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凄凉,忽而觉得微笑,忽而觉得酸辛,忽而觉得甜蜜了。他已经有点发狂的状态了!最后,他为安息他的魂梦起见,便把他全部思潮和情绪集中在曼曼身上来。他想起初恋的时候的迷醉,在月明下初次互相拥抱的心颤血沸!……
“曼曼!曼曼!亲爱的妹妹!亲爱的妹妹!”他暗暗地念了几声。
“唉!要是你这个时候能够在我的怀抱里啊!——”
他叹着。
楼外的雨声潺潺,他心里的哀念种种。百不成眠的他,只得坐起,抽出信纸写着给她的信。
最亲爱的曼妹:
谁知在这凄黄的灯光下,敲瓦的雨声中,伴着我的只有自己的孤零零的影啊!为着革命的缘故,我把我的名誉,地位,家庭,都一步一步地牺牲了!我把我的热心,毅力,勇敢,坚贞,傲兀,不屈,换得全社会的冷嘲,热讽,攻击,倾陷,谋害!我所希望的革命,现在全部失败,昏黑,迷离,惨杀,恐怖!我的家庭所能给我的安慰:误解,诬蔑,毒骂,诅咒,压迫!我现在所有的成绩:失望,灰心,颓废,堕落,癫狂!唉!亲爱的曼妹!我惟一的安慰,我的力的发动机,我的精神的兴奋剂,我的黑暗里的月亮,我的渴望着的太阳光!你将怎样的鞭策我?怎样的鼓励我?怎样的减少我的悲哀?怎样的指导我前进的途径?
啊!可恨!恐怖的势力终使我重上流亡之路,终使我们两人不得相见,终夺去我们的欢乐,使我们在过着这种凄恻的生活!
同乡的L和B听说统被他们枪毙了!这次在C城死难者据说确数在千人以上!啊!好个空前未有的浩劫!比专制皇帝凶狠十倍,比军阀凶狠百倍,比帝国主义者凶狠千倍的所谓“忠实的同志们”啊,我佩服你们的手段真高明!
亲爱的妹妹!不要悲哀罢,不要退缩罢。我们想起这千百个为民众而死的烈士,我们的血在沸着,涌着,跳着!我们的眼睛里满迸着滚热的泪!我们的心坎上横着爆裂的怒气!颓唐么?灰心么?不!不!这时候我们更加要努力!更加不得不努力!
他们已经为我们各方面布置着死路。惟有冲锋前进,才是我们的生路!我们要睁开着我们的眼睛,高喊着我们的口号,磨利着我们的武器,叱咤喑呜,兼程前进,饮血而死!饮血而死终胜似为奴一生啊!亲爱的妹妹,不要悲哀罢,不要退缩罢。
只有高歌前进,只有凌厉无前,跳跃着,叫号着,进攻的永远地不妥协,永远地不灰心!才是这飙风暴雨的时代中的人物所应有的态度!
祝你努力你的爱友之菲月日他写完后,读过一遍,把激烈的字句改了好几处,才把它用信封封着,预备明天寄去。
这时候,他觉得通体舒适,把半天的抑郁减去大半。
他开始觉得疲倦,朦胧地睡着。过了一忽,他已睡得很沉酣。他骤觉得一身快适轻软,原来却是睡在曼曼怀上。她的手在抚着他的头发,在抚着他的作痛的心,她的玫瑰花床一样的酥胸在震颤着,她的急促的呼息可以听闻。
“妹妹!你那儿来的!”他向她耳边问着,声音喜得在颤动着。
咳!狠心的哥哥啊!你不知道我一天没有见你要多么难过!你,你,你便这样地独自个人逃走,遗下我孤零零地在危险不过的T县中。你好狠心啊!我的母亲日日在逼我去和那已经和我决绝的未婚夫完婚,我整日只是哭,只是反对,只是在想着你!
“咳!——你那封临走给我的信,我读后发昏过两个钟头。我的妈妈来叫我去吃饭,我也不去吃了!我只是哭!我谅解你的苦衷,我同时却恨你的无情。你不能为你的爱情冒点危险么?你不能到T县去带我一同逃走么?
