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这个儿子,现在算是十分能够帮忙店务的。但他年纪轻,不管轻重。有些时候,做工作做得头晕眼花,连饭都吃不得下。我觉得怪心痛,便这样劝告着他:‘呀,饭要多吃一点,工作缓缓做好了。’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不但没有听从我的说话,反而睁大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管我吧!’这是什么话呢,现在这个时代真成了什么时代呢,老子不能管儿子了。‘放屁,为什么我不要管你!’我叱着他一句。你说他是怎样答应我呢,唉,真把我气死了!‘你管我也没有多少好处!’”他这样说,连眼睛也不抬起来看我。
“‘狗东西,你要来气死父吗?’我真气得想哭出来。‘你要气死子吗?’他全不让步地这样答复着我。唉,你看,这还成什么世界呢!好,现在我是不要管他了,让他去吧!我活这几十年也活够了,我所生的都是一些好儿子!……唉,大二是死去了,第三的也和死去一样,这第四的是比较有良心,但他又这样来气我!……唉,我真受不了,老东西,我和你到外方做乞丐去吧,做流氓去吧,不要再在家里混下去了。家里的事情,我们是管不了的。……唉,便算我们没有儿子好了,我们纵使死在道路上,难道便没有仁人君子会把我们收殓起来吗!……”
我和你的姊姊都在哭着。象我们现在这样的家运的确是太凄惨了。英儿,远远地离开我们的英儿,你将用着什么方法来安慰你的父亲,用着什么方法来安慰我们呢?
你的弟弟近来也越变得瘦削了。他本来是被宠坏的,一向只是爱逛,不管事。自从你的大二哥过世之后,他便大变了他的态度,拼命地在治理着店中的事务。他真是变成一个很好的儿子了,整天地做着这件,做着那件,也不埋怨,也不叹气。……但是操心烦恼是多么可怕呀!他自从负责治理店务以来,眼眶渐渐变得更深,眼睛渐渐变得更大,脸色渐渐变得更黄,神情渐渐变得更为消沉,一点儿活泼的意趣也没有了,一点儿天真烂漫的态度也不剩留了。他用着一种绝大的速率变老了,在这一两年之间,他好像老了十岁。
他很有孝心,不间断地买着滋补的食品来给父亲和我吃。但他的脾气是不好的。有时,因为一两句话便和你的父亲闹起来了。可是,过后,他便很懊恼,便到父亲跟前去赔不是。但有时,他却在和父亲吵闹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寂寞地退到角落里去,偷偷地在流着眼泪。时常在这样沉默了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之后,他便用着一种突然惊起的态度说:
“还是死,最干净!”
唉,英儿呀,象你的弟弟年纪这样轻的便有了这样的念头,这真是可怕的现象啊!……唉,这还是要怨我们的家运不幸。要不然,这个时候,还可以让他多玩多吃一点。唉,做父母的,谁肯让他们的儿子过着辛苦的生活呢!
现在,家中最令人感到麻烦的,便是你的二嫂。她是一个聪明的但是怪脾气的妇人。她的性格是比男人还要倔强的。碰到她高兴,她便花言巧语来和我们谈心说笑。碰到她不高兴,她便寻死寻活,终日啼哭着。有时,她一连三几天头发也不梳理,饭也不吃。有时,她却终日在嬉笑着。劝她吗?
她的答话是很特别的:“妈妈!让我放纵一点吧,我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我们“养”了一个还未满月的儿子给她,那时她却好正生着一个遗腹的女儿,有了奶汁,但她不让这养来的儿子吃奶。
“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养活了儿子有什么用处呢!”她说。唉,象这样的妇人,才真是要不得的妇人呢!她的丈夫死了,谁害她!该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啊!
她的丈夫是我的儿子呢!
唉,算是你的母亲的“积恶”,我老人家替她把这养来的儿子养活起来了。唉,这“一房头的香灯!”
