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同志,毕业后我打算不回家去,我愿跟在你的后面去干着革命呢!”褚珉秋把她的全身都靠在霍之远身上,她的头依在一边,眼睛向他瞟着,脸上溢着稚气的微笑。
“……”霍之远尽在呆呆地沉思;他觉得他恍惚已经答复了她的说话,又觉得好像未曾答复她似的。她的眼睛像用螺丝钉住也似的盯在褚珉秋的美丽得可怜的体态上。
“那是最好的!”他作梦一般的答着。
忽然地,他的腰上接触着一双温柔的,有力的手,他的胸前软软地压着一个有弹性的,芳香的女体!他眼前一阵昏黑,室里面的一切都像在转动着了!
他定睛看时,褚珉秋已经从他身边走开去,脸上全都飞红,身体在战抖着!
“再会!”霍之远咽声说,几乎流出眼泪来了。
十九
燕子在飞着了,空气一天一天地潮湿起来了,春之神像穿着五色彩衣飘到人间来了。大地上一切昆虫,禽鱼都活跃起来了;光和影和声音,都从死一般沉寂的冬天苏转过来,像赴着群众大会一样的喧嚣叫喊着,于是人们的心里都随着外面的热闹充满着生意了。
霍之远现在更加忙碌了,他差不多每天从白昼到黄昏都在忙着工作;他的工作紧紧地缠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一条蚕卧在蚕茧里面一样。
这晚,他因为脑子痛得太厉害了,便跟着林妙婵谭秋英在外面散步去。他们本来是预备到西瓜园看马戏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把计划改变了,只在公园里跑了一趟,便到小饭店吃饭去。
是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了,街上洒满着强烈的电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他们在那小饭店里面选定了一间比较雅洁的房间坐下去之后,便叫伙计要几盘普通的饭菜来用饭。
霍之远和林妙婵坐在一边,谭秋英坐在他们的横对面。他们一面在吃饭,一面在谈着话,门外忽然下起雨来;雨声如裂玉,碎珠;一阵阵凉快潇洒之感幽幽地爬到他们的心头来。
“Miss谭,在革命的战阵上,你说情感是绝对应该排弃的东西吗?”霍之远茫然说。这时他只穿着一件西装的内衣,和一件羊毛背心;他的神情,似乎很为雨声所搅乱。
“自然的,我感觉到这样!”谭秋英答,她的态度很是镇静而安定。她穿的是一套黑布的衣裙,那衣裙倒映着灯光,衬托出她的秀美的脸部显出异样娟静。
“但革命的出发点却由于一种热烈的情感;你说对吗?——譬如说列宁吧,或者说中山吧,或者说现时的许多革命领袖吧,他们的革命的出发点那一个不是由于他们对于被压迫阶级的ProfoudSympathy呢?那一个不是由于他们对于被压迫阶级的恳挚的,热烈的同情呢?所以,我敢说革命的事业固然应该由理智驾驶;但它的发动力,还是情感呢!”霍之远想用他的巧辩说服她。
“这种论调完全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论调;站在普罗列塔利西亚的观点上说,这种论调完全是错误的啊!哪!
别的不说,我们的党的理论和策略不都完全是建筑在理性上面么?我想,霍先生你终是脱不去一个文学家的色彩啊!”谭秋英又是用着教训他的口吻了。
雨越下越大了,雨声像擂着破鼓似的,又是热闹,又是凄清。在这样春夜薄寒,雨声打瓦的小饭店里面,他们投射在地板上的影子,拚成一团,说不出有无限亲密的情调。
“Miss谭,你真是冷酷得很啊!我们在革命上自然不主张任情,但情感本身又那里能够被否认!你说,一个人要是无情,根本上便和一块石头,一颗树有什么分别呢?
