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洪灵菲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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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家信(1)

英儿,不肖的英儿!

你已经完全不是我们的儿子了,狠心的英儿!你不但是完全变了,你简直已经不是人类,而是魔鬼!你知道你在信里面说了一些什么话吗?我想你一定是喝醉了酒,或者,是害了一场热症;不然为什么会发出这样可怕的,无良心的,荒谬绝伦的议论来呢?唉,无灵性的禽兽!我为你羞!我为你哭!

英儿,我想这封信一定不是你自己写的。你自己能这样残忍,这样冷酷地对待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寡嫂,弱妹,稚弟,守活寡的妻吗?你这一封信……唉,亲爱的英儿呀,你要赶快再写一封合乎“天理人情”的信来给我们,并且否认你前信的一派糊涂的说话吧!

英儿,你知道你这封信给予家庭是怎样的一个打击吗?

唉,我的可恨的而又可怜的英儿啊。你的信我们是两天前便接到的。那是一个稍微寒冷的下午,我刚在巷头“饲鸡”

的时候,你的父亲象害着一场重病似的从城里跑回来了。

他的脸色完全变成金黄,走路时不停地在抖颤着。

“你回来了,啊啊!”我这样地问他。

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似的,一面摇着头,一面喃喃着,走进室里面去。

“碰到什么事情呢……身体不好吗?”我很担心地这样问他。

他依旧没有答应着我,只是望着眠床躺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心里更加害怕起来,只是呆呆地守望着他。

“菩萨保佑吧,天地神明保佑吧!……啊啊,你的身上不舒服吗?……啊啊,菩萨保佑吧,天地神明保佑吧!……”我低声地在说着。

父亲忽而站起身来,用着他的阔大的牙齿咬着他的嘴唇,鼻孔里出着沉重的气息,眼睛带血似地盯视着我:

“去你的吧!你这老货!”他在我的额上打了一拳。

我呻吟着,但不走开。我知道父亲在这三两年来性情是变得特别暴躁的,但我可怜他。菩萨保佑他吧,他是这样一个慈心肠,辛苦了一生的人物。他的老境是这样凄凉,他的脾气那里能够不一天天地变坏呢。

“你生的好儿子呀!你这不中用的老货!”他这样骂着我,从他的内衣袋里拿出你的那封信来,出力地掷在我的面孔上。“这是你的好儿子寄给你的信!你拿了去吧!……唉,简直是造反了!这时代是儿子来教训老子的时代了!

……”

英儿,狠心的英儿呀,当我们把这封信看完以后,你的二位嫂,你的妻,和我都一道地哭起来了。但我们不敢大声地哭,恐怕邻右会笑话着我们。你的妻哭得最伤心,她不住地把头在撞着墙壁。你的两位嫂嫂一面在哭着,一面在埋怨着你的忘恩负义。你所以能够读大学不是完全靠两位哥哥辛苦赚来的金钱吗?现在你的两位哥哥不幸过世了,你应该怎样照顾两位寡嫂,照顾这许多的孤儿,才算不背“天理人情”

呢。可是你并不这样做,你说你已经觉悟,你是一个文明的人物,你是一个不顾死活的鬼革命家,你要让你的两位嫂嫂改嫁去!唉,发昏的英儿呀,你简直是变成禽兽了!

你说了许多话,有许多我们简直不懂。就那些我们懂得的来说,却完全是废话的。你的父亲说你是把书越读越不通了,越读越走入邪道去了!儿呀,你该想一想,你现在的思想离开正道该有多少里路远呢。你的父亲一向是希望你做个“纯儒”的。当你要到C城升大学去的时候,他不是谆谆劝你该尊重孔孟之道吗?唉,儿呀,你该想一想,你现在不但不配称是个“纯儒”,简直是变成一个鬼怪了!