咳!——狠心的你!——狠——心——的你!你以为你现在已经逃去我的纠缠么?出你意料之外的,你想不到现在还在我的怀里!哼!可恨的你,寡情的你!呃!呃!呃!”她说完后便幽幽地哭了。
他一阵阵心痛,正待分辩,猛地里见枕上的曼曼满身是血,头已不见了!这一吓把他吓醒起来,遍身都是冷汗!
他追寻梦境,觉得心惊脉颤!他悔恨他这次逃走,为什么不冒险到T县去带她一路逃走!“咳!万一她——唉!
该死的我!该死的我!”他自语着。
雨依旧在下着,灯光依然炫耀着,雪白的枕头依旧映着漾影的帐纹!夜景的寂寞,增加他生命里的悲酸!
一八
之菲晨起,立在楼前眺望,横在他的面前的是一条与海相通的河沟,水作深黑色,时有腥臭的气味。河面满塞着大小船只,船上直立着许多吉宁人和中国人。河的对面是个热闹的“巴萨”巴萨的四周都是热闹的市街。西向望去,远远地有座高冈,冈上林木蓊郁,秀色可餐。
他呆立了一会,回到房中穿着一套乡下人最时髦的服装,白仁布衫,黑暹绸裤,踏着一双海军鞋——这双鞋本来是他在C城时惟一的皮鞋,后来穿破了,经不起雨水的渗透,他便去买一双树胶鞋套套上,从此这双鞋便成水旱两路的英雄,晴天雨天都由它亲自出征。在这新加坡炎蒸的街上,树胶有着地欲融之意,他仍然穿着这双身经百战,瘢痕满面的黑树胶套的水鞋。他自己觉得有趣便戏呼它做海军鞋——依照姚大任告诉他的方向走向漆木街××号金店去。
街上满塞着电车,汽车,“猡厘”,牛车,马车,人力车。他想如果好好地把它平均分配起来,每人当各有私家车一辆;但照现在这种局面看起来,袋中不见得有什么金属物和任何纸币的他,大概终无坐车之望。这在他倒不见得有什么伤心,因为坐车不坐车这有什么要紧,他横竖有着两只能走的足。一步一步地踱着,漆木街××金店终于在他的面前了。
金店面前,吊椅上坐着一个守门的印度人。那人身躯高大,胡子甚多,态度极倨傲,极自得。店里头,中间留着约莫三尺宽的一片面积作为行人路,两旁摆着十几只灰黑色的床,床上各放着一盏豆油灯,床旁各各坐着一个制造金器的工人,一个个很专心做工,同时都表显着一种身分很高的样子。之菲迟疑了一会,把要说的话头预备好了便走进店里去。
“先生,陈若真先生有没有住在贵店这儿?”他向着左边第一张床的工人问着。
“我不晓得那一个是陈若真先生!”那工人傲然地答,望也不望他一眼。
之菲心中冷了一大截,他想现在真是糟糕了!
“大概还可以向他再问一问吧,或许还有些希望。”他想着。
“先生,兄弟不是个坏人,兄弟是若真先生的好朋友。
在H港时他向兄弟说,他到新加坡后即来住贵店的,他并约兄弟来新加坡时可以来这儿找他的啊!”之菲说,极力把他的声音说得非常低细,态度表示得非常拘谨。
“我不识得他就是不识得他,难道你多说几句话我便和他认识起来吗?”工人说,他有些发怒了。这工人极肥胖,声音很是浊而重,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鼻头有点红。
之菲忍着气不敢出声。他想现在只求能够探出若真的消息出来便好,闲气是不能管的。他再踏进几步向着坐在柜头的掌柜先生问:“先生,请问陈若真先生住在贵店吗?
兄弟是特地来这里拜候他的!。”
掌柜是个长身材,白净面皮,好性情的人。他望着他一眼,很不在意似地只是和别个伙计谈话。过了一会,他很不经意地向着他说:“在你面前站着的那位,便是陈若真的叔父,你要问问他,便可以知道一切了。”
站在之菲面前所谓陈若真的叔父,是个矮身材,高鼻,深目,穿着一套铜钮的白仁布西装,足登一对布底鞋,老板模样的人。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已来不及否认他和若真的关系了。他很细心地把之菲考察了一会便说:
“你先生尊姓大名啊?”
