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我安抵北京了,我和我的姊姊住在一处。我的姊姊有了一个未婚夫,他也和姊姊住在一处。他家里有了不少的钱,我的二姊读书费用是由他供给的。我初到北京时,也在他那儿用了三二十元。
唉!过了几天,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个混蛋!他和我的姊姊感情很不好;我初到北京时,他对我还带着一种假面具,所以待我还不错。后来,我时常攻击他,他便索性撕开假面具,把我压迫得很厉害。他本来是答应帮助我读大学的,这时候,他对我更是一毛不拔。
唉!金钱的罪恶!资本社会的罪恶!哥哥!亲爱的菲哥!唉!想到这一层,我真觉得非即刻跑到你的身边去,去和你同干着出生入死的革命不可!但,忍心的哥哥!你怎么出走时,不设法带我一起去!你怎么出走后连信也不寄给我一封呢?咳!狠心的哥哥!……又是一月过去了,我忍着耻辱向着几个同乡人借贷,暂时地得以维持生活。同时,我为消遣无聊的岁月计,便考进××大学念书去。唉!哥哥!亲爱的菲哥!这儿的大学,才真叫人失望;这儿的大学生,才真叫人可鄙呢!这儿的大学的一切制度都很腐败;充教职员的,都是一些昏庸老朽的坏东西!这儿的学生,除少数外,都是很落后的;他们都在希望做官!
我在这儿的大学念书,除觉得厌恶,失望,无聊外,尚有一些儿什么意义呢?“这是养成奴性的大本营!”
我时常这样想着。
菲哥!亲爱的菲哥!这儿的男学生才可笑呢!他们对待女学生的态度很特别!我们的××大学,合共只有四个女生!当我们上课时,总有一千对惊奇的,不含好意的眼睛把我们盯视着!唉!这有什么意思呢?唉!
还有呢!他们这班坏东西,偷偷地对着女性的进攻真是来的太厉害!他们真是把恋爱这回事弄得莫名其妙!他们和一个女性才开始相识,便拚命进攻;过几天,他们便以为已经是恋爱起来了!唉!这班混蛋真是讨厌!我受他们的气,委实是不少!菲哥,亲爱的菲哥!你看这儿的环境是多么布满乌烟瘴气啊!
咳!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的我,怎能不回忆到我们俩在革命发祥地的C城的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想到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又怎的不令我想念着你!
想念着你,又怎的不令我心伤泪落呢?唉!我的别久离远的菲哥啊!我的别久离远的菲哥啊!……现在已经是深秋的时候了!唉!唉!在这万里飘零,异乡作客的孤单单的情况中,在这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的无依无靠的状态下,在雨声敲着枣子树的深更,在月影儿窥到我的帷帐的午夜,我凄凉,我痛哭!我怎能不忆起我的哥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听说你到上海后,住不到一个月,又是回到A地去!你回到S埠去,当然是去干革命的,这我是很佩服的!但,你为什么又要回到A地去呢?这真是使我觉得异常愤恨。唉!唉!菲哥,你一方面和我有了婚约,一方面又恋着旧妻,这是什么办法?唉!我真是——唉!上你的当了!……菲哥!亲爱的菲哥!从速离开你的腐败的家庭!
从速起着家庭革命!不要再在那黑暗的,误解的,无恩义的,以儿子为畜类的旧家庭中滞留着!快到北京来看你的可怜的妹妹吧!你的可怜的妹妹!唉!你的可怜的妹妹,恐怕再也活不出今年了!她是这样的悲观,消极,惨不欲生!自从她觉得已经被你摈弃之后!唉!唉!……
或许,和你相见后,能够得到一线生机!唉!亲爱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爱,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在这样寂静得怕人的深秋的午夜,我一面觉得受到死神的挟逼,一面又在洗泪泣血望着你之来临!
……
我一面又在洗泪泣血望着你之来临!唉!最亲爱的哥哥!我知道你决不是一个寡情的人,你的连一封信都不寄给我,和不答复我的一个字儿,我想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或许是因为你萍踪莫定?我寄给你的信,你家中无由转交。或许是你的家中恐怕我俩通信太多,故意把我寄给你的信统统毁灭,你寄给我的信,或许也是由我的家中将它们全数扣留,不转来北京给我。唉!要是这样,要是这样,我真是错怨了我的最亲爱的哥哥了!……你的回到A地去,大概也是因为政治环境上的关系吧!我相信你不是喜欢和你的旧妻在一处的人!
