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国传统文化选编(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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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吊古战场文

李华

“解题”

李华(715—766),字遐叔,唐代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人。开元、天宝年间历任监察御史、右补阙等职。“安史之乱”中,在长安被叛军俘虏,接受了凤阁舍人的官职。“安史之乱”被平定后,被贬为杭州司户参军。后辞官隐居。晚年信奉佛法。他与萧颖士反对六朝浮艳文风,主张恢复先秦两汉散文传统,对改变当时的文风起了一定作用。

本文是作者精心构制的名篇,它是针对唐玄宗时期统治者开拓边土、穷兵黩武的政策有感而发的。作者描叙了古战场死寂凄惨的景象,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性以及它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回顾了历史上和少数民族之间的战争,总结了其中的经验和教训,提出了行王道以安四夷,择良将而御边塞的主张。这篇文章采用骈体形式,以四言句式为主,行文回环往复,感情激切,加之音韵和谐,对仗精工,读来给人一种回肠荡气之感。

“原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旄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缯:丝织品的总称。纩:棉絮。缯纩,指棉衣。

辎重:军需物资,如武器、军服、粮草等。

都尉:武官名,与下文的“将军”都泛指武官。

幂幂:阴森可怕的样子。

牧:李牧,战国时赵国的良将,多次击败匈奴。

林胡: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匈奴的一支。

殚:尽。痡:病,这里引申为疲敝。

猃狁:古代我国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

太原:古时地名,在今甘肃固原县北。

既城朔方:一说语出《诗经·小雅·出车》:“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城,筑城。

穆穆:仪表端庄,多指帝王。棣棣:雍容典雅的气氛。

阴山:山名,起于河套,绵亘内蒙古自治区东北,与兴安岭相接。

苍苍:盛多的样子。蒸民:通“烝民”。众多的百姓。

悁悁:忧闷的样子。

布奠:陈列祭品。觞:酒器。

守在四夷:语出((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这里是说只有实行“王道”,四夷才能安定。

“译文”

辽阔平坦的沙漠,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大河蜿蜒曲折,群山交错纵横。昏沉沉啊凄惨荒凉,悲风怒号啊日光暗淡。飞蓬折断,野草干枯,寒风凛冽好似下霜的秋晨。禽鸟惊飞不敢停落,走兽狂奔失群。亭长告诉我说:“这就是古代战场,军队经常在这儿覆没,天阴时往往可以听到鬼的哭声。”令人伤心啊!这战场是秦代的呢?汉代的呢?还是近代的呢?

我听说,齐魏两国征发百姓戍守边塞,楚韩两国召募士兵。兵士们万里奔波,常年征战在野外。早晨在沙漠的草地上放马,夜晚要渡过结了冰的黄河。天远地阔,不知归路在哪里。置身在枪锋刀刃之间,向谁倾诉心中的痛苦?秦汉以来,四方边境上的战事不断,中原凋蔽衰败,没有一个朝代不是如此。古人所说不管是中原或四夷,帝王的大军无人敢抗拒。但是后来文德教化废而不用,武将争用奇诡的计谋和奇兵来解决,认为王道迂阔而不再采用。唉!悲哀啊!

我想那北风席卷荒漠的时候,胡兵便乘机入侵。主帅骄傲轻敌,敌兵到了营门才仓猝应战。旷野上到处竖起战旗,沿着河岸争战奔驰。军法严厉战士心惊胆颤,将军的威严至高无上而士兵的生命一钱不值。箭头射穿骨头,风沙扑打脸面。两军搏斗拼杀,高山大河也被震得晕眩。擂鼓呐喊声似江河崩裂,冲锋陷阵势如雷鸣电掣。

等到乌云密布,天涯海角寒风凛冽;积雪没到人膝,冰凌挂在胡子上;凶猛的飞禽躲在巢内,健壮的战马徘徊不前;丝棉寒衣没有一点暖意,皮肤皲裂,手指冻坏。正当这天寒地冻的季节,胡兵便成了天之骄子,凭仗着肃杀的严寒,烧杀抢夺。拦路抢截军用物资,偷袭士卒。都尉战败投降,将军也遭杀戮。死尸填塞了河流,鲜血注满了长城洞窟。不论高贵低贱,一同化作一堆白骨。这悲惨的情景怎能说得尽呢?鼓声低落啊战士力已用尽,箭已射完啊弓弦断绝,白刃相击啊宝刀砍折,两军肉搏啊以决生死!投降吧,便终身成为异族的俘虏;奋战呀,尸骨暴露在荒漠上。飞鸟无声啊山谷寂寂,夜色正浓啊寒风凄凄啼哭;冤魂不散啊天昏暗沉沉,鬼神聚集啊愁云密布森森。日光惨淡啊荒草低矮,月色凄清啊寒霜雪白。还有比这更令人目不忍睹的惨象吗?

我听说李牧统率赵国的士兵,大破林胡,开拓了千里疆土,使匈奴逃得远远的。汉朝动用了全国之力,落了个财尽力竭。成败在于用人得当,哪里是因为兵卒众多!周朝驱逐猃狁,一直到太原;在北方修筑了城池,军队胜利而还。祭告宗庙,宴饮记功,君臣雍容和睦,相敬相安!秦代修建长城,关隘一直到大海,残害百姓,血染万里江山。汉朝征伐匈奴,虽然夺得阴山,伏尸相枕旷野,功绩不能弥补祸患。天下众多的老百姓,哪一个没有爹娘?从小精心抚养,唯恐不能长大成人。哪一个没有弟兄,相亲相爱如同手足?哪一家没有夫妻,相敬相爱如宾友?活着时帝王给过什么恩惠?有什么过错要死在战场。或生或死,家里人音信杳无;偶尔传来消息,也让人半信半疑。心中担忧眼里含愁,只能在梦里和亲人相见。摆好供品,洒酒在地上,望着天边放声痛哭。天地为他忧愁,草木为他悲伤,凭吊祭祷路远难至,亲人的魂灵归附在哪里?大战之后必有灾年,百姓又将逃荒流离。唉!是时运所导致的呢还是命中注定的呢?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有什么办法能改变呢?只有朝廷的文治武功使异族归附,战祸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