唉!Miss谭,别要这样冷酷呢!我想,你似乎忽略了人生是一件怎么有趣的东西啊!”霍之远动情地说,他的态度几乎是向她求情的样子。
“嘻!嘻!哈!哈!……”谭秋英忽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再也不能说话了,只得将她的身体伏在桌上。过了一会,她喘着气说:
“哎哟!真是笑死我呀!”……霍之远和谭秋英谈话时,时常C州话和普通话混杂用着,这是他们的习惯。
……
“点解好笑呢?”霍之远脸上飞红的问,他被她这阵大笑所窘逼了。
林妙婵偷偷地考察得他俩的神态,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去。她停匙,丢筷,呆呆地坐着,脸色完全变成苍白了。
霍之远望着她一眼,背上像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早已凉了一半了。即刻他把脸朝着她,低声下气,甚至于咽着泪的说:
“妹妹!觉得不舒服吗?啊啊!饭要多吃点才好啊!
……”
“我的肚子早已不饿了!”林妙婵用着愤怒的声口说,她的眼上闪着泪光。
“哎哟!妙婵姊!吃多一点饭吧!你不吃,连我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呢!……唉!还是我不来好,我一来便使到妙婵姊连饭都吃不下去,这是什么意思呢!”谭秋英半劝慰,半发牢骚的口吻说,她脸上早已全部飞红了。
“我自己吃不下去,干你什么事!别要太客气了!”林妙婵把脸转向室隅,再也不看她了。
雨依旧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大有倾江倒海之势。他们只得向伙计要了一壶茶,在室里再谈着,就算是避雨。
“妹妹!今晚的菜很好啊,还是多吃点饭好呢。”霍之远柔声下气的只是劝诱着她。
“我不吃了!我的肚子不饿,教我怎样吃下去呢!”林妙婵头也不转过来的答。
“妙婵姊!妙婵姊!……”谭秋英也是柔下气地说,她望着霍之远只是笑。
过了一忽,雨渐小了,但依旧是不曾停止。他们三个人共着一把雨伞,挤在一堆的走出小饭店来。街上湿漉漉地照着人影,店户的灯光也都照在积水上。霍之远居中,谭秋英和林妙婵站在他的两旁走着。
“我顶喜欢雨!要不是伴着你们两位姑娘在走着;我一定会散发大跳,一来一往的奔走着在这样的雨声之下!
……”霍之远感到一种诗的兴趣,在他的心头挤得紧紧。
“所以我说你还是脱不去一个文学家的色彩啊!”谭秋英冷然说。
“这种色彩好不好呢?哈!哈!”霍之远故意撞击着她的身体,顿时像觉得触了电一般的酥醉。
“好的!怎么不好呢!嘻!嘻!”谭秋英笑起来,全身几乎都伏在霍之远身上了。
林妙婵忽然从他们身边走开去了!她在雨中走着,头也不看他们的走着!她的脸上白了一阵,红了一阵,她的唇都褪了颜色了。
“妹妹!疯了吗!你全身都湿透了!来!快来!”霍之远颤声叫着,他和谭秋英走到她身边去;她不顾的走开去了。
“妙婵姊!妙婵姊!快来吧!霍先生在叫着你呢!”谭秋英的脸又是涨红着,她望着霍之远一眼,觉得怪不好意思地便即把头低垂下去。
到了S大学了。她们都到霍之远的房中坐下。门外的玉兰树,湿漉漉地在放射着冷洁之光。雨依旧下着,而且更大了。
“哎哟!今夜的雨,真是下得怕人啊!”霍之远的态度仍然是带着一种诗的感兴。
谭秋英沉默着,林妙婵仍然是满面怒容。霍之远的说话竟没有人来打理他,他觉得悲伤起来了。
“哎哟!霍先生,我要回去了!”谭秋英立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和一团水一样。
“好的!我和你们一道去!妹妹!我们一起出去吧!
你回到G校去,秋英回到她的家中去!”霍之远站起身说来,他预备着便起行的姿势。
“你们去吧!你和秋英姊一道去吧!我要在这儿再坐一忽!”林妙婵的苍白的唇上颤动了一下。
“一道去吧!”
“不!”
“唉!……”
“唉!……”
“妹妹!你今晚为什么变得这样奇怪呢?唉!现在已经不早了,我和你一道去吧!”
“我不去!难道你这里不许我再坐一会吗?——不要紧,如果你不允许我再坐一会;我便走了,但我自己会走路的,不敢劳动你的大驾呢!……”
“唉!你真是不谅解我吗!”
“唉!你真是不谅解我!不谅解我吗!”