“不敢当!兄弟姓沈名之菲。兄弟和若真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在C城是一处在干着事的。兄弟和他在H港离别时,他说他一定到新加坡来!并约兄弟到新加坡时可以来这儿找他。兄弟昨日初到,现住潮安栈,这里的情形十分不熟悉,故此一定非找到陈先生帮忙不可的。”之菲答。
“呵,呵,很不凑巧!他前日才在唐山写了一封信来呢。他现在大概还在故乡哩。”若真的叔父说。“你住在潮安栈么?我这一两天如果得空暇,便到你那边坐坐去。现在要对不住了,我刚有一件事要做,要出街去。请了!请了!对不住!对不住!”他说罢向他点着头,不慌不忙地坐着人力车出去了。
“糟糕!糟糕一大场!完了!干吗?哼!”之菲昏沉沉地走出金店,不禁这么想着。
街上的电车,汽车,马车,牛车,“猡厘”,人力车,依旧是翻着,滚着。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拖着倦了的脚步,不知道在这儿将怎样生活下去,不知道要是离开这儿又将到哪儿去,到哪儿去又将怎样生活下去。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时需要点玄学了,哼!”他自己嘲笑着自己地走回潮安栈去。
黄大厚诸人已到沙捞越去。他独自个人坐在七号房中,故意把门关住,把电灯扭亮,在一种隔绝的,感伤的,消沉的,凄怨的,失望的复杂情绪中,他现出一阵苦笑来。
“生活从此却渐渐美丽了!这样流浪,这样流浪多么有文学的趣味!现在尚余七八块钱的旅费,每天在这客栈连食饭开销一元五角。五天:五元,五五二块五,七元五角。索性就在这儿再住五天。以后么?他妈的!‘天上一只鸟,地下一条虫!’‘君看长安道,忽有饿死官!’以后吗?发财不敢必,饿死总是不会的!玄学,玄学,在这个地方科学不能解决的,只好待玄学来解决了!——不过,玄学不玄学,我总要解决我的吃饭问题。今天的报纸不是登载着许多处学校要聘请教员吗?教国语的,教音乐的,教体操,图画的,教国文的,无论那一科都是需要人才。
索性破费几角银邮费,凡要请教员的地方,都写一封信去自荐。在这儿教书的用不着中小学毕业,难道大学毕业的我不能在这里的教育界混混么?好的!好的!这一定是个很好的办法!不过这儿的党部统统勾结当地政府,他们拿获同志的本事真高强。现在K国府明令海内外通缉的我,关于这一层倒要注意。教书大概是不怕的,我可以改名易姓,暂时混混几个月。等到给人家识破时,设法逃走,未为晚也。名字要做个绝对无危险性的才好。——‘孙好古’,好,我的姓名便叫作孙好古吧!‘好古’”两字好极了,可以表示出一位纯儒的身分来!但‘孙’字仍有些不妥!孙中山大革命领袖是姓孙的,我这小猢狲也姓孙起来不是有点革命党人的嫌疑吗?不如姓黄吧!但姓黄的有了黄兴,也是不妥,也是不妥!唉!在这林林总总的人群中,百无成就的我,索性姓‘林’起来吧。好!姓林好!
我的姓名便叫林好古!
“退一步说,假如教书不成功,我便怎样办呢?呵,呵,可以卖文。今天《国民日报》的学艺栏中分明登载着征文小启,每千字一元至三元。好,不能教书,便卖文也是一个好办法。卖文好!卖文好!卖文比较的自由!”他越想越觉得有把握,不禁乐起来了。只是过了一会,他想起这些征求教员和征文的话头都是骗人的勾当,他不禁又是消沉下去。这儿的情形他是知道一点的,虽然从前并未来过。教员是物色定了,才在报端上虚张声势去瞎征求一番,这已是新加坡华人教育界的习惯法了。大概这用不着怀疑,教书这一层他是可以用不着希望的。卖文呢,那更糟糕了,便退一百步说,征文的内幕都是透亮的,他的文章中选了,但卖文的习惯法,大约是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拿得到稿费的。仅有五天旅费的他,要待到那个时候去拿稿费,连骨头都朽了!
