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国传统文化选编(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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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管晏列传

《史记》

“解题”

本文是管仲、晏婴两位政治家的合传。在传记中,作者对他们的生平事迹只是略点几笔,主要写了他们的几件轶事,却充分表现出了这两位政治家的个性风采。写管仲,着重写管鲍之交,在羡慕中表现了管仲做大事而不拘小节的特点;写晏子,则主要写晏婴同越石父及御者间的轶事,折射出晏婴从善如流、知人善任的美德。文章言近旨远,冲淡隽永,耐人寻味。

“原文”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伐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山戎:古族名,亦称北戎,在今河北北部。

召公:一作邵公,周开国之功臣。

柯之会:鲁庄公十二年(公元前682年),齐鲁会盟于柯(今山东东阿)。

曹沫:在柯之会上,曹沫以匕首劫桓公,求退还侵占的鲁国土地,桓公被迫同意了,后想背约,但听从管仲之言,归还了鲁国的土地。

“知与之为取”二句:见《管子·牧民》。

三归:今不好解释,一说是交纳给诸侯的市租,一说是有三个妻子,但译注者疑为一豪华的建筑物名。

反坫:宫廷中用以放置器物的设备,用土筑成,形似土堆。

晏子(?—前500):名婴,字平仲,曾为齐国相,是春秋时期的著名政治家。

莱:古国名,在今山东龙口。夷维:古地名,在今山东高密。

缧绁:原指捆犯人的绳子,这里指牢狱。

涂:同“途”。

诎:同“屈”。信:同“伸”。

寤:同“悟”。

窥:偷看。

《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皆《管子》中的篇名。《晏子春秋》:后人托名晏子作,为战国时人根据晏子的事迹和传说而写成。《汉书·艺文志》列入儒家。

孔子小之:见《论语·八佾》,孔子说“管仲之器小哉”。

“将顺其美”三句:见《孝经·事君》。

“方晏子”二旬:事见《晏子不死君难》篇。

见义不为无勇:见《论语·为政》。

“进思尽忠”二句:见《孝经·事君》。

忻:同“欣”。

“译文”

管仲,字夷吾,颍上人。他年轻时常常和鲍叔牙交往,鲍叔知道他有才干。当时管仲家境贫寒,他经常欺骗鲍叔,而鲍叔却始终好好地对待他,并不因此说他的坏话。后来,鲍叔辅佐公子小白,管仲辅佐公子纠。到了小白做了齐桓公之后,公子纠被杀,管仲成了阶下囚。后来,鲍叔向桓公举荐管仲,管仲得到了重用,在齐国执政,桓公因此而成了霸主,多次和诸侯会盟,使天下得到安定,这都是由于管仲的谋划。

管仲说:“当初我家里贫困,曾经同鲍叔一起经商,分钱财时总是多分给自己一些,鲍叔却不认为我贪财,他知道我家里穷。我曾经为鲍叔出主意,结果弄得他更加被动,鲍叔却不认为我愚蠢,他知道机运有顺利和不顺利的时候。我曾经三次做官、三次被国君免职,鲍叔却不认为是我不行,他知道我还没有好时运。我曾经三次作战、三次逃跑,鲍叔却不认为我胆小,他知道我家有老母。公子纠失败,召忽为之殉难,我却甘受牢狱中的屈辱,鲍叔却不认为我无耻,他知道我不为小节羞耻,而以不能扬名天下为可耻。生我的是父母,了解我的是鲍叔啊。”

鲍叔推荐管仲以后,自己情愿做管仲的下属。他的子孙世代享受齐国的俸禄,得到封地的有十几代,常常是著名的大夫。因此,天下的人并不赞扬管仲有才能,反而称赞鲍叔能够识别人才。

管仲担任齐相以后,凭借着不算大的齐国在海滨的有利条件,使货物行销四方,积蓄财富,富国强兵,做事情同老百姓的想法一致。因此他说:“仓库充实了,老百姓就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老百姓就懂得荣辱;国君的行为遵守法度,亲族之间就会相互团结。礼、义、廉、耻不能施行,国家就要灭亡。颁布政令像水从源头流出,使它顺应民心。”所以政令简明易懂,老百姓容易遵行。百姓所想要的,于是就给他们;百姓认为不好的,就要废除它。