你的大嫂算是蠢些。但天王爷保佑,我们是乡村里面的人物,越是蠢些,越是好些。她有了四个女儿,我们现在还“养”了一个男的给她。……乡中的女人,只要有穿有吃,便该满足了。至于丈夫呢,有,自然更好;没有,也只好听天由命。要是寻死寻活便是太糊涂了。
你的妻,身体很康健,工作也很做得来。她不但“担水”“舂米”很来得,便是田园上的工作,她也做得很好呢。我们今年种了一亩地“番薯”,都由她和你的大嫂种作起来的。她不认识字,你每回寄来的信,她都看不懂。但她每回听说你有信寄来,她便走到我们这边来,要我们读给她听。上回,当她听到你要她去嫁的那封信的时候,她禁不住失声地哭起来了。
“为什么不要我,我犯了什么罪呢!”她这样凄惨地哀叫着,用着手捶着她的前胸。唉,英儿,狠心的英儿,她虽然不是一个自由,但她自顶至踵都是你的妻,你该爱她,你该养她,你该永远地做她的丈夫啊!
现在,我要说及你的姊姊了。哎哟,你的姊姊,现在也变成一个怪物了!她是聪明活泼的,但同时,她却带着一点难驯的野性。一碰到机会,她便向我们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她说现在的世界,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这是胡说,男人可以穿短裤到处跑,女人难道也可以穿短裤到处跑吗?她又说,现在的世界是太不公平了,将来的世界是人人都要做工,同时却人人都有福可享的。这也是胡说,象这样,没有尊卑上下,还成什么体统呢!
可是,你的姊姊真会说话,她这边几句,那边几句,说起来总是怪有道理的。有时,我的意见虽然和她不同,却是驳不倒她。父亲的脾气虽然很不好,有时碰到她,也只好转怒为笑呢。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啊!有一天,父亲在她面前这样埋怨着:
“阿乳——父亲这样地叫着你的姊姊——,你终归是一个不知进退的女人,你的丈夫加入×会,我早就知道不妥了。
我这样的告诉他:‘菊宗——你的姊夫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加入×会呢?这是危险的!在你的意思,自然是因为你一向太受保成派他们的“压逼”,想加入×会去向他们报仇。但这样办是不好的。现在的世界很难说,你可能断定×会的寿命怎样吗?万一将来×会被解散了,你不是更惹了麻烦吗?
你还是年轻,火气太盛的。受了人家的“压逼”,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我们处处留心,处处让步便好了。现在的时代是变乱的时代,吃点亏也不算什么,只求平安无事便好了。’菊宗自然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但他却有点自作聪明的脾气。他表面上虽然没有和我辩驳,但他暗地里却加入×会里去。这就该死!不听老人的说话,现在闹得无家可归,真是何苦来呢!
但阿乳,你是他的妻子,你老早便应该劝告他。为什么让他加进×会去呢!唉,你这不懂事的孩子!”
“父亲,你说加进×会是不应该的事情吗?”你的姊姊狡猾地笑着。
“自然是不应该加进去的!”父亲严厉地说。
“难道说让人家压逼,永远地不表示反抗便是好办法吗?
父亲,你说是这样说的,不见得你自己受了人家压逼的时候,你自己便忍得住啊!”你的姊姊安静地说。
“放肆,你在说些什么呢!”父亲认真气恼起来了。“我受了压逼受得多呢,整整地受了六十年呢,但我完全把它们忍受着。有时,我还装聋作哑呢!这六十年来我所吃的苦头,所受的各方面的压逼,只有你的母亲才能够知道呢!这六十年来,我受了有钱人的压逼,受了官厅的压逼,受了一切横暴的人们的压逼,不知道多少。受了压逼,这有什么奇处!要象你们这班后生辈一样,动不动便说反抗,动不动便要组织这样,组织那样,天下才会大乱起来呢!……”
“天下大乱起来便不好吗?”你的姊姊依旧眯着眼在笑着,她的态度是这样可爱而且有趣,那使你的父亲虽在盛怒之下,也不忍把她过事苛责。“看看是那一种的大乱。如果这种大乱是全体的被压逼者起来反抗那班逼人太甚的鬼东西的大乱,那是应该欢迎的。在这样的大乱之后,才有真正的太平。这笔账如果不赶早把它算清楚,不但父亲要受了六十年的压逼,象我们这样一代,一代的过活下去,便六百年,六千年也还要受压逼的。忍耐吗?他们代代地压逼我们,我们代代地忍耐下去吗?父亲,老实说,我便忍耐不住了!”
