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天岭位于成都西南,想去那儿,最快也最便捷的方式便是走水路。沿着长江,顺流而上,从南屏山到巴陵县,再经瞿塘峡、白龙口,几月便能抵达成都。
七秀坊弟子忧心掌门,自是从水路出发,因秀坊结交四方,无论达官贵人还是武林名宿都愿卖面子的缘故,前半段路程堪称顺风顺水,谁见了都大开方便之门,让她们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偏偏到瞿塘峡的时候,七秀坊的船却被拦了下来。
云昭节站在船舱中,秀眉微蹙,瞧着不远处与其说是停泊,还不如说是被拦截的诸多船只,揣测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苏存推门而入。
还没等云昭节上前询问,秀坊弟子已叽叽喳喳开了:“苏师叔,官府为什么要拦下咱们的船啊!”
“莫要乱说,没瞧见别家的船也被拦下,没人能通过么?”
“难不成是官府在剿匪?”
“听说瞿塘峡是十二连环坞的主据点……”
“十二连环坞?就是那个大名鼎鼎,连官府也奈何不得的水匪组织?”
“大名鼎鼎?该是臭名昭彰吧?”
苏存轻咳了一声,四下立刻噤声,便听苏存道:“有个大官被人杀死,贼人往瞿塘峡逃逸,官府设卡缉拿,将水道也一并封锁了。”
此言一出,秀坊弟子的脸上无不露出焦急之色,急急道:“封锁水道?这怎么行?”
“苏师叔,咱们得敢去和鹿师叔,长孙师叔会和啊!”
苏存何尝不知她们拖不得?相熟的官员热情归热情,态度却很明确,这是朝廷的意思,没有半分通融的余地。当然了,与七秀的情分也是不能断的,故对方指了指白龙口的方向,透露了些许讯息。
得知这个消息,苏存心里也有些没底,可谁让她是这一行人中年纪最长,辈分最高的呢?故她端着稳重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说:“咱们先在一旁的孤山集等几天,瞧瞧情况,瞿塘峡船只来往不绝,朝廷也不能封锁太久的水道,惹得群情激奋不是?”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不停点头。
到底是年轻姑娘,出远门的机会少,一直呆在船上的滋味可不好受。难得有个外出的机会,哪怕只是在山上的集市逛逛,也够她们新鲜的了。
云昭节习惯了呆在屋子里,婉拒同门的好意后,她琢磨了一会儿苏存说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索性去找苏存,问:“苏师叔,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到底谁遇刺,竟要闹到封锁水道的程度?”
苏存见云昭节存了疑虑,又思她武功高强,忍不住对云昭节抱怨道:“咱们是杨家人犯冲还是怎地?先是韩国夫人的庶子被杀,闹得秀坊焦头烂额,如今又撞上了贵妃族兄杨铦被杀,生生耽搁了行程。”
云昭节无奈地笑了笑,拙劣地转移话题:“贵妃族兄?我还以为是皇子王孙遇刺呢!”
苏存冷哼一声,不屑道:“皇子王孙岂有杨家人的排场大?杨铦这个殿中少监在官邸遇刺,朝廷竟然问责与之毫无干系,连接风宴都不曾参加的建宁王。嫡亲的皇孙尚被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沿途的官员哪个不胆战心惊?自然是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建宁王?”云昭节思索片刻,确定自己没听过这个人之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真是孤陋寡闻,竟未听过建宁王大名,只知道太子的长子受封广平王。”之所以知道这一点,还是因为调戏她的崔公子就是广平王妃的庶出兄长,苏存让她去道歉时,翻来覆去讲其中利害关系的缘故。
崔公子让云昭节受了委屈,苏存自不会对他和他的家族有什么好感,便道:“建宁王也是太子的儿子,性格倒是与广平王全然不同,对杨家很瞧不上,从不给他们脸面。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过了弱冠却连王妃都没有,还被派到白龙口来练兵。那可不是什么繁华地方,相反还危险得很,南诏……”想到叶芷青去成都前的交代,苏存顿了一顿,才道,“南诏自统一六诏后便有些不安分,坊主去成都参加屠龙大会,一是血眼龙王萧沙为非作歹太过,这次非将之诛灭不可,二便是震慑异族,让他们知晓中原高手之多,不敢轻举妄动。”
云昭节听了,不由咋舌,惊讶杨家势力之大,也免不得为姐妹们担心起来:“既是如此,咱们从白龙口去成都……”
苏存闻言,不由笑了:“傻瓜,白龙口大得很,咱们走官道入成都即可,犯不着去边境。所以我才说建宁王被训斥简直是莫名其妙,难不成为了贵妃族兄就抛下前线战事,巴巴地赶十几天的路去官邸,只为给对方接风洗尘,顺带保护他不被人所杀?”
