能不说。”

我摇摇头,“我看你那么辛苦,不忍心叫醒你。”

封峥说:“我有我的主意,阿雨。你大嫂说过,若用百年老参吊命,我还可以多活个半年,可是那会活得非常痛苦。终日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那样的日子,我宁愿死,也不想过的。”

我放下盆子,一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

封峥继续说:“有句话,我四年前没有勇气和你说,错过了,现在想说,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我的心意,你肯定是明白的。”

我嘴里一片苦涩,“我明白。你不用说……”

封峥温柔地笑,“阿雨,你从头至尾都没有一点错,却背负了那么多伤害。皇帝的强硬,我的懦弱,都害苦了你。当初我从昏迷中醒来,我爹告诉我你死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犯下了多大的错。”

“你真要说这些吗?”我不大想听他讲古。

可是封峥很固执。这些话他大概也憋得很难受,从来没有向人倾吐过。如今我本人站在他面前,他是再也忍不住了。

“阿雨,我欠你一声道歉。我对不起你。”

我笑,泪水却一下落了下来。

“萧政走前也向我道歉来着。现在你也向我道歉。一声对不起,说着容易。你们想我怎么样?我不会杀了萧政为我全家报仇,我也不会舍弃你不管。同我说对不起,是想让我原谅你们,还是你们自己想寻个安心呢?”

封峥深深凝视着我,“阿雨,你不知道,你说要留下来陪我,我有多开心。我就是明天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别再说了,封峥,别说了。”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一直是个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人,现在也想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能开心一日,就过一日,不好吗?”

封峥闭上了眼睛,眼角闪过一抹光。

“我知道了。”

天气暖和了几日,又转冷了。早晨推开窗,只见地上又落了薄薄一层雪。

我踩在雪上,呼吸着寒冽的空气,不禁怀念起南海温暖的风,怀念起离岛和煦的阳光。

这里离海岛很远,这里听不到海浪的声音,这里也没有一年四季都盛开的鲜花,没有堆积成山的瓜果,没有满地的贝壳和满满一船的鱼虾。

我偶尔出门路过茶楼,就听茶博士在说:“那一场仗打得好生激烈。朝廷军队联合夏家和船王的卫队,将那群海盗杀得落荒而逃。那夏家主年少有为,英勇多谋,身先士卒地杀敌开路。听说皇帝也要封他为王呢……”

我回家提笔给夏庭秋写信,却不知道怎么给他送过去。

我和他,隔着海,隔着天。

于是时常梦到他。梦里,总和他手牵手走在撒满月光的沙滩上,白色的贝壳就像星星一样闪光。

夏庭秋捧了满满一手的星星,递到我眼前。我想要接过来,可他却连同星星一起化做了一阵青烟。

我想,他大概是为我的任性而生气了。也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我的反反复复。

他冒着炮火的风险来带我走,我却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乡下送来的鸡都放养在了院子里,让好好一座宅子看着如同农舍一般。不过封峥丝毫不介意,还觉得很有趣。后来我买回来的水仙开了花,清香扑鼻。我还跟王婶学了几道拿手菜,做给封峥吃。

封峥夸我道:“你以前就是个假小子,现在居然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样子了。”

我不免得意道:“我没什么大本事,这几年把理家的活儿都学会了。”

“会算账吗?”

“当然。”

“那正好。”封峥掏出一把黄铜钥匙丢给我,“年末要清账,田地的租金,商铺的年金什么的。我以前从来不管,现在也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全交给你了。”

我接了钥匙,“就不怕我污了你的钱?”

“随便你污好了。钱财乃身外物,我又带不走。”封峥闭目养神。他现在昏睡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多了。

我把账目结算到一半的时候,赵府派人来请我,说晚晴临盆了。

生产比预计的时间略早了十来天,把赵凌吓得魂飞魄散,在产房外面团团转。我反而倒松了口气。关键时刻看人品格,他对晚晴果真是真心实意的。

晚晴这次有惊无险,奋斗了半日,就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赵凌终于得女,抱着孩子乐得合不拢嘴。

初生的娃娃皮肤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看。不过我抱着这个外甥女,却是怎么都离不了手,心里母爱汹涌澎湃。

“这孩子和阿姊有缘分呢。”晚晴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早和夫君商量了,让阿姊给这孩子起名字。”

我怜爱地看着怀里还睁不开眼的小闺女,说:“我和你娘都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生生死死,希望你这一生都平平安安,永远快乐。就叫你悦然吧。”

晚晴接过女儿,亲了亲那嫩嫩的小脸,“咱们老赵家,以后就多了一个小悦悦了。”

大年三十这日,我早早就起来,帮着黄伯他们打扫屋子,张贴新的年画和对联。

对联都是封峥精神好的时候写的,笔迹依旧工整,却明显力道不足了,好几处的收笔都有手抖的痕迹。

我把写着“一帆风顺”的横幅贴在大门横梁上,不免想起了夏庭秋。

他在离岛的家里,肯定要过一场热热闹闹的年的。夏家亲戚那么多,势必要挤满每一间屋子,他肯定不会寂寞。大概还会在沙滩上放烟火吧。以前听他说过,我那时就说一定要看,没想今年却注定要错过了。

上次新船下水的庆典上,他和我在烟花下的沙滩上跳舞,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我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音乐和欢笑,而夏庭秋还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看了看空空的手,心头的寂寥挥散不去

黄家媳妇为我们做好了年夜饭,他们一家就回了乡下老家过年去了。偌大的一个宅子,就只剩我和封峥两人。

封峥昨日睡下,一直没有醒过来。我便把年夜饭端到他房里的炉火上煨着,坐在灯下看账本。

从下午起就没停过的炮仗声,在入夜后更加响亮。烟花冲上了天空,欢声笑语越过高墙传了进来。那片和乐融融的喧闹更加衬托出室内的冷清。

炉火上的汤在轻轻地翻滚,空气中有一股混合着硝烟和食物浓香的气息。绚烂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如虹般的光芒映照在窗上。桌上的灯火也爆了一个小小的火花。

我停下打算盘的手,望了望禁闭着的窗户,又看了看依旧沉睡着的封峥。

他的气息还是那么微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