唉!菲哥!那我也是错怨了你呢!你一定要说,你在革命上完全失败之后,又要受到你的爱人的误解和诅咒!你一定要因此而失望,而伤感起来了!唉!亲爱的哥哥!你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我的罪过啊!……
亲爱的哥哥!快赶到北京来吧!我将把你紧紧地搂抱着,流着泪抚着你半年来为失败而留下的周身的瘢痕。你也将和我接一个长时间的热吻,以慰安我的半年来的被压损的心灵。唉!菲哥!最亲爱的菲哥!我是怎样地急切在盼望着你之来临!我是怎样地急切在盼望着你之来临!唉!唉!……
菲哥!你还记起吗?我想你无论如何是不能忘记的!我们俩在C城时合影的那张手儿相携,唇儿相亲的相片,你还记起吗?我想你无论如何是不能忘记的!唉!唉!在C城的我俩,在影相里面的我俩!
我现在一面在写信给你,一面在把这张相片呆呆地细看。唉!唉!亲爱的哥哥!我怎的能够不想念着你!
想念着你,我怎的又能够不为你心伤泪落呢?!……
唉!菲哥!你亲笔题在这张相片上的几句话,你大概是不至于忘记的吧!不!我想你一定是不至于忘记的!唉!让我在这儿再抄录出来给你一看!你在这张相片上写的是:
在革命的战线上,我们都是头一列的好战士!
在生命的途程中,我们都是不断的创造者!
让我们永远地团结着吧!
永远地前进着吧!
牺牲着我们的生命!
去为着人类寻求着永远的光明!
唉!菲哥!亲爱的菲哥!我直至这时候,念着你这几句说话,心尚为你热,血尚为你沸,泪尚为你洗!我想你大概不至于忘记吧!不!我想你决不至于把这样庄重严肃的说话亦忘记了的!唉!亲爱的菲哥!别久离远的菲哥啊!亲爱的菲哥!别久离远的菲哥啊!我在这儿,洗泪泣血盼望你早日之来临!盼望你早日之来临呢!……
菲哥!家于我何有?国于我何有?社会于我何有?我所爱的惟有革命事业和我的哥哥!哥哥!从速离开你的腐败的家庭,到我的身边来吧!唉!亲爱的哥哥!让我们永远地手携着手,干着革命去吧!……
祝你健康!
你的妹妹曼曼坐在灯下看着这封信的之菲,这时心中十分感动,双眼满包着热泪!他下意识地不住念着:“家于我何有?国于我何有?社会于我何有?我所爱的惟有革命事业和我的哥哥!”
这时候,在他面前的,显然分出两条大路来。一条是黑暗的,污秽的,不康健的,到灭亡的路去的!一条是光明的。伟大的,美丽的,到积极奋斗,积极求生的路去的!他脸上溢出一点笑容,他最后的决心,似乎因他的情人这封信愈加决定了!他站起身来,挺直腰子,展开胸脯,昂着头,把那几句题在相片上面的诗句,象须生一样的腔调,唱了又唱。坐在他身旁的纤英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看见他在笑着,她也笑了。……明天的清晨,他和王秋叶把行装弄清楚了,悄悄地离开他的家庭,再上他的流亡的征途去!……第1章 在洪流中
村中满了洪水,官兵不容易到来,阿进的母亲觉得不十分担心,这几天她老人家的脸上可算是有点笑容了。本来是瘦得象一条鬼影的她,在她多骨的面孔上投上了一阵笑的光辉,反而觉得有点阴惨可怕。然而,这在阿进,总算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安慰,因为他的母亲发笑的时候实在是太少啊。她在二十四岁那年,阿进的父亲给地主二老爹拿去知县衙门坐监,后来被说是土匪拿去砍头以后,一直到现在——她老人家已经是六十岁了——便很少发笑过。
她寻常总是把牙齿咬着嘴唇,用着她的坚定而多虑的眼睛看着各件事物,表情总是很阴沉的。她很有一种力量——一种农妇特有的坚强不屈的力量——但这种力量最好像深沉的,表面却平静着的海水一般,很不容易被看出来的。