“小娼婆,你说得这么激烈,要是在城市上你用着这样的语气在向人家说话,包你活不了好多天,便会被人家抓去枪毙了!”父亲忽而笑将起来了。
“抓去便让人家抓去好了,我愿意做个敢死队!”你的姊姊也在笑着。
儿呀,你的姊姊,说话的态度这样激烈,这也是很难怪她的。姊夫在他的乡族中,“房脚”最小最弱,你的姊姊过门之后,受了大“房脚”(乡村中,由血统上亲疏的关系,分房,分派,在每一派下人数多而富者为强大的“房脚”;人数少而贫者为小的“房脚”。大“房脚”的人可以随便压逼小“房脚”的人,就和大氏族可以随便压逼小氏族一样的。)的气多得很哩。她的乡中是保成派的“房脚”最大而且最有钱的,保成是一间售卖豆饼和米的铺子的名字(豆饼是用大豆的渣滓造成,每块重约四五十斤的一种肥田料)。这间辅已经开了好几代了,派下的子孙已经好多,好多了。因为这间生意是做得这样长久,因此依照他们的“数簿”查起来,全村上无论那一家人或是由祖先,或是由父亲,或是由自己经手,都是欠了他们的账的。有的祖先本来才欠他们几块钱,但他们天天起利息,直至现在便是欠了他们一千几百元了。因此,保成这一派,在乡中做了大王。乡绅由他们做,历代的秀才由他们入,一切有“天面”(即是出风头)的事情都由他们包办。
当你的姊夫在高小毕业的时候,照乡例是有“公基”(即公家的产业)分的。保成派内便有了两个高小毕业生,每年分“公基”,得了三几十石粟呢。但村中的公数是由保成派他们理,乡绅是由他们做的。在一乡里面,乡绅的权力是最大的,他说对便对,他说不对便不对,谁敢说个不字呢。但你的姊夫究竟是“新生牛子不怕虎”,他仗着血气之勇,居然走去找着保成派的乡绅,要把那份毕业生的“公基”拿来做三份分配。
“我不是高小毕业生吗?我也应该分一份公基!”他向那乡绅说。
“你是不是盲眼呢,你也要来分‘公基’!哪,这便是我所要给你的‘公基’,你这狗东西!”那乡绅在你的姊夫的脸上一五,一十地打了几巴掌。
你的姊姊“过门”不久之后,他们时不时走到她门口去嘲弄她:“哪,这是一个美人儿,高小毕业生的夫人!……秀才娘!……哪,你看她的大腿多么白啊!……啊,她的丈夫不在家里,夜里难道不寂寞吗?……看她这样俊俏的面孔,晚上一定会偷人的!……哈哈哈!……”
你的姊姊是气得要死的,但这那里有办法!还算他们斯文,他们便野蛮一点也没有办法哩!在乡村间大“房脚”
压逼小“房脚”,这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呢!……你的姊夫是在外乡教书的,亲家却在乡中耕田。亲家是个有福气的人物,他每天在做完艰难困苦的田园上的工作以后便快快乐乐地跑回家来。晚餐的时候,他特别喜欢喝着一二两高粱酒。他说,宁可少吃一点饭,酒却不可不喝。他的脸上永远挂着笑,他的心情永远是快乐的。当你的姊姊把白天间所受的嘲弄的事情告诉他的时候,他总是含着笑告诉着她说:“这是不相干的,不要搭理他们便好了!”
