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洪灵菲作品集
45205700000037

第37章 金章老姆(1)

金章老姆近来好像发疯,碰到人便这样询问着:

“你这位阿兄,可知道我的儿子哪个时候才要回来呢?

我的儿子是个好儿子,但他到”番邦“去已经三十多年了,钱银信息是一点也没有寄来的。现在我的年纪是这样老了,快要死了,他再不回来,是不能见面了。”

跟着,她便会缠住人家诉说着她的儿子的历史,不管人家到底愿意不愿意听。

“何以见得我的儿子是一个好儿子呢?”金章老姆扭动着她的没有牙齿的嘴巴,很吃力地解释着。“他是一出母胎便怪听话的。在他未出母胎之前,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他的父亲是替富人守更,给盗贼用刀砍死的。菩萨保佑他,他死得多么惨啊!他的头颅都被砍出来了!哎哟,没有钱的人们,生命是连猪狗也比不上啊!”

“我的儿子出娘胎了。我一面耕种田地,一面养育着他。他很乖,整日躺在眠床的角落里,不敢哭,好像知道他已经没有父亲,他的母亲是没有闲工夫来抚抱他似的。

有时,他偶而哭了一哭,我便这样叱着他说:‘你这小绝种,你敢哭!你哭我便把你丢到暗沟里去!’他的两只小眼睛望了望了,扁了扁一下小嘴巴,便真的不哭了!唉唉!我的儿子真是一个可爱的儿子哩!”

“他三岁的时候,害了一场重病,几乎死了。有一天,晚上,哎哟,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晚上啊!那天晚上,是刮大风的,天边不停地闪着电光。

雷声时不时地响着。我抱着我的负病的孩子,坐在一只矮凳上,在煮药给他吃。

那时,我忽而听见门边响了一下,我的心里便震了一震。

待到我回头一看,哎哟,老天爷,我可吓死了!呀,不偏不歪,正对着门那边,站立着一个血淋淋的大汉,把他的被砍断的头颅持在他的手上。他正是我的丈夫啊!”

他站立着,一点也不动,除开时不时用手试去把他的头颅安置在他的颈上而外。他有了一种呆板的神气,就和他在生时一样。他一定是很悲伤的啊,我看见他的被砍断了的头颅上面的两只圆大的眼睛溢着泪水。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我还没有定神之前,他已经走到我的身边来。哎哟,他忽而变得那么可怕啊,他象野兽一般的用着他的有力的手来抢夺着我的婴孩。即刻间,我是被激怒了。我忘记了恐怖,我用着更大的力量把他推开去。我这样地骂他:

“你这发昏的死鬼!你自己死了还不算,难道还要把你的儿子弄死吧?你真是发昏!我们只有这一点血脉!他要是死了,我们便‘绝种’了!你这没有眼睛的死鬼!不得‘超生’的死鬼!”

“便让他‘绝种’好了,他便长大起来,也还不过是一个更夫,盗贼又会来把他的脑袋割去了!穷人们,迟早是要‘绝种’的!……”他愤怒地这样答复着我。

“自然,这只是一场梦。菩萨保佑!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儿子还在我的怀里安稳地躺着呢!哎哟,天王爷,我那时候一面哭一面用手抚摸着我的宝宝,我的血脉!他望着我笑了一笑便又熟睡着。他真是一个可爱的乖儿子呢!”

金章老姆说到这些地方,脸上时常溢着安慰的微笑,昏花的老眼也闪射着一种年轻时代的光辉。但当那个听她这种不重要的叙述的客人觉得厌倦了,想开步走的时候,她老是一把挽着他,用着央求的语气说:

“不忙,你这位阿兄,你再听我讲几句话吧。真的,我的儿子是个好儿子。自从害那场病后便‘过运’了。他一年一年地长大起来。身子又胖,又强壮。五六岁的时候,‘耙猪屎’,‘牵牛’,‘挽草’,‘踏车’……他是什么功课都会做,而且做得很好了。哎哟,你没有看过他。倘若你看过他,一定会称赞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是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在十岁的时候,到书斋(即私塾)里念书去,先生说他是很聪明的。”有一回,先生还当着许多学生面前夸奖着他,说他要是好好地多念几年书,一定会上进的。

“但是,我们是太穷的,什么上进不上进,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我给我的儿子念书,只希望他认得几个字,当我们卖猪或者有了其他买卖的时候晓得看一看数目便够了。我们穷苦的人们只要不饿死便够了,我们是不应该希望有什么出头的日子啊!”金章老姆说到这些地方,语气时常特别不得坚定。她凭着她活了几十年的经验,眼见得穷苦的人们只配做牛做马,谁也没有出过头的。