她这么一说,云昭节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秀坊众人本以为朝廷封锁水道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毕竟人都死了,再找刺客,还是这么大海捞针的,能有多少意义?倒是急着入蜀出蜀的人太多,非但有急着贩运货物的大商家,往来的官船也不少。水道锁一天,怨言就多一天,哪怕是朝廷,也不能坐视百姓怨声载道不是?谁料她们在孤山集干等了三天,水道还是没半分解禁的意思,问相熟的官员,只说皇帝雷霆大怒,务必要抓到凶手,他们这些人也只是奉命办事,七秀坊弟子便有些坐不住了。
孤山集虽能落脚,却只是个山中集市,哪里比得上扬州繁华锦绣?看新鲜,一两天就够了,更别说七秀坊的姑娘们急着去救掌门呢!
苏存比年轻弟子们更加忧心,这三日又去打听了不少消息,却没半点是好的——杨铦之死惹得贵妃哭泣不休,皇帝大怒,势要彻查到底。
杨家骤然崛起,炙手可热,本就惹人眼红。他们行事又不知收敛,为修建园林大肆侵占良田,戕害百姓,惹恼了路见不平的豪侠,仗义出头击杀皇亲国戚,若不是运道好,哪有如今的高官和驸马?从那之后,心有余悸的杨家人便广蓄武林好手充作护卫,将自家围得铜墙铁壁一般,等闲好手莫说刺杀他们,就连近身都不能够。若非如此,想要寻刺客,以官员的作风,随便送几个百姓的人头就当完成任务,哪会拖这么久?实在是大家都知道,想杀杨铦,非一等一的高手不能做到,能有这种本事的人,哪能在江湖上没半点名声?负责此案的官员也知他们压根交不出人,这才大张旗鼓,以示自己一直在尽心尽力,好减轻帝王的责难罢了。
苏存估摸着,长江水道少说还要再封锁一两个月,这让她很是为难——水路是不通了,折返的话,时间花得更久。直接走山路?那怎么行?
瞿塘峡是臭名昭著的十二连环坞的大本营,这些水匪把持长江水道,又在隐蔽的山林安寨扎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七秀坊弟子又个个都是漂亮姑娘。若真弃了船走不熟悉的山路,十二连环坞的人胆大包天,对她们动手。哪怕只有一个同门落入敌手,苏存也会内疚一辈子。
苏存将自己的忧虑一说,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秀坊弟子已群情激奋开了:“师叔莫要担心,咱们手上有剑!”
“正是,十二连环坞的那些盗匪敢来,咱们就让他们知道,秀坊女儿绝不是好欺负的!”
“惩奸除恶,本就是我辈武林儿女的本分!”
看着她们越说越激动,苏存也被激起满腔豪情,毅然道:“既是如此,咱们弃船走陆路,前往白龙口!”
云昭节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到底不好驳了大家的意思。只是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拼尽全力,护同门周全。
瞿塘峡既名为“峡”,江水两侧自是群山耸峙,连绵不绝。苏存寻了几个孤山集的山民打探一番,得了张粗略的地图,将之摊开,对晚辈们比划道:“山路最危险一段,便是孤山集旁的青山林,咱们需穿过青山林,到达万岭滩。万岭滩旁有神策骁果营的水师驻扎,只要打通这一层关系,便可取道前往白龙口。”
听说只要穿过一个林子即可,秀坊弟子们纷纷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苏存怕她们掉以轻心,提醒道:“青山林幽深茂密,远非你们所想的那般简单,据说在密林的深处,还有昔日诸葛丞相留下来的八阵图遗址,一旦闯入便再难逃出。听山民的意思,林子更深的地方,还有十二连环坞的一处大寨存在,剪径走山路的商队。也曾有人想将之剿灭,却摸不清他们的底细,更不清楚他们的老巢在哪里。十二连环坞纵横江湖多年,隐隐有黑道霸主之势,你们莫要这般松懈。别忘了,不远处的白帝城就是十二连环坞的总部,咱们势单力孤,还是莫要大意的好。”
苏存身为七秀坊的“十三钗”之一,行走江湖的经验丰富,性子又谨慎非常,明白匪类的心性是何等狠毒,手段又是如何狡诈。再看看她带来的师侄们,武功倒是不弱,除了云昭节外,旁人或多或少有些江湖经验,那又如何?既然有“逢林莫入”的古训,就证明在林子中穿行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姑娘家爱干净,受得了风霜之苦,却未必能忍得住不整洁不体面。一旦松懈下来,很容易被敌人寻到机会,不提点她们一番,让她们做好准备,真要出什么事再训诫,那可就来不及了。
众人点头,纷纷称是,苏存安排好了值夜的人,又拉着云昭节,嘱咐道:“昭节,这些日子你辛苦些,我怕她们一不留神,着了人家的道。”
云昭节因过往经历之故,体质非常特殊,即便谈不上百毒不侵,江湖人常用的迷香之流也对她没半点用处。加上她武功高强,内力浑厚,哪怕在休息,一旦有风吹草动也立刻会被惊醒。苏存敢带着六十余七秀弟子走山路,未尝没有云昭节在的缘故。
“师叔放心!”云昭节早有此意,压根不用苏存提点,“我一定注意!”