你的姊夫的态度便完全不同了。他是很能干,而且恩怨最是分明的。他和全乡耕田种地的兄弟叔孙感情最好,和保成派的感情却是最坏。他是贫穷的人们里面的一个领袖,同时却是保成派的一个敌人。……组织×会的时候,算是他顶高兴的时候了。他应用着教小学生的本事来教全乡的农民。他年纪虽然是轻轻的,但全乡的农民都心悦诚服地承认他是他们的先生。他教他们全都加入×会,教他们要求减租,教他们全部否认他们祖先的欠数。
“哼,这时候该我们起来活动的时候了!……打倒保成派,……他们的财产都是我们的脂髓!……”他教他们这样乱喊着。
那时,×会是很合时的,各乡各里都有了这样的组织,而且彼此互通声气,互相帮助。一时间,真是天变地变,连官厅也不敢来干涉他们的。……你的姊姊每回回家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地对着我们说:“母亲,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保成派那班‘狗种’,现在从我们的门前经过,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再也不敢来说‘猫狗’话了!……本来,他们说乡里中无论谁都是欠他们的债,但现在我们一齐起来反对他们,我们不承认有了这么一回事。‘谁欠你们的债啊!我们艰难刻苦,代代在替你们赚钱。你们吃的,穿的,都是我们供给你们的;你们才真是欠我们的债啊!’我们高兴时便这样地在他们的面前乱喊乱叫,他们望着我们,现出恐慌而且可怜的态度,好像在乞求我们怜悯他们一样!……啊哈,这才是快乐极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
有时,她会一面高声大笑,一面这样地告诉着我说:
“母亲,跟我到我们的乡里去看一看吧,真是有趣极了!
那些平时只会吃番薯的农夫们居然也会开起什么会,什么会来了。他们也真有他们的本事呢!开会的时间,有的站立着,有的蹲的,有的坐在地上。有些时候,他们高声大叫,有些时候,他们全部都把赤褐色的手高举起来。……他们全都变成小孩子一般的神气。不论笨拙也好,不论不懂仪式也好,不论说话的时候,象在喊口号一样的大声也好,他们全都高兴,全都愿意在开会的时候把他们的意见次第地提出来。……啊哈,这真有趣极了!……”
英儿,真的,我们都是穷苦的人们,我们听到穷苦的人们会有了这样趾高气扬的一天,我们自然是很高兴的。但我们都是老年人,我们对于各件事情都知道多了一些。我们知道有钱人和官厅究竟是不可惹的。从古以来,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呢。
你的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是个深思远虑的人物。
他是很不容易有了高兴的日子的。当人家正在高兴的时候,他便开始在忧愁着。他度着他的日子在阴惨,忧郁和唉声叹气中间。我和他相处了几十年,真是很少看见他开怀地大笑一下呢。唉,他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当×会正在得势,你的姊夫和姊姊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他便时常在垂头丧气地说:“世事难料!……菊宗最好还是不要学人家这样瞎干好!唉,青年人老是顾进不顾退的!”
过了不久,你的父亲所顾虑的事情果然碰到了。到处×会都被解散了,各乡各里在短时间内都充满了一种恐怖的空气。你的姊姊的乡里的农民又都垂头丧气起来,保成派却又耀武扬威起来了。
“现在不但要你们全都承认你们的旧欠,还要把你们加多一些利息。你们再敢起来反抗吗?你们这些‘回头狮’,你们这些笨牛,你们这些呆鸟!……我们自从祖先一直到现在,代代都在养活你们,你们还敢起来造反。现在看,你们还有本事来反抗我们吗?”这回,轮到保成派的人们在乡上跑来跑去地叫喊着了。……唉,英儿,你试想想,在这样时候,我们是多么提心吊胆呀!你们一面在挂虑着C城的你,一面在挂虑着闯下了大祸的你的姊夫。听到枪声,我们便肉战;看见炮火,我们便心惊。夜里的吠犬,使我们失眠了;白天里在树林里响动着的风声,使我们吃不下饭。你的父亲更是变得有点失常了。
“这样的年头!……啊,杀戮太重了!……唉,年轻的人们都是知有进不知有退!……”他每天一听到杀人的消息,便反复地念着这几句。
有一天,我真教他吓死了。他从城里回来,碰到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劈头便是这一句:“唉,天王爷,好好的儿子,教人家枪毙了,只剩下一对皮鞋!……”
“谁的儿子啊?……”我只说了这一句,便禁不住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