他再想其次,到店里头当小伙计去吧。中英文俱通,干才也还可以,大概每月十元或二十元的月薪是可以办到的。但,这也是废话,没有人相识,那个人要他?到街上拉车去吧,这事倒有趣。但对于拉车的艺术,一时又学不到,而且各种手续又不知怎样进行。
“完了!完了!糟糕!糟糕一场!”他叹息着,呆呆地望着灯光出神。
一九
——深黑幽沉的夜,深黑幽沉的土人,在十字街头茂密的树下,现出一段黑的神秘的光,黑夜般的新加坡岛上的土人啊!
你们夏夜般幽静的神态,晓风梳长林般安闲的步趋,恍惚间令我把你们误认作神话里的人物!
在你们深潭般的眼睛里闪耀着的,是深不可测的神秘!
家国么?社会么?
你们老早已经遗弃着了。
人类中智慧的先觉啊,你袒胸跣足的土人!
宇宙间神秘的结晶啊,你闪着星光的黑夜!
时候已是盛夏六月了,之菲来新加坡已是十几天了。
他在潮安栈住了两天,即由若真的叔父——他的名字叫陈松寿,之菲和他晤面几次后才知道的——介绍他到海山街×公馆去住。住宿可以揩油免费,他所余的几块钱旅费,每天吃几碗番薯粥过日,倒也觉得清闲自在。
这晚,他独自个人在这街头踱来踱去。大腹的商人,高鼻的西洋人,他在C城看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最令他觉得有浓厚的趣味的是那些新加坡土人。他们一个个都是黑脸膛,黑发毛,红嘴唇,雪白的牙齿,时时在伸卷着的红舌,有颜色的围巾,白色——这色最圣洁,它色也有——的披巾。行路时飘飘然,翔翔然,眼望星月,耳听号风,大有仙意。在灯光凄暗,夜色幽沉的十字街头,椰树荫成一团漆黑,星眼暗窥着紧闭着的云幕,披发跣足的土人幽幽地来往,令他十分感动。他沉默地徘徊了一会,便吟成上面那首新诗。
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又觉得无聊。他想起这班羔羊被吞噬着,被压迫着的苦楚,又不禁在替他们可怜了!
他们过的差不多是一种原人生活,倦了便在柔茸的草原上睡,热了便在茂密的树荫下纳凉,渴了便饮着河水,饥了便有各种土产供他们食饱。他们乐天安命,绝少苦恼,本来真是值得羡慕的。但,狠心的帝国主义者,用强力占据这片乐土,用海陆军的力量,极力镇压着他们背叛的心理。把他们的草原,建筑洋楼;把他们的树荫,开办工厂;把他们的生产品收买;把他们一切生死的权限操纵。
他们的善良的灵魂怎抵挡得帝国主义的大炮巨舰!他们的和平的乐园怎抵挡得虎狼纵横占据!唉!可怜的新加坡土人,他们的好梦未醒,而昔日的神仙似的生活,现在已变成镣枷满身的奴隶人了!
过了一会,他很疲倦,便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这寓所是个公馆。地位是在一座大洋楼的二层楼向街的一个房中。馆内有几种赌具——荷兰牌,扑克,麻雀牌。赌徒每晚光降的时常都在七八人以上。馆的“头佬”
是个胖子,姓吴名大发,说话很漂亮,神情有点象戏台上的小丑,年约三十岁的左右,在洋行办事,兼替华人商家把货名译成英文送关(华商办进出口货,必需列货单呈海关纳税,单上货名统要由中国名译成英文)。据他自己说,他每月有五百元进款。他不过在英文夜校读过九个月的英文,他常为他自己的过人的聪明和异样的程度所惊异,他时不时这样说:
“哼!不是我夸口,我的English(英文)的程度,在这新加坡读‘九号’英文毕业的也赶我不上!哼!他们只管读英文的诗歌小说,和学习什么做文章,还有什么用处?newwords(生字)最要紧!一切货物名字的各个newwords能够记得起,才算本事!才能赚到人家的钱呢!”
照他的意思,读英文的,除记起货物的名字的生字外,更无其它法门。关于做人的办法,他亦觉得很简单。
他时常说:
“中国人不可不学习英文!学习英文不可不记起newwords,把newwords记得多了,不可不替洋人办事!”
他很快乐,他觉得他所有的行动和说话,完全是再对没有的。他是这公馆中的领袖,一切银钱大计,嫖赌机宜,有什么纠纷时,都要听他解决。每每一语破的,众难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