儿呀,我一向便不主张给你读书的。你从前是怎样听话的一个孩子,我是怎样的爱你。我真不忍你一刻离开我。我时常都向你这样说:“儿呀,照我的意思,你还是在家耕田种地好。嘴看见,眼看见的!”你不相信我的说话,拚命要读书,不分昼夜的用功。小学毕业的时候你要死要活地想读中学,中学毕业了,你又要死要活地想读大学。本来,我们这样的家况那里能够供给你读大学。不过,我们和你的大哥二哥都这样爱你,不忍令你太难过,所以节衣缩食来供给你读书。

你在读书的时候还口口声说你将来要怎样帮助家庭,要在大学毕业以后回到家乡来当一个中学教员,每年一千多块钱是不难赚到的。……儿呀,够了,我不再说下去了。你现在是拿什么东西来报答你的家庭呢?哎哟,可怕的,流血的革命!这是说,革你的老子,革你的老娘,革你整整的全家的命!……我不很明白,现在的革命不是有很多种的吗?很多的人们都是因为革命升了官发了财,你的那些同在大学念书的朋友不都是越革命越做起官来吗?他们差不多都回家来谒祖,做着“大戏”,闹着筵席。连他们的亲戚朋友都觉得有光宠些。以前听说是你的好朋友,曾经到我们的店里来坐谈了好多次的那位林祖菊,现在正在做着市长,大屋祠堂都堂堂皇皇地落成了。

还有那位你从前说的一个很胖的什么无政府主义者,他在我们这T县做县长还不够一年的工夫,据说已经扒到二十多万块钱了。他们都是现在的成功的革命家。儿呀,你如果一定非革命不可,那便学他们也无妨。象你现在这样的革法,实在是太背时了。

但是,我的儿,我的走入迷途的儿呀,你现在还是回乡来好。你以前做的那些对不住家庭的事情,我们都不埋怨你。

我们亦不希望你去学那些成功的革命家的朋友一样,去升官,去发财。我们相信我们没有这样的福气。“一世做官九世绝!”耕田种地,或者做小生意虽然是苦些,可是比较做官,罪恶是做的小得多了。

你要是回家以后,靠神天庇佑,没有碰到什么歹人,危险总不会有的。儿呀,你回来吧,暂时我们是可以不希望你赚钱的。只要我们每餐的粥吃得更稀一点,店里的事情暂时由你的父亲和弟弟负责,生计倒不是即刻便维持不住的呀。

自从你的大哥和二哥过世之后,我合上眼便看见他们。

我无日无夜不见他们的幻影,可是他们却已经是没有了。天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呢!假定我们有罪便让我们死去好了,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儿子拿去呢?天王爷,他们的年纪是这样轻的,他们应该活着。但是,……啊,只好怨我们命苦,怨我们没有福气啊。

你的二哥是大前年十月过世的。他患的是“脚气冲心”

的病。这种病是很厉害的。起初他在店里患病的时候,他还不肯说,每天还是抱着头在做着工作。唉,好蠢的孩子啊,他只是挂虑着店务,真是太不顾身体了。直至你的父亲发觉出他终日眉弯额皱,饭又吃不下去的时候,才吩咐他回家来休养,但已经是太缓了。

他自己好像知道他不久于人世似的,当你的父亲叫他回家来的时候,他不禁在垂着泪。当时,你的父亲心里吃了一惊,便暗暗地感觉到这是不祥之兆了。

在他回家之后,他的脾气变得非常不好。你的二嫂还可以和他说几句话。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简直连理都不理我了,可怜的儿!医生说,病人最忌脾气变坏。脾气变坏是很难医治的。初头,他吃了几天肉桂,他的病似乎已经好了一些,肿也消退了一些,饭也可以吃一点。我正在欢喜的时候,忽然碰见鬼,那个会画符,会采取草药的揩油叔到来看他了。

他睁着眼睛向他说:“咦,你这病,不是我阿某夸口,要是你能够听从我的说话,我包管把一贴草药给你吃,便完全好了!”

真是,命该如此,你的哥哥听从他的说话了。他吃了他一贴草药。哎哟,刚吃下去,便完全不对了。他直着喉咙大喊,说有许多鬼怪在他的边身站立着。这样地过了几个钟头他便毕命了。唉,天诛的揩油叔!