管仲执政,善于变祸为福,把失败转化为成功。他注意事情的轻重缓急,慎重地权衡得失。齐桓公的确是因少姬的事而南下袭击蔡国,管仲却趁机去攻打楚国,责备楚国不向周王室进贡包茅。桓公确实是北征山戎,而管仲却趁机责令燕国修复召公的政令。齐桓公在柯地与鲁国会盟,后来又想背弃与曹沫签订的归还鲁地的盟约,而管仲却趁机劝桓公履行约定取得天下人的信任,诸侯从此归附齐国。所以说:“知道给予是为了更好地获得的道理,这便是治理国家的法宝。”

管仲的富有可以同诸侯相比,有三归,有反坫,可是齐国人并不认为他奢侈。管仲死后,齐国继续推行他的政令,经常在诸侯中保持着强盛的地位。此后一百余年,齐国又出了个晏子。

晏平仲,名婴,莱地夷维人。他历经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因为他节省俭朴,努力做事,所以为齐国人所敬重。做了齐相以后,他每顿只吃一种肉食,妾不穿绸缎的衣服。在上朝时,国君有话问到他,就慎重地回答;没有问到他的事情,就秉公办事。国君有道,就遵从命令行事;国君无道,就权衡利弊斟酌办理。因此,他能历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名扬诸侯。

越石父是位贤能的人,因犯罪而被囚禁。恰巧,晏子外出,在路上遇到了他,晏子就解开车子左边的马把他赎了出来,并同他一起坐车回家。晏子没有告辞,就走进内室去了,过了好久还没出来,越石父就要求绝交。晏子大吃一惊,急忙整好衣冠出来道歉,说:“我虽然不仁厚,可是我总算是把您从困境中救出来了,您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同我绝交呢?”越石父说:“不是这样。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委屈,但在知己面前就可以扬眉吐气。当我在监狱中时,人们是不了解我的。你既然了解我并肯赎我出来,就是我的知己了。既然是知己却不以礼待我,那我还不如在牢里好呢!”于是晏子就请他进去,待为上等的宾客。

晏子做齐相时,有一天坐车外出,他的车夫的妻子从门缝里偷看。只见她的丈夫给相国驾车,坐在大伞盖下,挥鞭赶着四匹马,神气十足,得意扬扬。车夫回到家里,妻子就要求离婚。车夫问她离婚的原因。妻子说:“晏子身高不到六尺,却做了齐国宰相,名扬诸侯。今天我看他外出,思虑是那么深远,总是保持着低人一等的姿态。而你呢,身高八尺,竟给人家做车夫,可是你反倒自以为满足了,因此我要求同你离婚。”丈夫很惭愧。从此以后,车夫便注意克制自己。晏子觉得奇怪,便问他为什么变了,车夫如实回答。晏子称赞他知错能改,便推荐他做了齐国的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了管子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以及《晏子春秋》,他们的言论记载得很详尽了啊!读了他们的著作,还想考察他们的所作所为,所以就编列了他们的传记。至于他们的著作,世上已有很多,因此不再说,只记了他们的轶事。

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可是孔子却认为他小器。难道是因为周朝的王道衰微,桓公既然是一个贤君,而管仲却没有劝勉他行王道,使他只做了个霸主吗?《孝经》上说:“顺从国君的美德,匡正君主的过失,就能使君臣团结和睦。”这难道是说管仲吗?

晏子伏在庄公的尸体上大哭,行完了礼后才离开,难道是所谓的“见义不为没有勇气”的人吗?至于他的进谏,敢于冒犯国君的威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上了朝廷就想竭尽忠心,在家中就想着弥补君王的过失”的人啊!如果晏子还活着,我就算是给他执鞭赶车,也是我高兴和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