“……”
“……”
“哎哟!恋爱是多么麻烦的事体啊!有了恋爱便一定耽搁了革命的工作!我想真正的革命家是不应该有了恋爱这回事啊!”霍之远这样思索着,意气异样消沉下去。
“Miss谭!”他几乎流着眼泪的叫着,“我和你先去吧!
一会儿我再来带她到G校去!……”
“妙婵姊!妙婵姊!……唉!你也太使性了,你不知道霍先生心中是怎样难过哩!……不要太固执吧!一块儿去!唉!妙婵姊!妙婵姊!你连答应都不答应我一声吗?唉!”谭秋英走到林妙婵的身边这样劝慰着好。
“你们去你们的!我想再坐一忽!……唉!秋英姊,你的为人好得很啊,好得很啊!我是知道的!”林妙婵流着泪把头靠在书桌上。
“妹妹!真的想在这儿再坐一忽吗?也好!我先送谭女士到她的家里去!……”霍之远朝着她说。
她微微点着头。
霍之远和谭秋英走出门外,下了宿舍的楼梯,走到狂风雨里面去了。宿舍横对面,明远楼前后的大道上,木棉树巅巍巍的像在流泪一样,不!像挂着小瀑布一样!他俩共着一把洋伞,紧紧地挤在一处。两人的脸都灼热着,谭秋英的像流星一样的眼睛频频地向着霍之远放射着光芒。
“霍先生!林妙婵到底为的是什么?她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地难看呢?妒忌吗?我们今晚也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惹她的妒忌啦!他的身体不好吗?但是又觉得不像!”谭秋英像怕受了寒似的,把身体挤在霍之远怀里。
“她大概是把我爱得太厉害了,故此她对你和我的亲密的态度,便未免有些妒意了!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霍之远喀了一声,这样答着。
“唉!霍先生!我真糊涂!我想,要是这样,我真不应该和你这样接近了!……”谭秋英脸色红了一阵,白了一阵,她的嘴唇在翕动着。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街上,在积水很深的横巷里面蠕动着。他们的身上的衣衫都沾湿了,就如一对跌入水里去的公鸡和母鸡一样。他们的热情也似乎给雨水沾湿,蒙蒙迷迷地溶成一片。谭秋英身上的明显的曲线,隆起的胸,纤细的腰,丰满的臀部,……像Model般的,湿淋淋的贴在霍之远的身边。霍之远呆呆地看着她,肉贴肉地捱着她走着,他的喉咙为情火所烧燃而干渴,全身的感觉都麻木了。他极力的把他的情热制死着,一种销魂的疼痛深深地刺入他的灵府。
“Miss谭!你又何必这样薄弱呢!她不过是一时的误会,你又何必这样挂心呢!……我想她实在有点太任性了,还是希望你时常和她接近,才能够把她这种态度纠正呢!”霍之远把他的有力的肩故意的向她撞了一下。她的脸那时飞红了,但他并不生气。
“霍先生,她想和你做起夫妇来吗?你也很爱她吗?”
谭秋英动情地问。她用力握着他的手,脸色完全苍白了。
“我——和——她——已——经——有——了——婚约了!”
