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胆子太小,因为我们一向把我们自己紧紧地关在小巢穴般的寓所中。我们往往把我们自己看得太高,自己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这是因为我们一向太和广大的群众隔离的缘故。”临睡的时候,P一面在脱去他的袜子,一面在很起劲的向着我这样说。他的头发异常地散乱,脸孔瘦削得和涅了的和尚一样,但他的眼睛却在闪放着锐利的光。
“我们这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顶要不得的。光会说大话,事体一点也做不来,脾气呢,是十足地小姑娘般的脾气的。……唉,怪可耻的脾气呀,滚你妈的蛋吧!”P越说声音越高,好像在演说一般。
“不要太兴奋吧!”我这样提醒着他,因为在我们的环境下面,说话说得太大声是不可以的。
“怕什么?”P粗暴地叱着我。但停了一息,他便又转着口气说:“不过,小心一点也是好的。我们的环境的确是太坏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呢?”我淡漠地问着他。
“T,我得到真理了。得到真理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P是一个对于文学下了相当的苦功的我的朋友,他的性情虽然有点暴躁,但究意是个可爱的人物。脸色时常是青白的。他永远没有病倒过,但身体实在是不能算是怎样健康的。他和人家说话的时候,有了一种非常的热力,那很容易的使听者受了他的激动,不管是赞成或者是反对。
“我们一向所过的生活,还是蛋黄一般的生活呢!”P继续着,眼睛睁得异常之大。“我们一向都托庇在父兄,在大学生的资格,在社会的特殊的地位上生活着,这便好像鸡蛋里面的蛋黄一般。我们是没有和空气接触过的。我们的父兄,我们的大学生的资格,我们的在社会上的特殊的地位都象我们的鸡蛋壳。这样的鸡蛋壳在保护着我们,也即在使我们和真理隔绝。啊,我现在是在把这鸡蛋壳打破了,虽然打的工夫还不大,可以说只是打破了一个小窟窿。但只是这个小窟窿,也够使我十分快乐起来了。因为,我便从这一个小窟窿,看见了光明,看见了全世界。我开始地和空气接触了。啊,我是活了二十多年,而我和空气接触,现在算是才开始呀!”
“你说的是什么鬼话呀,我看见又要象在大学时代一样,变成一个可怕的玄学鬼了!”我冷静地回答着他。
“完全不是玄学!”P几乎是大声地叫喊了出来。“不过,老实说,我读的社会科学的书籍实在太少,我懂不了许多比较确切一点的名词。我的说话是太文学一点,这或者可以说,但绝对不是玄学啊,朋友!”P不加思索地这样回答着我。跟着,他用着狂乱的脚步在室中跑了一趟,样子是怪有趣的。
“总而言之,我们根本还没有吃过苦头。”P又是滔滔地说下去。“我们根本还未尝过人家的鞋底下面的生活。我们对于无产者是什么东西还只是一个概念,还只认得一个模糊的轮廓。我们同情着他们,我们愿为他们做事体,但我们和他们间还有着天大的距离,我们过的是蛋黄的生活,他们过的是蛋壳以外的生活啊!他们是永远受不到保护的。他们用他们的全力量为全世界生产,把全世界布置得这样美丽璀璨,而结果他们却被这世界唾弃了。他们好像不是人类而只是一种黑色的动物。他们的生存和死亡似乎都只是在为人类——这是说,现社会的各式各样的特殊阶段——谋幸福,而这种幸福是和他们自己这种黑色的动物丝毫无关似的。什么法律,什么道德,什么天国,对于他们只是藤鞭和花言巧语。什么物质的享乐,什么精神的安慰,对于他们只是一种嘲笑,他们所过的是人家的鞋底下面的生活,是蛋壳外的生活,是非人类的生活。和他们相比,我们所过的还只是一种公子哥儿的生活。和他们相比,我们所过的还只是一种童话上面的神仙般的生活。我们这三二年来,所谓流亡,所谓吃苦,所谓受社会的鞭挞,所谓受法律的束缚,所谓受了什么什么,这在他们眼里,还只是象戏台上的‘书生落难’一般。说不定在后花园遇了小姐,即刻又会变成了显赫的人物了,我们到处还可以穿西装,着大衣,而这社会是穿西装,着大衣者所特有的社会,它绝对不会向这班‘斯文人’太过无礼啊!……总而言之,我们一向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我们和无产者还是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上面,我们和他们还有了天大的隔离。”
“那末,照你的意思,你想怎样办呢?”我这样问着他,依然是这样的镇静。
“毫无疑义的,我要把这蛋壳全部打破,我要撕去了这重不应有的厚衣,我要走到他们中间去,我要做他们中间的一员。”P回答我的是这么样的一句长句,而这长句似乎已经在他的脑子里温理了很久,很久,所以他把它说得这样圆熟,这样不费思索。“我要更深刻地了解着他们,所以,我应该和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总而言之,我要撕破我的西装,我要焚毁我的大衣,我要克服我全部的小资产阶级的脾气。我要无条件地走到他们中间去过着人家的鞋底下面的生活。我要使他们见着我的时候,叫着我一声喂,喂,你这样,你那样,而不是向着我表示着怀疑而惊惧的神色,叫着我,先生。我要使他们承认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兄弟,一个缺乏经验,缺乏教训,缺乏战斗的勇气的年轻的兄弟,而不是要使他们惊诧着我是一个特殊的人物,是一个了不得的先知先觉的先生。固然,有些地方,我可以给他们多少帮助,读读书报给他们听,向他们报告着全世界的黑色动物运动的状况怎么样,向他们解释着蛋壳外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怎样地去使踏在他们上面的鞋子动摇以至跌倒下去。可是,大部分的事情,我还是需要他们教导,需要他们指示,甚至需要他们的叱责和告诫啊!”