“是的,”她继续着。“我们应该晓得我们的‘本份’”,第二年,当我的儿子十一岁的时候,我便叫我的儿子出来做着各种田园上的工作。那时候,我的儿子是多么壮健而且活泼啊。他整日跳来跳去象一个小鬼一般,他永远不曾喊着疲倦,永远不需要休息。虽然他的年纪是这样轻,可是他已经是我的很好的帮手了。

我记得,那时候,书斋里的先生还曾使阿猪叔来问我说:‘金章嫂,你怎么不让你的儿子读书呢?先生说,你的儿子是格外聪明,再读下去,一定是有了“上进”的希望的。你不让他读下去,真是太可惜了。’我那时只笑了一笑说:‘你这位阿叔,真是发痴了。我们应该吃饭。

我们的儿子应该多做一点工。我穷苦的人们事事都要脚踏实地。我们不应该做梦。上进,上进,这不是我们穷苦的人们所应该管的事情啊!’真的,书斋里的先生们因为天天对住书本子,所以他们是格外容易做梦的啊!

“我们做了人家的田佃,领着几亩地田园,一年一年地耕种下去。世上没有什么旁的东西比较田园更加靠得住的。我们无论在田园上种下什么东西,它便会‘发’出什么东西来,一点儿也不会错误,一点儿也不会令我们失望的。我们种粟,它便会‘发’出粟来;我们种番薯,它便会‘发’出番薯来。我们劳苦,我们把我们的汗都流灌在田园上面,于是,我们得到报酬。这是多么稳当而且可靠的工作啊。”

“虽然我是一个寡妇,但我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忧愁。

我要夸张地说,那时候,我是在过着快乐的日子的。那时候,我自己是健康的,我的儿子也是健康的,一切田园上的景物都也是健康的。我们靠着我们的强有力的臂膀,做着我们自己的工,吃着我们自己的饭,对着欣欣向荣的田园上的稼穑,我们发着得意的微笑。我们虽然永远不会出头,虽然永远是渺小,但我们是多么快乐啊!”

“可是,我们是太穷了。无论我们怎样拚命地工作,无论我们怎样地节俭,我们终归是太穷的。我的儿子一年一年地长大起来,他已经完全变成一个‘大人’了。他需要一个女人来做他的老婆了。但是,‘世上有了白来猪,白来羊,从没有白来婆娘’啊!要老婆,便得出银子。我们那里有银子呢?我们一向便是这样穷的。我们的‘三祖六代’都是穷苦的啊。”

“我的儿子是个好儿子,真的,他真是一个好儿子啊!

他的年岁一年一年地增加起来,有许多年纪比他还轻的都讨了老婆,他们的老婆都叫着我的儿子做‘伯伯’了,他仍然没有成家。但他并不埋怨,也不叹息。他好像忘记着男人到了年纪长成,便应该讨一个女人来做老婆这回事情似的。……可是,他渐渐地对于田园上的一切工作都怀疑起来,懒惰起来了。他的脾气渐渐地变得不好,有时他乱鞭打着那只为我们做了许多工作的水牛,使它哀鸣着。有时,他却愤愤地把他的锄头丢掷着,喃喃地鸣不平说:

‘让鬼怪把你拿去吧。我已经不愿意耕作了!’唉,天王爷,我的儿子的确是个好儿子,可是因为没有讨得老婆,他的脾气便一天一天地变坏了。我能够埋怨他吗?不!我应该埋怨我自己太没有本事,埋怨我们的父祖没有丝毫积蓄留下来给我们啊!”金章老姆说到这里,时常摇摇着头,叹着气,用着探询的眼光在望着站在她面前听她说故事的人客。倘若那位听故事者对她点一点头,稍为表示一些赞同的意思,金章老姆便似乎得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安慰,脸上即时现出一段凄寂的微笑。

“老天爷,事情是越变越糟了!”金章老姆在停息了一会之后,便又继续下去。“我的儿子象中了魔似的越变越奇怪了。当田园上工作十分忙碌的时候,他老是走到大树下去躺着,安闲地乘受着凉风,口里在吁吁啊啊地乱唱着,这使我格外生气。我们穷苦的人们要无终止地做着工才是我们的本份。我们应该多多地流汗,偷懒和享福是有钱人的事情啊。因此,有一天,当他正在大树下躺着的时候,我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边去,用着锄头柄打着他的大腿,这样叱骂着他:“你这绝种仔,你一定是发昏了!你一点工作也不做,是不是要让我们饿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