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下心,翻身上了马。低头望过去,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形笔挺,静静地望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月光照在他的青衣上,让他浑身都发起光来。
我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封峥。那时我还很小,被我爹带着去宫里给太后祝寿。八月桂花香,我趁使女不注意,爬上树摘桂花。这时树下走来一个穿青衣的小少年,坐下来看书。我把树枝弄得乱颤,桂花落了那男孩子一身。他抬起头来看我,小脸精致秀气,也不生气,反而一笑。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忘记那个笑容。只是那个少年早已不对我那样笑了。他总是要不鄙夷,要不苛责,眼睛里再没有了温情。
如今分别在即,我还能再从封峥脸上看到这个笑,也觉得此行真是无怨无悔了。
我和霍炎策马狂奔而去,封峥的身影逐渐被夜色吞没。
一直走了半夜,我们才拉了缰绳,让马稍微歇息一下。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郊外一丝光都没有。好在走的是官道,还不至于迷路。
我看了看路标,对霍炎说:“天亮就可以出京城地界了,没有什么危险了。”
霍炎听了高兴,又正色道:“阿煦,你同我回去吧。我家中高堂已经过世,没人可以管我。我绝对娶你为妻,给你富足平安的生活。”
我莞尔,“你还不死心?婚嫁的这个念头,你还是早日打消了吧。我只当你是兄弟而已。”
霍炎垂头丧气,“你还真不给我半点希望。”
我放软了语气,说:“阿炎,你这番心意,我很感激。”
“你有感激到想以身相许吗?”
我握拳。
霍炎忙大叫:“开玩笑啦!啊呀,开个玩笑都不行。”
我说:“老霍,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天天守在家里等你回来的女人吗?。”
霍炎也明白,笑了笑,不再说话。
到底是夏天了,骑马跑了半夜,我出了一头的汗,便伸手从怀里掏手帕。黑暗中我用帕子擦了擦脸,觉得这帕子气味有点怪,像是很久没洗过了。
我心里一动,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照着这块手帕。
这显然不是我的帕子,应该是封峥用来包匕首的。帕子上画着一树红梅,笔画简洁灵巧。大概时间久了,梅花的红色已经转成了褐红色,看着有点怪异。
霍炎凑过来看了一眼,“谁的帕子?还提有字呢。”
我一看,帕子角落上,果真写了八个字:“纸鹞归穹,海棠别枝”。
“真奇怪。”我拎着帕子发愣,“怎么有点眼熟。”
霍炎忽然说:“这梅花怎么这个颜色,倒像是血呢。”
一道光芒闪过,我猛地想起来了。
北国,小院,我绣手帕,海棠花落了一地。那张粘了血被我丢掉的帕子,原来变成了这样!
我手不住轻抖。
霍炎那把八个字念了念,笑着摇头道:“风筝飞上了天,海棠花落了地,真是天高地远,分别不见。写这句话的人,怕和我一样正为情所伤吧。”
我转头问:“你说什么?”
霍炎以为我没听清楚,仔细解释说:“就这两句话呀,说的正是和心上人的分离之景嘛。这帕子哪里来的……”
他一下没了声音,大概是猜出来了。
我盯着这张帕子,视线几乎能在上面烧出两个洞。
霍炎试探着问:“刚才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吧?”
我没回答。
霍炎自己知道答案,“看样子,他似乎也喜欢你。”
我垂下手,火折子掉到地上,灭了。
黑暗中,我听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那声音震得我耳朵快要发麻。
封峥写,纸鹞归穹,海棠别枝。他还说,要我不要喜欢他。
他早知道我们将要分离,他这人这么刻板沉闷的,也不会说,只会写两句酸诗。我要是看不懂怎么办?我要是没看到怎么办?他这个白痴!
我拽紧了缰绳。
“阿煦。”霍炎小心翼翼地唤我一声。
我低声说:“阿炎,我不能继续送你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沿着官道走就是。天很快就亮了,到时候你抓紧时间赶路回家吧。”
霍炎大惊,抓住我的手,“你要干吗?你别忘了,你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我冷静地挣脱了他,说:“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他不说的话,我是一定要说出来的。反正都已经豁出去了。不就是表白一个心意吗?”
“阿煦!”霍炎大叫,“你别犯糊涂!要听话!”
我浅浅一笑,说:“阿炎,我真名叫陆棠雨。欺瞒了你几年,真过意不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不如就此别过,彼此保重。”
霍炎还想来拉我,只是夜色太暗,我又敏捷一闪,他抓了个空。
“阿炎,若是有缘,将来江湖再见!”
我调转马头,挥了一鞭,追风嘶鸣一声,沿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霍炎在后面大声叫我,我已是置之不理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黑暗的未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边觉得紧张,一边又觉得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一样。
回到京城门下的时候,天也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如一匹薄薄的暖黄轻纱,笼罩四野。我看向前夜封峥站着与我告别的地方,原来那里有株夹竹桃树,正开满了一树粉白的繁花。
我进了城,径直冲到封府。正犹豫着怎么上门找人,忽然见封峥的小厮常青从侧门走了出来。
“常青。”我叫住他,“你家公子可在家?”