用着这种力量,她以一个寡妇的资格,支持了三十多年的家计:水灾,旱灾,地主的剥削,官厅的压逼,都不能够磨折她。虽然,她是吃了许多苦头,但她很少啼喊过;而且这些苦头,只把她磨炼得象一具铜象,在各种险恶的浪潮中,她只是兀然不动呢。但这一回可不同了,她的儿子在象这样的社会上,又算是犯了所谓滔天的大罪了。
她真是不知道触到了什么霉头,三十多年前,她的丈夫被说是什么土匪砍了头;现在她的儿子又被说是什么农匪,无处栖身了。她没有读过书,不大知道土匪和农匪到底是作何解释,但是她彻骨地感觉到凡是被地主和官厅剥削得太厉害,敢于起来说几句话或者表示反对的便会被叫做土匪或农匪——这样的土匪和农匪便会被拿去砍头和“打靶”呢。
可是现在总算是不幸中的幸运,他的儿子刚从一个新近才被烧去的农村中逃回来,村中却好做了“大水”,这样一来,她老人家便觉得这滔滔的洪水,倒好像保护她的儿子的铁墙,再用不着什么害怕了。所以,这几天晚上,她老人家都睡得很熟呢。
这是六月的时候,白天间太阳光照射在一望无涯的洪水上面淡淡地腾上了一些轻烟。村里的居民都住在楼上,有的因为楼上也淹没了,甚至于住在屋脊上面。因为人类毕竟是喜欢空气和日光的动物,所以在各家的层脊上走来走去的人物特别来得多。在彼此距离不远的这屋脊和那层脊间总是架上了一些木板,借着这种交通的方法,各户的人家都可以往来自如的。此外,还有一些“木排”和“竹排”或近或远地在荡动的。年轻一点的农民,总喜欢坐着这些木排和竹排在传递着东西,或者到野外采取一些果实,捞取一些木薪,表情大都是很活泼而且充满着游戏的神气的。在象这样久久地埋没在地主和官厅的联合的逼压底下的农村,穷困的生活已经不能使他们骇怕,每一种临到他们头上的灾祸都不能怎样地使他们灰心丧气。在他们的眼里看起来,做“大水”诚然是苦的,但是没有做“大水”,他们也不会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呀。
村外的甘蔗林和麻林,都探头探脑的在无涯的水面上颠摇着,好像是在叹着气似的。矮一点的禾穑,却老早便已淹没在水里面去了。比较有生气的,还是一些高大的树,和耸出空间的竹,它们似乎都是褰着它们的碧绿的衣裳在涉着水似的。天气格外凉些,鸡啼狗吠的声音也格外少了些,因而全村觉得静默了许多了。
夜间,星月的光辉,冷冷地照射在水面上,黑的阴影薄纱似的覆在各家的檐下和屋脊的侧面。天宇显出低了一些,洪水似乎挟着恶意,不久便要把它浸没了似的。
阿进的屋子的位置,刚在地主二老爹的华厦的后面。
二老爹已经死了,二老爹的儿子也还是一位老爹,他在一个什么中学毕了业,老早便做了村中惟一的绅士。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已经留下了两撇胡子了,据说当绅士的有了胡子比较有威风些。这几天,小二老爹家里,不停歇地在弹奏着音乐,小二老爹的从城里买来的侍妾都在唱着怪腻腻的《十八摸》一类的曲调呢。小二老爹时常捻着他的稍为稀疏了一点的胡子,在尊敬他的一些农民中间说:
“做‘大水’倒是一件好运气,大家都用不到做工,都可以享受一点闲福的。”
阿进家中的楼上已经有了尺来高的水,但他不敢到屋脊上跑走去。他没有这种权利。白天他老是坐在一只垫在凳子上的箱子上面,晚上他便睡在一块用绳子悬在梁上的尺来阔的木板上。每餐的饭都是由他的母亲从天窗爬到屋脊上面去弄的。碰到风雨的时候,简直不能造饭,他们便只好捱饿了。但这捱饿的事情在阿进的母亲眼里看起来,算不得什么一回事了。只要她的儿子平安,余外的都是不成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