霍之远颤声说,用力地在她肩上咬了一口,他的心觉得不安起来了。
“嘿!……”她全身都倾俯在霍之远的怀里,眼泪挤满着她的眼眶。
一头女人的乱发披在霍之远的胸前,一双水汪汪的媚眼,一个苍白的嘴唇倒压在霍之远的面庞之下!他们在身体因太受情感激动而搐搦着了。
过了一忽,她用力推开他,带着哭声走进她的家里去了。霍之远在她的门口站了许久,他的脚像生了根似的拔不动了。他幽幽的垂着泪,觉得好像做着一场恶梦。他用手击着巷上的墙,一阵奇痛令他清醒起来了。
他赶回S大学时,林妙婵已经气愤得差不多达到发狂的程度。她的脸完全没有血色了,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
“你让我去死吧!你这样侮辱我!”她咽泪颤声说,再也不打理着霍之远,跑出门外去了。
“天哪!Thatisthelove’sreward!”他含着泪说,即刻跑出房外追着她去了!……
二十
C城的政治环境,现在更加险恶了。×部后方办事处日日在风雨飘摇之中,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命运,也和大海里的孤舟一样,四围的黑暗的势力都在扳着冷眼狞笑它。四Y团和三K党现在愈加活动起来,他们在报端上,在口头上,在行动上都在排击×党×部后方办事处和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和前方来往的函电都要受检查了。恐怖之云密布在C城的各个革命机关的屋顶,那些云在人们的心里头幻作一幅,一幅的大屠杀的阴影,一切在干着革命的人们心头都感到一层重重的压迫。
和霍之远同住的那位猫声猴面的陈尸人,现在大做特做他的反对×党的文章了。他由教育救国论者,一变而为三K党的重要份子了。他对着霍之远很怀疑,他时常走到霍之远的书桌前去偷看他做文章。为了这个缘故,霍之远觉得非从速搬家不可了。
这几天他因为×部里发生一件特别事变,忙得要命;便托林妙婵和谭秋英把他的简单的家具搬到距离C城约莫二里路远的F村去了。林妙婵在G校也快毕业了,她便和他搬在一处同住。
K党部中央党部的代主席姓吴名争公。他和×部的部长张平民是一个对头;这时候,他便不顾党章私下命令解除他的职务。但K党中大多数的中央执行委员都反对他,他们都聚集在H地开着联席会议来对付他。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部的命运自然是在风雨飘摇中了。同时,×部后方办事处,和×部所办的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自然也在险恶的风波里面激荡着了。为应付这个危险的局面,霍之远从晨到夕都忙着开秘密会议,团结学生的内部,策应前方的危局,对付当前的恶劣环境;有许多时候,因为工作太忙,他觉得顷刻间便要断气的样子。可是,他的精神却反觉得异常的愉快,他的疲倦而憔黑的脸上时常溢着微笑。
过了两个礼拜的光景,H地的联席会议,一时间似乎得到胜利;吴主席自动下台了。在这种情形之下,C城的政治环境,一时间也似乎稍有点新的希望。C省党部在总理纪念周的礼堂上也会声明服从联席会议的决议案的。四Y团的领袖郑莱顷近来也在极力拉拢×党,想和×党合作了。
这时候,霍之远所主持的×部后方办事处和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自然也在安稳一些的命运生存着了。
林妙婵已在G校毕业,现在帮着霍之远在×部后方办事处办事。谭秋英从事女工运动,近来忙碌得很。
褚珉秋现时住在校外一个秘密的地方,她在办理×党的某一部分的内部工作。和霍之远志同道合的几个老友,郭尚武已经从安南回来;罗爱静现在H地×部和黄克业一道在办事,他有信给霍之远,说他想努力去做工人运动;林小悍在暹罗亦时有信来给他,说他在那儿和许多反对党在斗争着,工作忙碌得很。
霍之远在×党里面得到许多正确的革命理论和敏捷的斗争手腕;他在领导着一班×党的青年团怎样去工作,这班青年团都是他的训练班的学生,他们都是十二分英勇。
他们都是华侨运动的先锋队,都是预备到各个殖民地和弱小民族中间去做他们的革命领袖的。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霍之远忙得发昏。他现在每晚都到外边开秘密会议,和林妙婵谈话的机会真是少得很。他她像完全变成一架机器了,他的痴情,浪漫,文学的欣赏的情调都没有了!他现在对于恋爱的见解,不是赞成和不赞成的问题,而是得空和不得空的问题。他觉得恋爱这回事,实在是不错;但只是一种有闲阶级的玩意儿!他现在已经没有闲空来谈恋爱了。
林妙婵的态度仍然是痴情,浪漫;她仍然是把霍之远爱得太厉害。她对褚珉秋的感情仍然是很好,对谭秋英仍然是有了一种误会。不!实在不能说是一种误会,因为谭秋英和霍之远的确是有点太亲密了!
这天约莫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褚珉秋,谭秋英都在霍之远和林妙婵的家里一同吃饭。他们都在厅上的一双破旧的圆桌围着,霍之远和林妙婵坐在一边,褚珉秋和谭秋英坐在他们的横对面。桌上放着一碗榨菜肉片汤,一盘芥兰牛肉,和三两碟小菜。桌的中间放着一眼洋油灯,照得满室都有点生气。