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们的家庭是这样的破碎,你和父亲是这样的衰老,家人是这样的无依。但是我能够拿出什么东西来帮助家庭呢?在这样军阀战争永不停息——这是因为帝国主义大人们在背后操纵指挥的结果——苛捐杂税叠出不穷,资本家重利剥削的各种关系之下,一切被压逼的人们都逃不了日就支离破碎的处境的。除了我们全体觉醒起来消灭军阀战争,把一切统治的势力根本推翻,让我们自己来找我们自己的出路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自然,我不得不向着母亲承认,站在旧的伦理观点上,我是一个不孝得很可以的儿子,可以说是十二万分的负义忘恩。但是,母亲,那种旧的伦理观点现在已经是完全不适用了,那只是一种封建的旧观念。那种旧观念是统治阶级统治我们的一种武器,我们应该破坏它,诅咒它,把它送到粪坑里去!……站在这新时代的伦理观点上,每一个青年人都得做一个勇往直前的战士,每一个青年人都负有破坏旧社会,建设新社会的责任。青年人是新时代的创造者,不能够随着旧时代以共灭亡。……我承认在可能的范围内我应当竭力帮助家庭,但这不是行孝不行孝的问题,而是关系我的责任和我的能力的问题。革命的根本任务便是为一切被压逼的穷苦民众谋利益,找出路的。我们的家庭是这样穷苦,是这样的支离破碎,我自然应该帮助它。……不过,母亲呀,我现在是在流亡,我现在是在朝不保夕的过活,我现在是象丐儿一样穷困的,我能够拿什么东西来帮助家庭呢?……母亲,我是什么都没有的。我所有的一切便是革命。母亲,对于我个人,对于家庭,对于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我所能够贡献的只是革命。假如我还算可以帮助家庭的说话也便是这革命。因为在革命成功之后,我们的支离的,破碎的家庭,便会跑着大众的解放的路,有了解决的办法了。
母亲,革命并不是一件难于了解的东西,每一个被压逼的人们的心里头都有着革命的要求,只要把旧观念丢开,谁都可以做着革命的工作呢。……母亲,全世界被压逼的兄弟们都已经在怒号着,叫喊着,大海在翻着狂涛,天畔在烧得整个儿殷红,我们跟着时代跑吧!即使我们目前是这样的艰难困苦,但我们的前途是可以乐观的啊!
你的儿子英
三月六日
八
最亲爱的母亲:
今天碰到一个从南洋那方面跑来的朋友,一个以监狱为住家,有着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朋友。天啊,他的样子比较两年前我们在一道做事体的时候是变得多么利害啊!他简直是变成另外的一个人物了!两年前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现在他的样子好像已经有了三四十岁;两年前他是一个面皮白净,样子看去是很斯文的人物,现在却变得象非洲土人一样,连头发也变是鬈曲起来了。可是,同样地,我的变迁并不会比他小了一些。……当我们在街头开始碰到的时候,我们彼此都不能够认识。但当我们相对地望了一望之后,我们从不挠不屈的眼睛的视线中,把我们自己介绍出来了。“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物!我们从前是同在一道做事体的!”我们的眼睛这样地告诉着我们。
“你不是老林吗?”他迟疑了一会,便用着他的粗厚的手掌拍着我的肩。
“一点也不错,你不是老李吗!”我的回答也是和他的问话一样地充满着惊异而快慰的神气的。
于是我们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大谈特谈起来了。
“你那时候到上海来,找到了事体做没有?”我首先便这样问他。
“我到此地来已经十几天了,事体还找不到,……我现在在过着他妈的流氓生活呢!……白天我在街头乱碰,晚上我便在僻静的角落里和丐儿们一道睡觉呢!……他妈的!……”他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的说。
我告诉他象他的这种现象,已经变成了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全中国象他这样流离失所的青年真不知有多少呢。