常青看到我,愣了一下,说:“回郡主的话,公子他一夜没回家,早上回来换了朝服,就又出去了。”
我奇了,“他有说去哪里了吗?”
“是去魏王府,拜见王爷,要替皇上宣旨。”常青很笃定地说,又忽然冲我暧昧地笑起来,“郡主,说不定是有好事要临门了。常青在这里先给郡主说声恭喜了!”
我怔住,心想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封峥要上门帮皇帝传赐婚的圣旨?
想到这里,我立刻调转马头,朝家跑去。
天色还早,我家围墙外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王府的大门却是开的,有几个下人在洒水扫地。
门口侍卫见到我从外面回来,又惊又疑惑。
我跳下马,问:“今天可有人上门来?”
“回郡主,还没有来客。”
看样子封峥还没来。
我抬脚往院子里走。前脚刚迈进去,就见我爹被老管家和两个管事簇拥着朝大门走来。
我爹身穿亲王命服,头戴宝冠,从上到下都隆重非常。不止他,连老管家今日都穿得格外得体。
我正纳闷,我爹已经看到了我,神色一变,怒吼一声:“混账!你怎么回来了?”
老管家和两个管事也跟着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来。
我不解,小声道:“我是听说封峥要来宣旨……”
我爹不等我说完,一步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拖,“你赶快走!出了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爹?”我惊愕大叫,“怎么――”
那个“了”字还未出口,我就感觉到了脚下的振动。
是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车马之声夹杂其中。起初只是沙沙响,但很快就转为轰隆声,气势磅礴地从巷子两头朝着王府席卷而来。
我和我爹站在王府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两列禁卫军从东西两头冲过来,又训练有素地迅速散开,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了起来。
士兵们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头戴着的钢盔,在清晨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我爹一个反手,将我推到了他的身后。
我踉跄一步,转身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一人骑着马,身后跟着几辆马车,走了出来。
我望向马上之人。他轮廓分明的脸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靛蓝色的正四品的兵部侍郎官服衬得他那般挺拔英武,清俊不凡。
这个人,我昨夜才见过他,可是怎么一下就变得这般陌生,都让我认不出来了。
封峥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我从我爹背后站了出来,和他对面而视。
他一见我,猛地一惊,脸色唰地转白,喝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时有人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抬头看到我,也一脸惊愕。
居然是他!
廖致远面对我的目光,露出一丝愧疚。他疑惑地看向封峥,封峥正死死盯着我,紧咬牙关。
一个清瘦长髯的中年男子从一顶鸾轿里走了下来。这人是先帝硕果仅存的最小的兄弟,宁王萧暮。
宁王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那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我爹一动不动,他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就像一座山一般,似要为这个家抵挡风雨。
只是我隐隐知道,这次的风雨实在太剧烈,怕是他抵挡不住的了。
我爹低声问:“你们将赵家怎么了?”
封峥依旧盯着我,没说话。宁王只好代答道:“赵老将军重病在床,已是时日不多。军中之事,都有赵小将军代理,虎符也在他的手中了。”
我爹冷笑一声:“我就说老赵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至于他儿子赵凌,那无耻畜生,不提也罢。”
宁王尴尬地咳了咳,转头低声道:“封侍郎?”
封峥如梦初醒。他看了看宁王,又向我看来。我冷冷地别过脸去。
封峥声音暗哑地开口:“请……请宁王殿下宣旨吧。”
“且慢!”我爹伸手一挡,不顾众人惊讶,转头对我道,“雨儿,你进去。”
“爹!”我叫。
我爹深沉地眼神让我把后面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他声音低沉,凝重之中还带着少有的温柔,“女儿,他们这是来抄家的。你是女眷,不必听旨了。你先进去,照顾好你弟弟妹妹们。”
我只觉得指尖的冰冷一直蔓延到了全身,“爹,他们……你……”
“乖女儿。”爹对我慈爱一笑,伸手摸了摸我鬓边的头发。
长这么大,我只见他对晚晴这么做过,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如今,他也终于摸了我的头发了。
我鼻子发酸,眼睛一热,泪水滚落下来。
“别哭。”爹笑着说,“你爹我马背出身,你娘也是将门之女,你是在这军人之家长大,应该吃苦不流泪!快去照顾你娘,这里还有我。”
“女儿知道了。”我重重点头,把脸一抹,飞快地扫了封峥一眼。他和廖致远都怔怔地望着我。
我冷漠地别过脸,不再废话半个字,拔腿就往后院跑去。
消息已经传到了后院,等我赶到时,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下人们惊慌失措地抱着珠宝古玩到处奔跑,丫鬟老妈子们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我娘正安抚弟弟,见到我来了,差点跳起来,张口也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我苦笑,“你和爹瞒我好苦。”
娘悔恨交加,流着泪跺脚道:“皇帝到底喜欢你,有心放你一马,才让你先走的。你这傻丫头,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冷笑道:“他还真喜欢我呢,喜欢到要抄我的家。”
弟弟见我娘哭了,也放声大哭起来。他一哭,旁边三妹和四妹也跟着哭,姨娘们也掩面落泪。
晚晴还算是比较镇定的,只是拉着我,惊慌地问:“阿姊,怎么突然要抄家了,是怎么回事?”