当他正在危急的关头,我替他走到庙里去拜菩萨。在路上,我碰见人家在捕鱼。无意间听见一个捕鱼的人在埋怨着:“那真是不走运,昨天拿了四尾鱼回到家里去,被猫儿偷去了一尾,只剩下三尾!”我听见这句说话不由得打着冷战,一阵不幸的预感临到我的心头。胡乱地拜了菩萨,飞跑到家中去,那时你的二哥哥已经不能够说话了。他只用着无神的眼睛瞅着我,跟着他的头便垂到他的胸际,喉头涌上一阵痰来,霍霍地响着。他的生命便这样的完结了。

你的二哥哥逝世之后,我正昏头昏脑,日夜都在做着恶梦,跟着你的大哥又是病将起来。哎哟!天哟,在这里变乱的年头,连天老爷都变糊涂了。天老爷也变得欺善怕恶了。

你的大哥病的是吐血病,时发时止。他负病治理着店务,连呻吟都没有闲空。最后,他的脸色完全变成金黄了,还是一面摇着头,一面做着事情。我屡屡劝他歇息,他便这样叱着我说:“你懂得什么呢!生意倒闭是比较病倒更加可怕的啊!”

前年十二月的时候,他周身瘦得剩下一把骨,面孔也变得越是怕人。他很怕冷。没有太阳光的地方,他便不敢站立着。……有一天,他幽幽地对着我说:“母亲,你写信快叫三弟回来吧,我已经是不中用的了!……”他说着,情不自禁地在洒着眼泪。唉,老天爷,看见儿子这样的不幸,实在比较从我的身上把肉剜去还要难过啊。

儿啊,那时候正当你在替“党国民从谋利益,虽劳弗恤”

的时候,我们虽然写了许多封信要你回来看你的哥哥,但结果你终归是没有回来的。……你的大哥算是不能等候你了,他不能够度过那个十二月。但他是多么热烈地想见你一面啊,在他差不多断气的时候,时不时还抬着头问着我说:

“……三弟回来了吗?……三弟回来了吗?……”……唉,我不忍再说下去了。狠心的英儿啊,你该想想,你现在是拿什么态度来报答你的哥哥啊!我们正在替他“养子”(他自己生的几个女孩,是不能承继香灯的。)正在设法安慰你的嫂嫂的心。而你主张……唉,儿呀,你快写信来承认你前信是一派胡言吧。……儿呀,现在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年。你的姊夫从前也曾加入×会,因为他是一个高小毕业生,很有文墨,而且办事很能干,所以被举做×会头。现在他乡里的有钱人和绅士都革命起来了。他们说×会是反动派,是××。×会被解散了,有许多人被抓去枪毙。你的姊夫现在不敢住在家中,四处奔跑着。你的姊姊也回到家里来了。我们的家乡,靠菩萨保佑,未尝办过×会,还算安静些。我们的邻近乡有许多乡里真是凄惨啊!除开富人和绅士外,全乡男女老幼都得逃走一空。他们四方流离,强壮的走去“过番”,老弱的在做着乞丐。啊,这样的天年,不知是什么恶劫啊!你的父亲说的真不错,现在是“魔王遍地,殃星满天”的时候啊!

你的姊姊住在我们家里已经快半年了,还不敢回家里去。事实上,她的家庭已经是没有了。你的姊夫也尝偷偷地走到我们这里来一两次。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斯斯文文,见了人怪和气的。为什么咬定说他是个反动派,是个××,硬要治他的罪呢!这真是不可解!唉!总是天年不好的缘故啊!

你的姊夫和你的姊姊都很赞成你的行为。他们都说你很勇敢。但他们都是“乳花”未干的小孩子,他们晓得什么呢!耕田种地的人们固然是凄惨不过,有钱人和乡绅固然大都是作恶的人,但这些菩萨都是知道的。让天老爷去处治他们好了。……我们是什么事情也不要管,只要勤俭刻苦,做事对得住天地便好了。

儿呀,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了。我们只希望你回来,只希望你以后说话要谨慎些,不可乱说。

儿呀,回来啊,全家的人都在关心着你,希望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们简直是活不下去了!