这时代青年人真是活该。……然而青年人有的是热烈的血,热烈的希望,快乐的人生观,勇往直前的斗争的勇气,活该不活该他们是丝毫不会害怕的啊!……“笑话,我们害怕艰难困苦的生活便不应该来参加革命了。不过,他妈的特权阶级实在是太可恨了!”他狞笑着说。
“不过,你这回为什么要从南洋跑到此地来呢?”我禁不住这样问他。
“为什么”你是说得太可笑了!……又不是坐监,驱逐出境这一套吗?我们到处差不多都要被驱逐出境的。“他这样地答复着我,用手抓了抓他的长而且乱的头发。
我们谈话的地方是在近郊的原野上,在我们身边的除了几只在草地上滚着的水牛而外,旁的什么也没有。我们的谈话是大可以放胆地谈下去的。
“饥饿,……流亡,……坐监,……枪毙,这些都是革命者的家常便饭。”老林,我们自从在C城逃走,在H港入狱并且被逐出境以后,我便到新加坡去。H港和新加坡都是英帝国主义者的殖民地,这两地的政府自然是联成一气的。
但我不管他妈的一气不一气,我跑到新加坡去了。横竖他们极其量不过是把我再抓去坐监,再把我驱逐一回,这算得什么呢!“老李用着一种近似说故事的神气在向着我说。
“而且,我们的一切进行都有了一定的程序,断不能因为害怕这样,害怕那样而怠工。我们如果不识利用避免一切危险的可能性而专去寻死这自然只是可笑的蠢货,不能算是真正的革命者,但如果我们因为恐怕危险便抱着躲避的观念,什么事体都不敢干,这自然是更加要不得的。”
“帝国主义者利用一切殖民地来做他们的续命汤。他们要加紧着对殖民地的剥削,借以延缓着他们的生产的矛盾的危机,并且借以缓和着他们国内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的空气。因此殖民地的革命的任务,最主要的便是打倒帝国主义。消灭帝国主义的剥削。在这样的任务中,倘若我们害怕被帝国主义者抓去坐监或者驱逐出境,自然是什么工作都不敢做,只好把自己完全藏匿起来了。”老李因为一向是在做着政治宣传的工作的,所以他在说话当中不自觉地放进了许多关于革命的理论。
“所以到了新加坡以后,我们一班人加紧地在做着这个反帝的工作。新加坡的工人群众是很觉悟而且很有斗争的勇气的,他们都知道资本家和帝国主义者是他们的最大的敌人。他们都知道要把他们自己的地位根本改变,只有毫不容情地把他们的敌人消灭。因此,在新加坡方面,我们的确做了不少快意的工作的。我们在极严重探捕戒备下面举行了好几次的大罢工,我们把罢工的群众领导到街上去作着示威运动。……帝国主义者和资本家虽然把我们看作眼中钉,千谋百计,想尽方法来破坏我们的各种运动。但群众的热烈的革命情绪,群众的大无畏的精神终于战胜了他们。
他们的牢狱,毒刑,鞭打,驱逐出境,各种无理的威吓,终于不能够把群众的斗争情绪压低下去。”老李一面说,一面用着拳头在空中挥舞,用着在群众大会上面演讲时的神气。
这样继续着谈了约莫一个钟头,他差不多把新加坡一两年来的革命的情形都报告给我了。最后,他才用着一种近于说笑话的口吻,向我报告着那几个和我相识的朋友最近在新加坡被捕的情形。
第一个可笑的便是老张。他这位家伙有趣是有趣极了。他是很勇敢的,而且很适宜于做煽动群众的工作的。
到了新加坡之后,他做了很多很多的煽动的工作呢。但是他,多多少少地总还有了一点虚无党人的色彩。在那一次机关的破获当中,旁的同志们都逃走了。只有他,老张,不愿意跑。当巡捕打门打得很厉害的时候,他,老张,忽而发起神经病来,用着马来话向他们大骂。‘你们这些浑蛋,敢来乱打老子的门,岂有此理,老子刚要睡觉呢。’他一面乱骂着,一面把门打开了。
“当那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探捕跑进来,搜得了许多危险的证物的时候。他,老张,又是勃然大怒,拍案叫骂起来了:
‘你妈的,老子革命,是替一切穷苦被压逼的兄弟们谋幸福的。这是一种神圣庄严的事业。你们敢来干涉我吗?……哼,我老张,从十五岁起便晓得怎样抛掷炸弹,便晓得怎样制造炸弹,我的每一颗炸弹是要把这整个的资本社会炸坏的。……哼,老张坐监是坐过七八个年头了,从二十三岁坐到三十岁。这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这是吓不倒老张的!”