“现在也说不清。爹在外面听旨,怕是禁卫军很快就要进来了。”我拉过弟弟,把他推进晚晴怀里,“二妹,家里孩子中,就我们俩最大。你护着弟弟,一下官兵冲进来时,你躲在我身后就是。”
晚晴虽然害怕得小脸煞白,浑身颤抖,可是她还是毅然抱起了弟弟,说:“阿姊你放心。”
正说着,一列士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下将我们团团围住。女眷们受惊,纷纷尖叫起来。
带头的士兵生硬道:“魏王叛国通敌,罪名确凿,满门抄斩。现下查抄王府,扣押家眷奴仆,听候发落。”
话音一落,女眷们都惊恐大哭起来。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将娘挡在身后。
娘却把我一推,朝前走了一步,脸色苍白地拉住了我的手。
“雨儿,爹娘无能,没能保护到你。”
“娘,你说这个做什么?”
娘垂泪,一字一顿道:“我乃靖国将军长女,魏王正妃,一品诰命,岂可受辱于兵士之手。你爹已无生机,我也不必贪生。你和弟弟妹妹们,若有幸活下来,就好好活着。若是不行,也要死得有骨气!”
我娘说完,身子一晃,嘴角溢出一缕乌血。
“娘――”我顿时觉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
娘看着我,泪水流个不停,想再说几句话,张了张嘴,却不再动了。
我抱着她,木然跪在地上,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母亲……”晚晴抱着弟弟发愣。姨娘和妹妹们却是更加惊恐,大哭不止。
旁边的将领怔了片刻,看到了我身后的弟弟,才找回自己声音,道:“男女眷要分开扣押,将小世子带过来。”
晚晴吓得抱紧了弟弟。旁边冲出来一个卫兵要去捉弟弟,手还未近,我拔出匕首刺了过去。那个士兵反应敏捷,抽身闪开了,只是其他士兵见状,纷纷拔出刀来。
女眷们都惊叫起来。
廖致远从外面冲了进来,见状大叫:“郡主,别乱来!”
我将晚晴她们护在身后,手握匕首横在胸前,对那个领头的冷笑道:“怎么是你来捉人?你们那个带兵的呢?怎么?有胆子来抄家,却没胆子出来见人?”
那士兵露出犹豫之色。
“郡主请勿冲动。”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又有一大群士兵从院子外面如洪水一般涌了进来,一个靛蓝色的身影从人群后面款款走了出来。
我听到身后的晚晴发出短促的惊呼声。
我苦笑。封峥啊封峥,你可对得起我,你可对得起晚晴?
封峥面色青灰,仿佛戴了一层冰冷的面具一般。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娘,眉头猛地一皱,转头问:“怎么回事?”
一个前来抄家的文官装模作样地叹息道:“魏王妃以身殉夫,贞烈可贵。”
“呸!”我冷笑道:“满口喷粪!”
封峥转头,看到我手里这把他昨夜才送我的匕首,黑色的瞳孔似乎有一抹悸动闪过,又很快归于平静。
“郡主,请把刀放下。小世子必须和女眷分开扣押。”
弟弟嚎啕大哭,“阿姊,我不要走!”
我咬着牙,一字一字慢慢说:“我弟弟还小,需要有女眷照顾。还望大人通融一二。”
晚晴在我身后啜泣起来。
封峥闭着嘴没说话,那个文官却叫了起来,“罪臣家眷本该服押,哪里还有和官兵讨价还价的说法。郡主糊涂了,你们也糊涂了?还不赶快把魏王世子带过来。”
七、八士兵举着刀扑了过来。我扬起匕首挡下其中两个,可敌众我寡,根本阻挡不住。
弟弟被抓住尖叫起来,晚晴一边抓着弟弟,一边叫:“你们放开他!封哥哥!封哥哥!你不能这样!”
我正和两个士兵缠斗,听着晚晴的尖叫,只觉得有一把尖刀刺进了心里,疼痛难当。
晚晴呀,你也看错了你的封哥哥了。青梅竹马的下场也不过如此呢。
我看准一个空档,冒着被刀砍到的危险,向抓着弟弟的那个士兵扑了过去。
封峥却在这时一动,抽出剑来挥过来。
他居然敢――
我红着眼把手翻转,锋利的匕首一下没入了封峥的胸膛。
耳边响来锵的一声,是他的剑将那把砍向我的刀挡开的声音。
然后,我就一下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晚晴的惊呼,弟弟的哭叫,全部都消失不见了。我只看到封峥连退两步,想站稳,却还是跪在了地上。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那里插着一把匕首。是他亲手送我的,再由我亲手插进他胸膛的匕首。
士兵们动了起来,大叫着什么,朝我奔跑过来。
住手――
封峥似乎勉强抬手喊了一句,然后我感觉到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