苏存点了点头,不忘叮嘱:“瞧见什么不对劲的,莫要自己追出去,先把姐妹们都喊醒。咱们多拖延一日,坊主指不定就多一分危险,别的事情都能放到一边,坊主的安危最为重要。”
云昭节知道事情轻重,何况她前些日子仓促去追刺客,本以为刺客遁入秀坊,谁料刺客隐匿于花丛中,趁守卫松懈时将崔公子杀死的教训历历在目,此番自不会再犯这种错误,连忙向苏存保证道:“昭节明白!定以同门和坊主的安危为重!”
莫说苏存和云昭节满心忧虑,一步都不敢错,七秀坊弟子们虽然拍着胸脯保证,发誓要惩奸除恶,遇到水匪定要将之诛于剑下,想到要进林子,林子中指不定又有贼人,如何不害怕?即便面上不表露,强装出镇定的模样,心里也是惴惴的。谁料才入青山林没多久,低沉的气氛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得是……
“啪。”
一名七秀弟子下意识地接住“暗器”,汁水已沾了一手,还有好些溅到身上甚至脸上,掌心滑腻腻的,满是破碎的果肉,黏糊糊的,十分恶心。
树上的猴子吱吱怪叫,抓耳挠腮,见众女一道望向自己,被砸果子的那位还气得跳脚,登时兴奋得不得了,竟又将爪子里的东西往这里一扔。
托它的福,旁的猴子也有学有样,不是往这边扔东西,就是在你头上荡来荡去,甚至趴到你背上,旋即又跳开,胆子大一些的连干粮都敢抢。被捉弄的秀坊弟子个个气得不行,好些被“袭击”的女子险些要拔出剑来,好好教训这些野猴子一顿。苏存拉了这个又拉那个,忙得焦头烂额,却没任何办法,只得第一百零一次板起脸训道:“和你们说了多少次,这些猴子都是幼崽,瞿塘峡的银背猿猴生得一副铜皮铁骨又力大无穷,为首的金背猿猴更是一等一的凶物,极不好对付。真要对它们动手,招来银背猿猴群,能不能逃生都难说。你们忍一忍,不要与畜生计较!”
七秀坊的姑娘们走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对象,哪里被这样作弄过?眼看着猴子们耀武扬威,自己却不能教训这些该死的家伙,内心那个火啊!云昭节瞧见大家的情绪都不大好,怕她们埋怨上苏存,便道:“虽说不能节外生枝,可它们这样跟着咱们也不大好,白天便罢了,若是夜里它们也这样骚扰……入林子得也不止咱们一支,往来商旅难不成就任这些猴子作弄?”
苏存闻言,无奈道:“入夜扎营的时候,自会洒上药粉,驱逐这些畜生。现在怎么办?难不成将药粉撒身上?有没有用且不说,咱们带的药粉也没那么多,禁不起这样花。”
云昭节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尴尬。
苏存知她一片好心,柔声安慰道:“你出来得少,不清楚这些也是自然。坊主也是一片好心,你不记得过去,身上的配饰又贵重非凡,两年前的朝廷……唉,长安西市血流成河,也不知抄了多少人家。坊主不知是你走失还是出逃,本想寻英国公打听打听,偏生为了皇甫将军的事,英国公的处境尴尬得不得了,咱们不好打扰。为保住你的性命,坊主才让你隐匿内坊,不见外人。出门的时候,代坊主交代了我,说是南诏极不安分,天策府将主力给调了过去。你与咱们一道去融天岭,定能见到天策府的几位将军甚至英国公,指不定他们能找到什么线索。”
“坊主和师傅一片心意,昭节铭记在心。”云昭节听见萧白胭不忘管自己的事情,既感激又开心,忧郁一扫而空,化作明朗笑容,“天策府的处境好些了么?”
“照样被打压得厉害,不过是前方有了战事,神策军不愿损失那么多人,驻军又无甚本事,朝廷才巴巴地调了天策大军对付南诏。”苏存撇了撇嘴,对朝廷的行为很不屑——没战事的时候提防天策府势力太大,想尽办法打压削弱,一旦有了战事又派天策将士上战场,还时不时地打压克扣。也莫怪天策府中一片怨声载道,全赖英国公和几位将军威望甚高,才将之压下,却治标不治本。
七秀坊与天策府历来交好,七秀弟子与天策将士也不知成了多少良缘,回门的姐妹们倒有多半是苏存接待,与她们的交谈中,苏存明白,天策府从上到下都对朝廷颇为不满,若非“忠君爱国”四字深入骨髓,四境又不安定,几位将军早解甲归田,不管这些烦心事了。如今……憋屈虽憋屈,又有什么办法呢?若没天策府镇着,任由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掌握军权,只怕是十万将士埋骨他乡,只为成就一场功名。即便是为了将士的性命,他们也不能一走了之啊!
云昭节听了,不忿天策府遭受的不平待遇的同时,心头也压了一块大石。
天策将士处境不好,她怎能为一己之私,请求他们大动干戈,只为帮自己找寻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