……你们这些坏蛋东西,你们这些走狗,你们这些没有廉耻的卖阶级的下等动物,你们把我拿去吧!我要是有点害怕,便不是姓张的了!’那些探捕都对着他摇头,笑他是个傻子。但他们不敢打他,因为他,老张,样子是太雄赳赳了。谁都怕会被他一拳打死的。
他给他们抓去了。他,老张,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
他,一路跑,一路演讲。……审判的时候,他被判定了四年徒刑。但是,老张,又发起神经病来了。他又是拍案大骂,大呼打倒帝国主义。可是那位审判官是很聪明的,他什么话都不说,按照老张叫一句口号便加多了两年徒刑。最后是加到十四年徒刑了。那位狡猾的审判官胜利地问着老张说:‘现在可还要打倒帝国主义吗?’老张咬牙切齿地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为什么不要打倒帝国主义呢?现在是更加要打倒帝国主义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
他一连地喊了几十句口号。‘我现在应该判定几多年徒刑呢,你替我加上去吧!’他冷笑着说。那位审判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他吩咐探捕把他带走了。老张是完全胜利了。他越喊越凶,一路跑一路还是大呼打倒帝国主义。‘老子,要把这个口号多喊几句,要把这个口号送到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心里头去。拿坐监来吓我真是笑话,老子,为什么怕坐他妈的监狱呢!’老张向着那些押他的探捕解释着。这回,连那些探捕都把他大大地尊敬起来了。你要知道,探捕并不一定是些坏家伙。他们都不过是因为受了经济的压逼,而且是受了特权阶级的欺骗才会暂时地在做着他们的走狗的。倘若我们能够好好地宣传他们,把他们组织起来,他们是很能够帮助我们的革命的进行呢。”老李停了一下,用着探询的眼光在望着我。我只点了一下头,他便又再说下去:
“两三个月前,我在反帝的群众大会的席上被探捕抓了去。在狱中,我时常碰见他,老张。这家伙的确是有趣的。
他的近视的程度,深到差不多和盲人一样。在狱中,本来是不能够戴眼镜的。但他是因为了这点特殊的情形,经过要求的结果,眼镜是准许戴着了。但当他在洗澡的时候——在新加坡的监狱中,有时是可以洗澡的——马来由鬼(新加坡的土人)最喜欢捣他的蛋,偷偷地把他的眼镜拿开。于是,等他洗完澡之后,他因找不到眼镜便连他的衣服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够找出来,只得大声地喊叫,直到马来由鬼把眼镜送还他之后,他才能够从浴室里走开呢。可是,他的确是个怪物,是个精力绝伦的怪物。在监狱里,谁都免不了有时要咳声叹气,谁都免不了有时要因挨苦不过而致病。只有他,老张,镇日高声大叫,一天一天地肥胖起来。‘监狱是特权阶级优待我们的最优等的病院呢!’有时,他这样向着狱友大众说。他,老张,真是一个双料的怪物啊!”老李把这故事说完了以后,向着我苦笑着。我只是摇着头,不能够说话,也不能够叫喊。自然,我的朋友,老张,是有点错误的。
他不应该在可以逃走的时候不逃走。我们无论生或死都应该站在我们整个的被压逼阶级的利益上计算。我们的意识应该是集团的。象老张这样负有责任的前驱人物,尤不应该太任意。这是浪漫主义。这是无政府主义者的行为。这是我们所不允许的。可是,除开这一点外,他的英勇,他的率直,他的大无畏的宣传,在判官之前,在探捕中间,在牢狱里面,都一样宣传着我们的主张,扩大着我们的政治影响。
这是值得称赞的。这是被压逼阶级战士的真面目。然而,我的朋友是这样失去了,他不得不把他的最坚强的躯体和最坚强的意志让牢狱里的铁链锁住,在帝国主义者的无理的压逼下面。可恶的帝国主义!……但,这种事体究竟是值不得悲伤的,在这全世界的被压逼的兄弟们都纷纷起来向着他们的敌人们作着最坚决,最彻底的斗争当中,在这象火山在爆发,象大海在怒翻的革命的洪潮当中,帝国主义者的牢狱的墙,铁的锁链不久终归会被破灭,被毁坏着的。我们的信心是比较一切更加强固些。我们的臂膀是比较一切更加有力量些。我们终归是最后的胜利者。
跟着,老李又在说着老廖老陈被捕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可以证明青年人的不顾死活的精神。环境对于我们的压逼是很厉害的,但青年人的勇往直前的精神战胜了它。青年人是时代中的脉搏,青年人是把时代向前推进的最有力的战士。特权阶级对于青年人所能采取的方法只是酷型,鞭挞,监禁,枪杀,而当青年们对着这些方法完全不会害怕的时候,当青年们不顾一切只是在艰难困苦的下面做着艰苦的奋斗的时候,特权阶级便也无计可施了。历史注定他们的运命是要被消灭的,历史注定他们的运命是要被打倒的啊。
我们谈着,谈着,一直谈到傍晚。最后,我关注地问着老李说:“那么,你在这上海十几天,究竟是怎样生活下去呢?”
“每天吃饱了清水,一个人可以捱十天八天才饿死;每天吃了三两块烧饼,是一两个月也不碍事的,朋友!”他这样地安慰着我,可是他的眼睛里面已经是挂上了愤怒的泪光了。
啊,母亲,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青年人到处受驱逐,受监禁,受严刑,受屠杀,而他们还是始终不屈服,始终地勇往直前,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啊!可歌可泣的大革命的时代啊!
祝你和父亲以及全家的人们都安乐!
你的儿子英
三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