“你所说的可以算是一篇没有韵的散文诗,实行起来是不容易的。”我抹着我的寸来长的胡子说,从抽屉里的“烟盒”中抽出来一条大喜牌的香烟,缓缓地在吸着。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P可以说是发怒了。我听见他的牙齿在磨击着的声音。“容易不容易的说话,不是我们讲的。只要我们觉得对,我们便应当向前做去。即使我们不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这鸡蛋壳全部打破,但只要我们的信念是坚强的,不久我们终归是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啊!
……我可以凭借老朋友的名义向你说,我今晚所说的说话是一种蕴蓄了很久,很久的说话,这完全不是出之一种冲动。而且这与其说是我的主观上的要求,无宁说是一种客观上的必要。与其说这是我的灵感的发动,无宁说是一种环境的造成。在以前,我们所以完全不感到这一层,只以一个‘小生’的脚色在参加着这新时代的伟大的运动而不感到滑稽,不感到儿戏,在现在,我们所以感到非剥去小资产阶级的衣冠,非把小资产阶级全部的意识克服不成功,这只证明了革命的阶段的进展。这完全不是一种偶然的事情呀!”
“老P,你忽然间变成一个很可以的社会科学家了。你说的似乎还有点意思,说下去吧,老P。”我这样地安慰着P。
“实在说,我们确是曾经动摇过,曾经幻灭过,曾经悲观过,这说明我们的小资产阶级的意识还在作祟,这说明我们还没有获得无产者的坚强的人生观,这说明我们对于革命还存着一种享乐的态度,这说明我们之参加革命还只是出于一种浪漫谛克。而,这根本是要不得的!革命不需要这样的人物啊!……可是,归根到底,生活的方式,决定人们的意识,我们一向的意识所以这样蹩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们所过的只是一种蛋黄的生活,我们完全没有和空气接触过,我们绝对地经不起风雨啊。”
“这可以算是一段严格的自我批判,老P,你近来的确是进步得多了。”我这样地称赞着P。
最近,P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工作,身上穿着一件黑布长衫,镇日乱跑,我有些不以为然。我以为他这样做,将会抛弃了他的对文学的贡献,这是很可惜的。但今晚,我听见了他这一席话,不禁使我肃然起敬了。P的认识的确是不错呀。他这几个月来镇日乱跑,并不是把时间浪费的,这可以加深了他对于革命的认识,同时可以充实了他的文学的内容啊。“投到无产者们中间去,让我们和他们融合起来,这在我也认为很必要的。我是多么痛恨这不生不死的小资产阶级智识业的生活呀!”我这样增加着。
P显然是很快乐了,他热情地拍着我的肩头说:
“我们的年纪是这样轻的,我们充满着生机,充满着活泼和天真。我们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到的。我们对事物的态度是问他对不对,却不管它难不难。我们要从艰难中找到了正确的路线,我们要征服艰难,要使艰难渐渐变成平易,而不是回避着艰难。朋友,我敢说,只这一点精神便是我们所要获得,所要把握住的无产阶级的精神,这精神便是我们用来打破鸡蛋壳的锐利的铁锥啊!”
“这便算做我们谈话的结论吧!”我完全同意着P的说话,我的心可以说是欢乐得有些刺痛了。“啊,光明而伟大的出路啊!”我用着唱歌的音调这样唱出来。
P的脸上挂着一种沉毅而有信心的微笑,我在他的这种微笑里面领略到一种比他的说话更加可以鼓舞我的力量来了。
夜已经很深了。当我从抽屉里再拿出一支香烟在吸着的时候,P已经躺在他的行军床上,闭上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