母字

正月廿四日

英儿,最亲爱的英儿:

今天你的弟弟从城里走回来。他走得上气接不得下气地一进门便告诉我们说,城里风传你已经回来,这几天时不时有侦探和警察在我们的店门口窥伺着。唉,苦命的儿呀,象这样说,你的那些做官的老朋友实在是对你不怀好意的了。你暂时还是不要回来好。唉,我们的命运真苦呀!

另者你在家的时候很喜欢吃“菜脯”,母亲特为你寄一篓去。到时查收。

母字

正月廿六日

最亲爱,最亲爱的母亲:

接到你的信后,我是异常地悲伤,异常地难过;但同时我却并未失望,并未灰心。我相信之不能使父亲母亲以及家人了解,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但我相信我要是用着这样的态度继续和你们通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一定会明白我的说话是对的。

母亲,你们都很爱我,都很关心我,处处都在替我着想,你们的说话我当然是应该听从的。但,当我发觉了你们的说话是有了错误,而这种错误对于人类未来的光明的社会的建设是有了严重的阻碍的时候,我便不得不竭尽我的力量来向你们解释了。我爱你们,我愿意你们走向新社会的观点上来。旧社会已经是腐朽了,破烂了。我们需要新的社会。而这变乱的年头,便是伟大的斗争的开始。在这斗争的后面,有着光明的,快乐的未来。现在为斗争而流下的血,是一些不得不流的血。这些血可以洗去人类的污浊。未来的美丽的社会便是这些血所得来的代价啊。……母亲,为着你们的缘故,我是不应该在这血潮中牺牲的。但是为着光明的将来,为着新生的社会,我却不能靳此一身了!

母亲,站在我们家庭的立场上,我耗费了家庭中这么多的金钱,——由母亲诸人每天做十五六个钟头,而且节衣缩食得来的金钱,——而又没有象家庭所希望一样的去做个中学教师,去帮助家庭。这自然是我的过失。但站在整个的革命的立场上来说,假使我只顾及家庭,而不能为广大的穷苦群众出点力量,这能算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母亲,在这新旧两种势力的斗争日趋剧烈,日趋尖锐化当中,对得住家庭便对不住革命;对得住革命,便对不住家庭。这两者是冲突的,不能调和的啊。

母亲,本来在我们的家庭状况已经是这样支离破碎当中,我似乎不应该参加革命,似乎只应该切切实实地做着家庭里面的一个良好的儿子。但当我进一步地想我们的家庭为什么会这样支离破碎,我的父母亲为什么磨折了这几十年还不能得到好好的安息,我的两位哥哥为什么会因为工作过度而致死,我的两位嫂嫂为什么不敢再嫁,我的女人为什么不明不白便被人家抬来和我睡在一块,现在我既然已经不能回家,她为什么不能再找别的男人去,我的那队弱孙为什么没有好好的地方来安置他们,这一切,这一切都证明旧制度的罪恶,旧社会的残忍。倘若不是把这旧制度,旧社会根本地推翻,根本地打碎,个人的独善其身的生活绝对是做不到的。母亲,当我想到这一层的时候,我便觉得非积极地参加这种革命不可了。

母亲,诚如你来信所说的一样,在这次革命的浪潮中,大多数的农村有着巨大的牺牲。被枪毙的最良好,最忠实,最有信心的老百姓盈千累万。无罪的男女老幼流离失所的更不可胜数。母亲说他们是十分凄惨的。对啊,他们诚然是十分凄惨,他们比我们的家庭状况还要凄惨了许多倍呢。母亲,这难道说都是他们自己的罪过吗?不错,他们都是多少和×会有关系的人物。但×会的组织不是经过大人先生们的许可,而且经过他们积极提倡的吗?……提倡组织农会的是他们,压逼×会的也是他们。这难道也算是一种什么道理吗?……母亲,你自己不是说过吗?现在是连天老爷也变糊涂了!请你不要再信赖天老爷吗?最后,能够裁判这班狗东西的只有现在这些最被压逼,最被蹂躏,最被糟蹋,最被侵害的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